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精神女支院——九重门
九重门  发于:2014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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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无寸铁,我没有枪。

第十八章

护士从我指尖夺下香烟,说:别这样,会把花熏坏的。

那两支百合花插在一个洗净的大号奶瓶子里,每周换一次水,丢两片阿司匹林进去,它们就能长得很好,枝干粗壮,花瓣肥白。我拨动两下绿叶子,离开了窗台。今天是我出院的日子,我的病床边上放了只小号行李箱。祖父坚持要来医院接我,他是生怕我又像上次那样逃跑。

护士把行李箱的把手递给我。“再见啦,李先生。”她稍作犹豫,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吻,“你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病人。”

我不是什么有意思的病人,我应该是最棘手的病人。救护车把我送进医院的时候,我只剩下半条命,而我醒过来没多久,他们发现我是毒虫界的一条大神,吸过的白面比南方见过的雪还多。毒瘾发作的时候,他们把我铐在床上,我就伸着脖子,竭尽全力地冲房门叫:谁来给我一针呐——快给我一针——药丸也行——我要死了,要被你们给弄死了——护士小姐呀,护士大婶护士奶奶,我真的要一针——只有一针——

不管我叫多大声,他们都不睬我,直到我喊得开始蹬眼睛吐口水了,才有护士进来,勒住我的手臂来一针镇定剂。对于这点镇定剂,我已经知足了,根本不再渴求白面。他们给我注射的镇定剂见效很快,打完后十分钟就可以睡得跟死猪一样,有时候睡半天,有时候睡一天,精力不好的时候,可以连睡两天。就算世界末日地动山摇也不会把我震醒。

我疤痕交错的手臂上针孔密布,就连大腿都有不少针孔。护士在给我换裤子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说真没想到你还能活到现在。

我拖着行李箱走到医院门口,祖父在那儿等我。我很久没有看到他那么站着了,突然发现他矮了不少,整个人也小了一圈。他见着我,上来拍拍我的脸颊,说:“你奶奶身体不好就不过来了。你不愿去戒毒所,那在家里呆着,等戒了再出去。”我愣了楞,说,好。他又拍拍我的脸,叹了口气;“小多,咱们回家吧。”

我的毒瘾在住院的时候缓解了不少,可依然很严重。

我房间的窗户被钉死了,祖父把我关了进去,他说会送东西进来,让我别再出去了。我知道天旋地转的苦日子又要开始了。没有镇定剂的日子比什么都难熬。我的床单被汗水无数次染湿,散发出一股酸臭味,我整个人闻上去也是这股味道。书桌上放了一只闹钟,我总是一边喝止咳糖浆一边看着上面的指针。我很清楚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发作,看着指针一点点靠近那个数字,我拿着止咳糖浆的手就会开始发抖。我真的很害怕,这比死要可怕一百倍,我想逃,可是门被反锁了,窗户也被钉死了,想找个大洞钻进去,我只能想到我妈的肚子,我真想让她再生我一次,或者干脆别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毒瘾发作的时候,浑身的骨头就像被毒虫叮咬似的痛痒难耐,脑袋痛得像要炸开来。我一层层往外冒汗,一件件把衣服脱下来。我抽搐着在地上和床上跳动,看见自己瘦的跟麻杆一样细的腿在浑浊的空气里乱蹬,我的手臂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咬痕。为了分散注意力,我尝试着写点东西。可抓起笔连句子都写不连贯,写了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那一大本笔记簿上挤满了巨大扭曲的字迹,没事儿的时候我把它翻出来看,那些丑陋的文字像刀子一样拧着我的心脏。

“骨头疼,有把刀子在脖子上,掉下来,头断掉。我想挖出自己的眼珠。爸爸有一把刀,捅进去,旋两下,一只掉出来,还有一只也掉出来。眼珠旁边是血丝,像一朵会吃人的花。冰块掉下来,我听见,冰块,掉下来。砸在我脑袋上,变成一把电钻。啊啊啊啊啊啊——脑浆流出来,牙齿掉下来,我以为是爆米花,捡着吃。我往老二上打了个结,把止咳糖浆灌进尿道里。我要去蹲马桶了。不当心肠子也拉出来,一点点脱下去。祖母让我去找,我拧着肠子往下爬。爬呀爬。我的指骨嵌在肠子两侧,像无花果。我捡着吃……”

很多时候我都会想庄生,想着他那件沾满血液的黑色翻领外套。我知道如果我不死,他也不会死。

庄生有时候会来,就坐在我的转椅上。他还穿着那件外套,上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东西。他指着自己的肚子说:“小多你杀死了我,你从地上跳起来,把刀捅进了我的肚子。”

我抱着脑袋在床上爬。“我杀的是我,我往自己肚子上捅了个洞。”

庄生踮了踮脚尖,转椅转起来。“小多,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的口水长长地拖在床单上,脊背像被人折成了好几段。我支起上半身,一步步往床下爬,扑到庄生脚下。“你不存在,庄生。”我按住转椅尝试着起来,“你骗我,你骗我那么久。你根本就不存在,没有我,就没有你。”

庄生笑了,“不骗你,那要我干嘛呢?是你把自己往死里骗,你让我往死里骗你。”

我从地上捡起止咳糖浆瓶子的玻璃碎片,往胳膊和大腿上猛扎。血从我身体上流下来,血从庄生的裤腿和袖口里流出来。我疼,可他不疼,依然那么笑着。我在地上蜷成一团,抱头痛哭,“闭嘴!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你杀不死我,只能把我赶跑。你死了我才能死,忘了?打你从桥上被人救下来,就有了我。我全听你的话,你让我给你吸毒,让我带你逃跑,我都听你的话。可你拿刀捅我。”

我躺在地毯上扭曲身体,咯咯笑起来。

庄生蹲下来,递给我一把小刀,尖头指在自己的心口。“来呀,我们试试。你只要推一下,看看谁先死。”

后来祖父告诉我,他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我在地上缩成一团,胸口插了把刀。他跪在床边泣不成声,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他说;“小多,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可怕的人。我真的没有办法,你就别折腾我了,我必须送你去戒毒所。”

戒毒所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很多时间我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病房里所有东西都是圆滑的,没有什么可以再捅死我。庄生有时候还会来,但来得越来越少。中间我复吸了两次,病人中总有人能搞到白面。吸完后又是深不见底彻骨的空虚和痛苦。我明白,就算完全戒了毒,我还是会复吸,当然我可以选择不去碰那些白花花的东西。

出去的那天,祖父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等我。我记得上次出院,他是站着来接我的。他是真的太老了。我看见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到长椅前。“我戒了,”我冲他笑笑,“我已经快四个月没碰白面了,也不难受了。”

祖父抬起头,盖满皱纹的脸上浮着一层黑气。“别笑了,小多,”他拍拍大腿站起来,“你奶奶走了。”

祖母的坟墓在陵园C区最僻静的一块角落,她的名字下还画了两颗胡桃。我看见核桃忍不住还是笑了,我想我会想念她和她的胡桃的。祖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子给我,我打开来看,里面装了两只胡桃。

祖父仰起头看着我。我的祖父是北方人,参军打仗才来了南方。在记忆中他是个身量高大的男人,一巴掌甩下来永远可以让我在原地转上好几圈。可他现在还要抬起头看我。我说:爷爷,你好像矮了。他探出两只干巴巴的手,往我脸上轻轻拍了个巴掌。“兔崽子,是你高。你知道你早就不是十六岁了,你在十六岁里头活了太久了。”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

他望了眼我身后的行李箱,说:“那么大人了,早就该滚蛋了。去过正经生活吧,老子也不管你了。”

什么是正经生活?

找份工作,娶个老婆,生个孩子。买辆车,买份保险。周末去旅游。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祖父又给了我一巴掌,这次稍微重点。“清醒点,别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我攥住他的手,往下丢。他看了我半天,哈哈笑了。“你早就想这么干。”我低头看了看那只装了胡桃的袋子,说:爷爷我会想你的。

祖父点点头,你回去吗?我说我想多呆会儿。

他不再说什么了,瘪了瘪嘴巴,上来重重地抱住我。我把下巴靠在他肩上低声说,再见了,爷爷。他从我臂怀里出来,点了点头,拄着拐杖离开陵园。

我望着祖父孤身一人走在深秋稀稀拉拉的草坪上,稀疏的白发黯淡无光。草坪的尽头是一排光秃秃的桦树,桦树后面是一道笔直的公路线。再后面就是蜂窝精神女支院,那块苍白丑陋的大奶酪嵌在蓝色的背景上纹丝不动。

我看着它,知道这一切都还没完。

第十九章

我还记得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草色渐黄薄风乍起,初秋的风掠过地面如同一辆散漫的洒水车,把光带入稀稀拉拉的草坪,那时候凌冬还很遥远,鸟啼声还没有绝迹,精神病院像一块从仓鼠洞里挖出来的臭奶酪矗立在那头,我在草坪上走,拖着个行李箱,我的祖父祖母跟在身后,一路上说个没完。那可能是我头一次来到这里,也可能不是。就好像,我在十六岁里呆了八个年头。我不由遐想,蜂窝精神女支院第一次出现在这片草坪上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我当时也在,又会怎样。

什么都没变。苔藓长在墙砖缝里像卡在牙齿上的菜叶,开门的护士还是那幅德行,鸟声鸟气,下午一点钟,食堂大厅里的吊灯相互碰撞的声音从地下传出来,咣咣咣。什么都没变,恐怕连我脚下草的数量都没变。

护士把我送到楼梯口,告诉我,刘院长在办公室里等着我。上了二楼,我看见病人们站立在他们的病房门口,一言不发,目光充满希冀。他们看上去不比我走的时候好,也不比我走的时候差。我把行李箱靠在走廊的长椅上,推门走进去。刘院长坐在办公桌后面,十指相交,放在桌上,他系了条酒红色领带,慈眉善目到了眉开眼笑的地步。导演也在,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我们。

“小多,坐吧。”

我没有坐下。我越过办公桌,一步步逼近刘院长,掀开他的白大褂,里面是庄生的黑色翻领外套。他穿着我的外套。我把鼻子贴在他脸上问他:你是谁?

刘元往后仰着头,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笑了。他说:小多,我有样东西给你看。花不了多久。

用不了多久,这一切都会了结。

办公桌上放了三盘磁带。刘元细长的手摩挲着磁带封皮,指尖定在上面。“我们做了三次爱,记得不?”

他把磁带丢给导演,导演从里面挑出一盒,滑进碟机。小号电视机屏幕晃了两下,变成黄蒙蒙的一片。这是导演最喜欢用的背景。

导演曾经告诉我,他尝试着把我们的录影带包装成外表精良的影碟,兜售给租影店,几个礼拜后,其他病人的影碟抛售一空,只有我的影碟还贴在油腻腻的架子上,蒙了层灰。他说的没错,谁会愿意看一个男人哼哼唧唧地自慰呢?

我躺在办公桌上浑身赤果,手指在胯间发转,用一把刀柄干自己,嘴巴里滔滔不绝。

“踩下油门,挂至五档,看我怎么起死回生。”

“声音不能太尖,尖叫必须留到他射的时候。”

“你闻到了什么。”

“再闻闻。那是进步的味道。”

“支撑我们活着的就是无数套狗屁理论。就像桥。你可以炸掉它,但你永远不会那么做。”

“要记住,他们爽快,你才能爽快,他们让你爽快,你就得爽快。我们要把他们往死里骗。”

“我要把他们往死里骗。”

我从沙发上跳起来,抓起个酒瓶往电视机上砸。屏幕猛然跳动两下,焦黄背景下的机巴上下抖动了好几下,变成一片漆黑。

刘院长在那里转着转椅,手搁在脑袋后面,抬起下巴看我。“来吧,小多,”他说,“我们之间也用不着拐弯抹角,你想了结这一切,我陪着你。”

“庄生为什么会死?”

“我们杀死了他。他已经没有用了,我们选择让他走开。”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刘院长拧着眉头看着我。“什么事儿?”

“最开始的时候。”

刘院长笔直地坐起来,轻轻叹了口气。“你早就已经明白了,为什么还要问我。”

还记得那个鸟笼形状的精神病院吗,瓶山精神病院,十六岁的时候你被送进去,呆了大约一年多的光景。其间你屡次试图杀死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离那座冰川越来越近,可除了冷也没有别的,它开地太快了,你跟不上它。最后一次自杀是十八岁的时候,你企图跳河,还是被人逮个正着。那是你离死最远的一次。打那次以后,这儿有了庄生。

你开始吸毒和贩毒,那个时候还没有我,只有你,还有庄生。他离经叛道,什么坏事都做,你需要这样的人,或者说,需要创造出这样的人来诱导你干那些事。两年之后你的病情加重,白面和庄生已经满足不了你,你需要一个避风所,在那里——

“每个人都会作诗,鸸鹋在动物园里奔跑。”

刘院长笑着点点头说,你记得很清楚。

那个时候,你创造了我。我和导演一起建立了蜂窝。当时还只有我们两个,三年后,蜂窝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这还真是闻所未闻,对不?你知道有人喜欢干精神病人,从你被送进瓶山精神病院,被人糙了几遍后就知道这点。

这里是哪儿?这里是世界上最与世隔绝的温室,最洁净无暇的无菌病房。你看不到栏在外面的玻璃,但它真实存在。它把我们和外面隔离开来,我们在无菌病房里活得逍遥自在,各取所需。

如果离开这里,那些病人会怎么样?活,或者死。重生或者毁灭。等等死了,而门外那些人,他们想活着,他们想要离开。

刘院长从转椅上站起来,一边走向我一边脱下白大褂,和那件外套。我对导演说:打开摄影机吧,我们来最后一次。

导演拉下窗帘,打开镜头,他说完蛋了这次又要赔本了。

刘院长把我摁在办公桌上,一点点褪下我的裤子,我掏出他的老二从上往下挤掼,血脉在里面贲张,脉搏在里面悸动。他在我耳边私语轻吻,一点点嵌入,交换体液,汁液循回。我说,这没什么,你的就是我的。他咬住我的下巴,没错,我的就是你给的。

他翻起我的老二,看看,这是我们的。我夹住他的腰,我们在桌上翻了个个儿,我骑在他身上,夹紧他,干他,凶横地,歇斯底里地,他的老二在我身体里膨胀,摩擦,喷射。桌板在身下震动,剩余的两盒录影带在震动,笔在震动,胡桃在震动。那张养鸡场的合同也在震动。

我亲吻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亲吻,把指尖送进嘴巴里吮吸。闭上眼睛,我让你舒服。他闭上眼睛,我闭上眼睛,我从身体里拔出刀柄,紧握沾满粘液的刀柄,一点点捅入他的背。我看见他的脸一点点变白,嘴唇一点点干枯。他一向干巴巴的眼眶里滚出两颗眼泪。

“那么快。”

我把刀一点点摁进去,我说过很快就可以结束。

你不能杀我。

你害怕?

是你在害怕。

我知道。

刘院长像片枯叶一样颤抖,在我身体下一阵阵地抽搐。“没有我和庄生,你该怎么办?”

我拔出刀,给了他最后一下。“我会活着。”

我带着那张签着字的合同走出办公室。病人们挤在门口,无声地望着我,望着我胸口的血迹斑斑。我把合同高高举起,对他们说:“我做了我该做的事,你们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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