蜂窝精神女支院——九重门
九重门  发于:2014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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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生敲着膝盖,几乎要哭出来,他说:那对夫妇可是块大肥肉啊,买了一箱的奢侈品。可我居然连脑袋也没拍,拖着辆婴儿车就他妈的逃跑了,他妈的就跑了。

用X光照我的胸膛,那里有一颗中指形状的心脏。

婴儿在车里哇哇地哭,我把手探进婴儿车里扒,半天以后挖出一张卡片,上面有一串电话号码。我夹起卡片往沙发上飞,卡片像一刃小刀落在庄生鼻梁上。庄生从鼻梁上抓下卡片,目光在我叵测的脸和那串号码间游移。“想也别想。”他忽然说,“我们做的可是小本买卖,绑架儿童可得把牢底坐穿。”

我拱起一边肩膀向他摊了摊手,用屁股赚白面,跟那个精神病院里差不多,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庄生看着窗外用舌头剔了半天牙。我知道他在为我的提议蠢蠢欲动。“不行,”他最后说,“我有别的主意。”

只要庄生有主意,我就得听他的,因为我只有一坨简单粗暴的大脑。

用不了多久,那对夫妇就会花高价悬赏他们的小宝贝,时间一久,加码就会抬高。到时候我们就能赚一大票子。

这就意味着我们接下来的任务是养宝宝。想象一下,两个瘾君子照看一个婴儿,我们吸白面,他喝牛奶,庄生说,不都是白的吗。这话也没什么错,不都是白花花的骗人的垃圾吗。

可是我讨厌小孩子,更别说婴儿了。放在地上怕踩死,扔在床上怕压死,放在门边上怕夹死,搁在桌上爬被拍死,放在灶台边上怕被煮死。我们喂他奶粉他又不喝,每天就是呜呜呜哇哇哇地哭叫。不喝吧,他也哭,而且半夜三更就开始拉警报,你给他换尿布,他还往你脸上冲一个小拳头。后来庄生实在熬不住了,大半夜背着他去逛超市,有钱人血液里的坏成分已经在几个月大的娃身上扎下深根,他在庄生背上哇哇地哭,看到最贵的奶粉就开始笑。你说人怎么可以生下来就那么可恶。

我们在沙发上吸白面,他在地毯上爬,我们在床上做爱,他在地毯上爬,我们在餐桌上分赃,他在地毯上爬。庄生舔了舔指尖,捻起两张钞票,婴儿靠在他腿边,口水渍满了他的裤脚。他扯起婴儿看了会,又把他丢到地上。“这么大应该还不会爬,他爬那么多路干什么?”

“妈妈背不了你的时候,你就得爬。”我捆起一叠点过的钞票扔在一边,腾出手来碾死一支烟。

没人背你的时候你就得爬。爬呀爬。

当然没人背的婴儿还能干别的事儿。我和庄生窝在床上吸了一天大麻,放着震天响的音乐干了好几轮。关上门我们就可以忘记那个孩子的存在,我们又回到了属于我们的,汗津津脏兮兮妙不可言的生活。开了门婴儿还在地毯上爬,撅着红彤彤的小屁股,两只小蛋蛋相互撞击,像两颗枇杷一样摆晃。庄生冲他吹了个口哨,他就慢吞吞地挪过身来,嘴巴里叼着袋白面。

从此以后这个混蛋小孩成功占领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在床上交孉,床边放着婴儿车。这个天煞的小扫把星老是哭丧着脸,发出唧唧呜呜的声响。我一叫,他也跟着叫。庄生坐在我肚子上,一边跃动一边对着我脑袋后面的空气控诉,他说如果能在电视里看到免费的黄片,我应该做梦都会笑醒。可这个小龟孙子居然哭个不停。

小扫把星有时候会从床里爬起来,吱吱呀呀摇着上面的盖子,一只肥胖的小腿探出栏杆。庄生急得满头大汗,一边动一边冲他喊:别出去,你再等十分钟!

你说他怎么可能听得懂?他照样爬。最后我只能抱着他,骑在庄生身上动。这一幕如果给导演看见会怎么样?他一定会托着下巴绕床一周,然后得出结论:这他妈是我看过最操蛋的黄片。

孩子一碰着人就抓,不抓别的地方,光爱拧乳头。他笑嘻嘻地拧着我的乳头,口水吧嗒吧嗒滴在我肚子上。我被他拧得嗷嗷直叫,我发誓他老爹一定不是什么好鸟。庄生笑得一头碰在床角上。他说:你该给他缝一只兔子,最好是长奶子的。

我真的给他缝了只兔子。我在一只椭圆形的靠枕上钉了两粒纽扣,徐睫走的时候留下一双过膝毛袜,我把它们缝在靠枕上当兔子耳朵。最后从温室里找到两个软沙袋,一左一右装上去当成兔子的奶子。为了做这个,我那天只睡了两个钟头;为了让他放过我的乳头,我真的做什么都愿意。

价码被抬到十万的时候,我们抛售了这只婴儿。他的父母站在我们面前,哭得差点让五月份的天飘起鹅毛大雪。孩子在脱离我臂怀的那一刻,往我乳头上狠狠拧了一把。

有了十万块钱,我们又可以腆着肚子往地下俱乐部钻了。在那里,杀死大象乐队被换成了白皇后,沙漠妖姬被换成了脱衣舞表演,彩虹烟雾被蓝紫色的烟雾替代,地下的小年轻多了起来,他们在舞池里摆着屁股,舌尖和帽子里装着新式毒品。

在人群里我们碰见了蒲齐。他剪了头发,又恢复了高大英俊道貌岸然的模样。台上的乐队正在表演一支怪异的歌,他用脚打着节拍,兴致勃勃地跟唱。别问我你在哪儿,这里有我,这里有你,当然还有其他人。嘿,你都看见了什么?最时髦的异装癖,最盘结的性交,最新鲜的毒品,最尖端的败类。最新的东西总在最肮脏的土壤里萌芽,那些年轻人哟,他们在最浑浊的羊水里生长。

我和庄生像两个菜鸟,端着啤酒游离在舞池边缘。庄生说,音乐节的舞台下永远围着三圈人。离舞台最近的人卖命地跳动,碰撞,尖叫,晕厥,就像热水里的分子;第二圈人高举着手大声跟唱,秩序井然;第三圈人摇着宣传册,悠哉地在地上野餐。第一圈人立在时间的脚尖上,第二圈人拽着时间的脚跟,而我们是第三圈人,我们喝着啤酒泡目送他们离开。

他们会回过头来,向他们曾经的伙计道别吗?答案是不。

我咽下一大口啤酒,喊着回答:“我不在乎!”

庄生摇着头笑,喝完一大杯酒后他向我提议:“我们干点有趣的事儿吧。”

什么是有趣的事儿?

有趣的事儿有很多,比如说加入舞蹈。

比如说偷盗。

如果虚幻的东西可以实体化,那么我们干过的任何事都长着尾巴。他们穿进你的脑袋,但未必出来。就像滞留在受精卵边沿的精子,尾巴沾在细胞壁上。想进进不去,想出也出不来。

五彩的灯在漆黑的天花板上旋转,光在舞池里旋转,舞池里的人像绚丽的虫子在空气里旋转。我问庄生:“选谁?”

“选一个特殊的人。”

我们看见一边的沙发上瘫着个醉汉,他抱着一张碟片,又哭又叫。庄生用下巴戳了戳那个方向说:就选他吧。

那是把远离人群的半圆形沙发,沙发前放了一条大理石矮桌,一扎白兰地堆在上面已经见底,横七竖八形成一垒透明的玻璃墙。庄生靠在沙发边上对我说:这次你来选吧。

我慢慢把手伸下去,用指尖夹住那张碟片。

“就这个?”

“就这个。”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没吹起的气球,举在醉汉鼻孔晃呀晃,他发出猪一样的声音,腾出手在半空中抓了两把。碟片贴着他的胸一点点滑下沙发,正好落入庄生手里。有趣有趣,庄生瞥了眼封皮,把它递给我。

那是张很旧的唱片,封皮上的婴儿在水中追逐一张钞票,那张一美元旁边用签名笔画了只猴子。

我看了半天,直到庄生催促我逃跑。我问他:你有没有觉得这孩子跟那个小扫把星特别像?庄生说,刚生出来不都一样嘛。快走吧。

这时候庄生的肩膀上出现一只手,有人冲我们打招呼:嘿,偷得还不够多吗?

蒲齐和另外两个男人贴着庄生,手里来回甩着把小刀。我说我们只是看看他手里的唱片,他们什么也没说,直愣愣地盯着我看。庄生扯出一个笑脸问:“沙发上这位是谁啊。”蒲齐旋了旋手臂,刀尖扎进了沙发皮。庄生往后面扬了扬头,示意我快点逃跑。蒲齐笑眯眯地往我肩后面看,他的同伙正在朝我们靠近。他问我:你的屁眼对海洛因比较感兴趣,还是冰毒?

“最好是一条脐带。”说完我举起唱片,朝他漂亮的脑门砸过去。

第十七章

凌晨两点的街道最黑暗最空旷,我和庄生像两袋青紫的骨头,爬出地下,在街道上缓慢滚动。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的脸像一只溃烂的苹果布满疮孔,我的屁眼里全是白色毒药。他们架住我的肩,把我当一只沙袋捶,我的脸在不知道几个拳头间来回煽动。身体的运转速度加快,世界就忽然安静下来。你的身体在用肉做成的腿脚和拳头之间飞梭,而在另外一个空间里,他们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以被捕捉到。就像学者说的,从桥上扔下一块石头,砸中十年后的自己。我看见一个拳头飞过来,几秒钟后牙齿脱离口腔。

站在飞机跑道的末端,浅灰跑道从你脚下往前伸展如同一圈乏味的滚动带,那里只有一架飞机起飞降落。

蒲齐揪住我的头发把我往后拧,我干瘪的肚子凭空挺出来,就像一面人皮鼓,不捶也不行。他们把拳头敲上去,我的肚子往后缩,他又把我往后拧,肚子再次凸出来,他们把脚摁上去。

飞头笔直向下冲,你在跑道末端看见那只燕尾一样的飞机屁股,尾翼只开了一半。该死。逃远点,不然火球会吞没你,而殉难名单上不会出现你的名字。

我站不起来的时候,他们把我放倒在地上,一只尖头皮鞋顶起我的鼻子。机舱里的人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好不所知。收起小桌板,放下挡光板。

皮鞋的尖尖头继续往后送,让我结结实实来了个后滚翻。气流鹰翼一般划过机尾,卷断半根机翼。我从地上抄起一把小刀,使了全力跳起来,扳过一个男人扎入他的身体。他们尖叫,狠狠把我踹回地上,他们抽出我的皮带,扒下我的裤子。

地表温度是零下五度,机舱里热得像一只蒸笼。蒲齐的声音在我充血的耳膜边上滚动。快插进去。针头插进来,推送,冰凉的液体泉水一样涌进来。

这是史上最倒霉的飞机,机身尽毁,屁股在静止的传送带上高高翘起,机尾中间插入了一条树枝。检查的人在小册子上草草做出结论,树枝插入飞机屁股,导致飞机坠毁,一百来号乘客死于非命,死于不够结实的飞机屁股。

冰山从脊椎上开过,我的肩胛骨像两块冻土向上翻起。刘院长说他曾经自杀过无数次,在最接近死亡的那个位置,会有一座冰山开过,你看到苍茫的地平线上游来一条鱼鳍。然后就是冷,铺天盖地的寒冷和恐惧。

我一点点往前爬,往前爬,像婴儿一样往前爬,像婴儿吮奶一样吞着自己的血液。我不断呼唤庄生的名字,蒲齐把脚踩在我腮帮子上。喊我神经病。他说你是我见过最奇怪最有趣的白痴。

庄生的情况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他把我拖出俱乐部的时候,说话全是大舌音。我像只乌龟一样弓着背,扬起头问他:你掉了几颗牙齿。庄生回答说,是颗。说完举出一只手亮了个数字。他一松手,我就往地上摔,下巴撞在硬板板的水泥地上。他缓了口气,把我从地上拎起来反问:那里了?里掉呢几颗牙齿?我接住刚刚被水泥地撞落的一颗牙齿,和一把血。我说我掉了山颗。

回去的路走得比吸了大麻还长。我在中途恢复了点体力,可以直起腰,一瘸一拐地往前跳了。每跳一下,胸腔就撕裂般的痛。“该死,”我说,“那个兔崽子好像打断了我的肋骨。”

庄生在第三个路口忽然停住脚步,抽骨似的一屁股坐在了路边上。我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才发现他没跟上来,就回过头去拉他。他望着我向他伸出的手臂忽然笑了,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哀戚。他说:我走不动了,你自己回去吧。

我抓住他的衣领往上扯,他死活不起来。看他这样,我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像只快要爆炸的大水球,呼哧呼哧地喘气。“我真的走的不动了,你快走吧。”庄生的眼睛里忽然掉出眼泪来。他说,我可能再也不走了,你快走吧,他们可能会上来。

他越说声音越小,说得我越来越害怕。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走了?

“因为我快死了。”庄生脱下他的黑色翻领外套,露出肚子上腥红的洞。他一点点躺下去。“那个娘炮捅了我一刀,痛死我了。”

天一点点亮起来,照见柏油马路上那道纤长的血迹。我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好好呆着,我命令他,我去电话亭叫救护车。庄生嗤嗤地笑起来,从口袋里掏出被摔得粉碎的手机扔在地上。血从他腰后面漫出来,在铅灰的马路上开出一朵炽红的花。那条细长的血迹连接在血花上停止流动,宛如一条失去弹性的脐带连入母体,脐带的另一端,被生生勒死的婴儿脸孔青紫眼睛硕大。

投入硬币后电话那头一直是忙音。嘟——嘟——嘟——,每个忙音间的距离大约是三秒钟。我在电话亭里看不到那头的庄生,我知道他像一只半瘪的气球正在一点点放气。电话在响满三十声后接通。那头的人咳嗽一声。“喂?”

“有人快死了,”我哭着嗓子说,“平潭路四十七号,求求你们快点来。”

那头的人笑了声,回答说:前面一个路口左拐,前行五十米处有一辆二手本田。

“什么?”

“小多,这么快你就认不出我了?”

冰山从心脏动脉开过,那些细小的冰渣如矛尖般挺出冰盖。

“我没有拨错号码。”

刘院长在那头低低地笑。“坐上那辆车,回来找我。我们有事儿要办。”说完他挂下电话。

两只手抓着听筒,我额头上的冷汗可以冻死一条大马哈鱼。

我把听筒甩回去,以最快的速度往回喷跑。

五月的天马路硬得像块冰,拼死把膝盖骨往上顶,差点要了我的小命。我的牙齿碎片像骰子在口腔里转,一小块肋骨如同断裂的基因往下滑落,我的胃在不该在的位置奔突悸动,身体气压接近于零。

马路那头的庄生,开玩笑,马路那头没有任何人,那条血沟在庄生躺过的地方戛然而止,那条脐带在最接近母体的地方赫然断裂。庄生躺着的地方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也没有他流下的那一大滩血。

你知道我最后会奔向那辆二手本田车。就像刘院长知道我会那么做。

打开车门我已经没有气力站立,一点点爬进驾驶位。车钥匙就插在插孔上。自然风开着,车窗开着,音箱开着。拧动钥匙车在我屁股下面震动,打开车灯射出半路的黄光。我的车在晨雾溅散的公路上奔驰,建筑和树木从两侧飞窜而过形同刑架与鬼魅。抓紧时间,快速飞奔。如你选择,朝夕必争。离禹城还有十公里。还有二十公里。还有三十公里。

冷汗落在方向盘上像冰珠像子弹,我捂住腹部,一点点弯下腰。挺起来,我对自己说,开下去,快!快!我把头靠在方向盘上,车依然在疾驰,树影黑水般冲过车窗。来吧,如你当下,如你当初,如你所愿。

我捂在腹部的手在灼烧,熔浆从指尖涌出来敲落在膝盖上,地毯上,挂档上。我把手抽出来看,上面全是血,我看着满手的血,我的肚子上有个大洞,血从里面挂下去,挂下去。我伏在方向盘上如同一片被吮干盐分的薯片,汽车在飞驰。马路在飞驰。我看见副驾驶座上放着一张唱片。封皮上的婴儿在水中追逐一张结了血块的钞票。

我放开方向盘,朝副驾驶座扑过去,打开那盘唱片。里面什么都没有。浸在淤泥中,泡进漂白剂里。我摁下操作表上的按钮,唱片哗地滑出来。

偏离轨道。十米,二十米。离禹城还有五十公里。

我把碟片装进去,合上碟片壳。我手无寸铁,我没有枪。我手无寸铁没有枪。路标飞过来,挡光片飞过来,护栏飞过来,树木飞过来,气囊像泡泡糖一样弹出来。穿着橙色警示服的人跑过来。我用最后的力气打开车门,像一滩毫无用处的废肉,从车里爬出来,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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