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精神女支院——九重门
九重门  发于:2014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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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蜂窝精神病院,其实是一座女支院。

刘院长每次都会把客人的头衔告诉我,公司职员,政客,小有名气的明星,地铁司机,灵车司机,渔夫,幼稚园校长。这些头衔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他们爬上我的肚子,爬上我的屁股,爬下我的肚子,爬下我的屁股。他们射在我的肠道里,肚子上,胯上,嘴巴里,脖子上,手上。他们把报酬,也就是那些白面和药丸,塞进我的屁股里,嘴巴里,甚至是尿道里,只要他们乐意,只要我乐意。

PS 有点意识流,结局大反转。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三教九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小多┃配角:庄生,刘院长

第一章

蜂窝精神病院的刘院长攥着拳头下了一道命令。他说,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李小多给我找出来!当时我正在巴罗巷的冷风口吃冷风,听到这个消息,打了大约十七个颤抖。我就是李小多。

刘院长对我恨之入骨,恨得嚼碎了好几颗牙齿,是我,李小多,把他苦心经营了数十年的精神病院卖给了养鸡场。

那是一个白茫茫的冬日早晨,载满了公鸡母鸡大花鸡美玲鸡的货车,坦克一样地碾进了医院。早起的鸟儿有风吃,我在冷风口张大嘴巴,吃着最新鲜的冷风,我听见那边传来家禽们的欢呼声,叽叽叽,咯咯哒,哦咯咯咯咯!

后来庄生问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刘院长对你做了什么你才这么做?你做了什么让刘院长对你那么做?这是个无止境的问题。就像我祖母说的那样,寻找缘由就像坐在肠道里,黑洞洞的,往上看有路,往下看也有路。这时候你要往上走,上面有一个亮闪闪的口子,那个就是喉咙啦。你吃什么就得什么呗。她还说,要是捅开个口子走错了路,那你会看到其他几个口子,比如说,鼻孔,耳朵孔,眼窝窝。

我的祖母肠胃不大好,食物烂在肚子里,成了古怪的真知灼见。她的真知灼见犹如浩瀚大海,从左耳滔滔灌入,从右耳哗哗流出,都起不了什么效力。可海水是咸的,晾干以后会有盐,盐留在耳朵里可不好受。

我爸妈死后,祖母就对祖父说:“小多脑子不正常,还是送精神病院吧。”我祖父喝着雕花,用手抠了两下耳朵说:“好呀,让他收拾收拾,过两天就去。”

我就是那么被送进精神病院的。虽然我反复向他们强调,我没病,我真的没病。你看,老年人就是这么固执,我的苦口辩解就像蛰伏在他们耳边的跳蚤,被毫不留情地一指弹开。

我当时真的没有病。我是因为吸毒,毒瘾发作,才做出那些疯狂的举动。可他们分不清精神病人和毒虫的区别,把我一脚蹬进了精神病院。

说到吸毒,其实吸毒的孩子都是折了翅膀的大花鸡,本来就飞不了多高多远,没了翅膀,连路都走不稳当了。

我从小成长的家庭,是最普通不过的,就是爸妈吵了点。没错,他们一聚到家里面,就吵吵吵吵吵。他们睡我隔壁,每天半夜十二点准时开吵,他们抑扬顿挫的嗓音和我不见不散。他们在床头斗嘴,床中央出拳,到床尾撩刀。我跳下床,把收音机的音量搁到最大。午夜的诸多电台还在运转。

“那只鬼忽一个回头,猩红的唇一张,两排獠牙,如月圆弯刀般挂下……”

“我们知道,包皮在最早是用来保护男性生殖器不被外界环境受损的一个东西,那时候男人不穿裤子嘛……”

“在未来的一周内,西伯利亚冷空气将袭击中国北部,中北部及华南局部地区……”

“滑齿龙是最强大的水生猛兽,生活于侏罗纪中期的浅海区域……”

“烧光旗帜烧光房子烧光教堂统统烧光……”

我跳下床,打开书桌左下角的抽屉。里面放了一沓笔记本,两块边角上起了屑的橡皮,两管多纳笔芯,还有一大包用报纸包裹的胡桃壳。我喜欢偷食祖母的核桃,然后把吃剩的壳用报纸卷上塞在书桌里。我的祖母热衷于检查垃圾中的蛛丝马迹,家里的垃圾在通往垃圾站的路途上,总会经过祖母的纤纤枯手,她是这条充满恶臭的道路上的一座碉堡。

不用说,胡桃壳是我的罪证,我不能舍身去炸祖母这座碉堡,只能克制自己对胡桃的食欲。我在半夜总是很饿,食品柜上放了很多软糯的食物,沙琪玛,绿豆糕,橡皮糖,柠檬蛋糕。坚硬不拔的胡桃在这群扶不起的甜食中显得出类拔萃,黄胡桃玫红色和黑色的包装总会激发我的食欲,让我眼睛放光,口水直流。

我推开报纸卷,拿起一本笔记本,哗哗翻了两下,从书页间抽出一条叶子。大麻烟是庄生帮我卷的,他的手艺很好,把烟管卷得纤细修长。擦火点上,一股幽香在房间里散开,灰白的烟从烟头袅袅往上飘,往上飘,和黝黑的天花板轻轻吻上,我撅起嘴巴,朝上空打了响亮的啵。

第二天吃晚饭,爸妈又吵上了。他们像两个弹簧人,从餐桌两端齐刷刷跳起来,四只手弹出来,开始练咏春拳,啪啪啪啪。餐桌震动起来,绿油油的蔬菜迎震摇晃,风姿绰约,烧鸭在盘子上颠簸,嘎嘎,地震啦,地震啦。我的祖父是个军人,身手矫健,他从危在旦夕的战场救出了他的宝贝花雕,躲在一旁的沙发上咪起来。

祖母很快加入这场战斗,她帮我妈打我爸,出手十分力,落点的时候只有三分力。她说:“你跟个女人计较什么?她的话你也信?”我妈一边啪啪打着拳一边骂:“你可别当我是傻子,你就是心疼你儿子。你也是个女人,还放个什么屁。”

我用手托着腮帮子,认真观摩了大半场战役。我妈是日军,爸是国民党军,他们正面交锋打得面红耳赤,我祖母是游击队,东一枪西一炮打着沾沾自喜。我挥舞着两根筷子,敲在碗上,粗着嗓子大叫:啊——他们看都没看我一眼,接着打。

我闭上嘴。我看见桌子中央放着一大碗冬瓜排骨汤,汤水左摇右颤,从碗沿流出来,肥厚的排骨和白胖的冬瓜,在惊涛骇浪间拼死挣扎。我像个机灵勇敢的情报员,埋头躲过战场上灰色的硝烟,把那碗汤挪过来,双手扶住碗沿,一头扎了进去。

两块冬瓜打在我的眼睛上,一块小排堵住了我的鼻孔。等我从冬瓜排骨汤里拔起脑袋,餐桌上一片寂静。我爸,我妈,还有我祖母,眼神齐刷刷地定在我的脸上,我弥漫着肉香富于滋补的脸上。神经病,他们骂了句,再次投入如火如荼的战斗中。

操,我彻底绝望了。我绝望地站起来,绝望地离开餐桌走到水槽边上,绝望地打开水龙头冲脸,冲干净我这张绝望的脸后,我绝望地出了家门。

古田街上一溜二十盏路灯,十盏全瞎,五盏半瞎,剩下五盏热得要爆炸,炯炯地瞪着地面。有时我站在天台上往下看,古田街从我脚下盘转而过,宛如一条堆满脂肪的血管。刺黄的灯光打在垃圾桶上,垃圾桶里的过期生肉,餐盒,菜叶子,保险套,满的要扑出来,苍蝇在上面溜达,嗡嗡嗡,肥胖的黑猫油光光地从里面跳出来。

我在血管里爬着,血管的末端永远有个庄生。庄生倚着电线杆摆出一个不羁的姿势,一头红发在灯光的灼烧下飞着铜红的火光。他抬起头,嘴巴里喷出一股烟,然后他对我吹了个口哨说,小多,又见面啦。

我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一沓钱,向他要大麻。他往我脸上轻轻飞了个巴掌,“没出息,一天到晚就知道飞叶子。”我捂着脸说:“没错,我就这点出息,我有钱。”庄生呵呵地笑了,有钱就抽点好的呗,他搂着我的肩膀和我碰了下头,大哥给你见识高端货。

古田街上的很多孩子都吸毒,干什么事的人一多,就得排阶级,毒虫也分三五九等,吸大麻的土鳖永远地蹲在地下室里,被人吐唾沫。庄生对于我常年只吸大麻的堕落行径时常扼腕不已,想要点化我,可是你看,我是个积极向上的少年,在烟后两颗胡桃的世界里欢快得直蹬腿,根本不理会街上其他孩子的鄙夷目光。

可那晚不一样,那天晚上我很绝望,于是一口答应下来。庄生对我的爽利赞赏不已,走,到我家里去,他勾着我的肩往前一带,拐进街尾的那栋楼里。

庄生的屋子布置得很杂乱,电视机摆在地上,电视机上面有个碗柜,碗柜里面装着衣服,满地的拖线板酒瓶和唱片。我们一脚脚踢飞地上的东西,走到沙发边上。他进了卧室,从里面拿出一小袋白面。

我来教你。他打开袋子,倒了些白面在桌上,摞成一堆,又抽出张白纸,卷成卷儿递给我。“拿着。”他说,“对准鼻孔吸。”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呐。我不屑地摆摆手,捏着一只鼻孔,把桌上的白面一扫而光。庄生冲我竖起了大拇指,爽气!

我擤了两下鼻子,把头靠在沙发上,庄生从地上捡了张碟片放起来,他在地板中心一蹦一蹦地跳着,伤病员穿过我的花园,我们越过世纪大门,废墟里我们看见地平线,我看到你瞳孔放大。

我缓了缓神,开了罐啤酒喝起来,看着他过于修长的四肢,溺水一般不协调地拂动。他扭过头问我:“感觉怎么样?”我吞下一大口生啤说:“也不过如此,没觉得有什么。”“那就好那就好。”他挥舞了两下手臂,“你要的话,我给你便宜点。”

我在沙发上坐了二十来分钟,喝光了一罐啤酒,吃了一串葡萄,想再去拿一罐啤酒。我站起来,天花板在头上晃了两下,然后我跌回了沙发。效果来了,哎哟我操。我看见CD机那里飘起来烟雾,一团冷空气,打个卷,一团棉花涌过来,庄生踩在棉花上,风从窗缝里削进来,庄生像水波一样抖动,掠过来,盖在我身上。

拧下个锁儿,拉下扳手,并拢剪子,戳进去,扎进去。一把剪子捅进我的身体,我看见庄生的双肩上架着两只脚,像两颗干瘪苍白的豆瓣,脚开始抖动,我就开始痛,我想那把剪刀的制造有些诡异,刀口太长,一路进去,总也没完。金属遇热后胀大,庄生的头也胀大,发红,滚热的液体从他脑袋上滴落,打在我身上。他开始高呼,嘴巴张开的时候,挂下两排弯刀般的獠牙。

声音在我脑袋里回响,他们不喜欢,因为我不是同类,他们射杀兔子,就像杀死优胜美地山姆,祈祷吧,祈祷吧,祈祷吧。

冷空气飘上来,变成红色,变成蓝色,变成橘黄色,我张大嘴巴,听见一个鬼叫划破这些迷雾。剪刀被拔了出去,庄生把我翻了个个儿,我的脸像块面团一样拍在沙发上,背像虾米一样弓起来。剪刀又进来了,剪刀口更长了,变成了烙铁柄。一秒钟,一秒钟,还有一秒钟,午夜降落。

我的脸被摁在沙发上,眼前黑乎乎的一片,没有庄生,没有他的獠牙,只有冷空气在距离我屁股零点五米的位置低低飞舞,这时候庄生的獠牙坠下来,庄生一共有七把獠牙,一把扎在我屁股中间,其余六把钉在脊椎骨上。我是一条沙白的山谷,他在我身上打井,他拔出我屁股上的那把獠牙,水哗的涌出来,我用手一摸,粘乎乎脏兮兮,什么破玩意。

楼上的人开始跳舞了,隔壁的人开始打架了,声音摔在门上,摔在天花板上,摔在桌上,摔在我身上。庄生像煎鱼一样,把我又翻了过去,哎哟我的小腰,我的腰凭空挺立,我的腿架在庄生的肩上狂蹬,膝盖一前一后,遮住庄生的左脸,遮住他的右脸,我骑着自行车从庄生身上轧过去。

第二章

我爸妈是在日本被河豚肉毒死的。据目击者说,这对夫妇非常恩爱,携手进了餐厅,一起研究菜谱,用餐的时候还不忘礼让。亲爱的,你先请。不,亲爱的,你先请。他们一同吃下鲜美的河豚肉,在同一时间全身骤冷,抽搐,头碰头吐了五分钟,然后一起从椅子上跌下来,死在了一起。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除非那是一盘龙虎斗。

我更倾向于这样的画面。我妈从枕头下拿出隐藏已久的河豚肉,对我爸说:“你是男人就吃进去,吃进去,就是我错。”

我爸愣在原地,他们还在床头位置,才刚开始吵。不过他认得这块肉烹饪后的样子,那是酒店的河豚肉。笨女人,他想,这都会信。“吃就吃。”他说,抓起那块肉塞进嘴里。冷了的河豚肉,还带着酒店床上用品的味道,口感却依然很好,滑嫩一如婴儿的体肤。

我爹仰着脖子跪在床上回味良久,十分钟过去,十三分钟过去,他开始嘚嘚打抖,白沫像啤酒泡一样从嘴角冒出来,他从床头翻滚到床尾,栽下床,死了。我妈追悔莫及,她把我爸的尸体扯到床尾,抱着他说:“我还没道歉呢,你怎么就去了。”枕头下还有一块河豚肉,她把它拿出来,一仰头,也吞了下去。

殊途同归的故事,他们最终是死在了一起,死于初夏。

下葬的那天,天上下下来薄薄的雨,送葬的人很少,都没打伞,像一群湿漉漉的乌鸦,聚集在坟头。我吸了点LSD,还有一支大麻烟,没过多久,饥饿像一块巨大的吸盘覆在我的胃袋上,把我早上吃的那一大袋薯片上的最后一颗盐都吸走了。

嗷嗷嗷——祖母在我身边的哭,她把头靠在我肩上,被泪水和鼻涕胀大的鼻子如同一只红灯区的灯泡,在我脸边一张一缩。我从裤袋里掏出一支天津麻花,悄悄放进嘴里咬起来。那货上面洒满了坚果和红丝绿丝,硬如石条,我用两排发黄的牙齿把它们一点点碾碎,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

真好吃,我继续吃,吃到第二条的时候,祖母发现了我不断掀动的腮帮子。“小多!你在干什么!”

我局促地抬起头,满嘴圆的麻花让我的脸看上去跟河豚一样饱满。祖父上前两步,抡起一只铁砂掌,往我脸上就是一下。我被扇得在原地转了三八六十度,归位,祖父也归位,一家人继续和和美美地默哀起来。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祖母发现了我抽屉里的秘密——那一大包核桃壳。“小鬼,偷上东西了!”她捧着胡桃壳从我房间里窜出来,当时我正在浴室洗澡,看到浴帘被哗啦一声掀开,那个纸包隔着浴室的雾障飞过来,胡桃壳像蝗虫一样粘了一身。我用手盖住机巴,不知所措地在热水里打着转,不就是核桃吗?我说,没什么大不了。

热水被关掉,祖母黑沉沉的身影从水汽里显现出来,她像个悲哀的圣母一样看着我说:“小多,洗完澡到客厅里来。”

我在浴室里躲了一会,差点被一氧化碳整死,可我又怕死,只好钻了出来。客厅里很安静,祖父对着酒杯发愣,祖母倚在他旁边,一言不发地抹眼泪,鳄鱼的那种。祖父看了看外面,咳嗽一声,这个这个了一串后说:“小多啊,你精神有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得治。”

“我哪里有精神病?”

“你哪里没有?”

“那你倒是说呀。”

很好很好,我祖父开了瓶竹叶青,喝上一口,开始娓娓道来:你表姐结婚的时候,你打开手臂,绕着新郎新娘,鸵鸟一样跑了一圈,去年除夕,你在餐桌上翻白眼流口水,你翘课去遛狗,往教导主任头发上点火,用足球把体育老师砸成脑震荡,在你爸坟头吞天津麻花……你飞叶子,吸白面,打群架,我和你爸多少次把你揍成猪头,你都没出息。少管所,戒毒所,精神病院,你就选吧。

《性学三论》的作着是A孔子B张三丰C甘地,你就选吧(你他妈倒是选啊)。

我翻了个白眼,用拇指掰住小指头说:“我在家里戒还不行吗?那三个鬼地方,人模人样地进去,牛头马面地出来,我死也不去。我发誓,一定好好戒毒,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发愤图强,报效社会。”

祖父用一个粗暴的手势打断我。“你这种人,要在军队里,早就被拖出去枪毙了。你爹妈给你一张嘴,你把它用来吞毒品,还用来放狗屁。好了好了,”他往手腕上跳了眼说,“球赛要开始了,过两天送你去精神病院,戒毒所少管所那苦头你吃不了,就这么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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