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精神女支院——九重门
九重门  发于:2014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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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一只握着剪刀的大手靠近海岸,禹城像一架单薄的风筝被带入高空消失不见。

第九章

C.摄影师的故事

茉莉的手指上残留着血液的腥气,这使她亢奋不安。车在驶入十四号公路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雪。茉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十四号公路,也不明白初秋的公路上为什么会飘起雪花。公路上没有别的车,她决定处理掉后备箱里的两具尸体。

车外的空气有浅淡的咸味,汹涌的海潮声鼓动着苍茫的雪幕。装载尸体的是一辆行将就木的小型面包车,后备箱被打开的时候会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响。茉莉看见浅蓝的日光洒进黝黯的后备箱,而里面的尸体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堆血色斑驳的灰烬。突如其来的雪并没有降低温度,它们干巴巴地贴在茉莉的身上。她打了个冷战,隐约觉得天上落下来的不是雪,是他们的骨灰。

骨灰埋住了后面的路,她只能往前开。车在开了将近三个多小时后,公路边上出现一块铁牌,上面写着距离禹城还有一公里。车驶入禹城市区的时候骤雪初歇,宽阔的街道上寂寥无人。茉莉刹住车子,趴在方向盘上望着雪后城景,万籁俱寂的苍白让她窒息。这是一座被抛弃的城市。

茉莉叼着支烟摇下车窗,她的手来回扳动打火机却迟迟不肯点燃烟头。后视镜里浮现着她的脸庞。茉莉知道自己长得不够漂亮,她的鼻翼肥厚扁塌,两眼间距过宽,牙床骨四方四正,常年泛黄的头发像枯败的柳条铺下头顶。惨淡的学生时代,同班同学叫她母鲶鱼;她的丈夫因此和自己的秘书偷情。想到这些茉莉狠狠拧过头去,并点燃了香烟。这都没有什么,她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我已经杀死了他们。

从驾驶位看出去,街道的左手边上是一间装饰华丽的店铺。很奇怪,其他房屋的门窗上都凝着冰雪,只有这家店铺的橱窗明亮如洗。茉莉看见橱窗上挂着一件高雅的黑色裙子,和一张美轮美奂的人皮。裙子的衣领低垂着像一张微笑的嘴,而那张人皮的脸上眉眼上挑,红唇紧抿却藏不住笑意。她们在向她发出邀请。

茉莉推门而入,店铺里叮叮咣咣奏着仙乐柔媚而寂寞,华美的衣衫紧挨着悬挂在靠墙四尺长的衣架上,橱柜上的珠宝亮如星辰反射出她的身影,檀木地板漾着酒红的光和她的鞋底响亮接吻。

茉莉迫不及待地脱光了身上的衣服套上人皮,然后穿上为她量身而做的黑裙,她选出一副半月形项链、一双黑色细跟鞋以及一只黑白拼接的蟒皮手包作为搭配。她发现手包里放着大量崭新的现金。墙角的穿衣镜见证了茉莉的蜕变,她从一个姿色平庸的妇人变成一个美奂绝伦的少女。茉莉凝视着死湖般的镜面尖利而痛快地笑着,她想没有人会比她更完美。

茉莉的乔装换容如同一声响指打破禹城的死寂,穿衣镜镜面投射出窗外的街景,那里蓦地出现衣着鲜艳络绎不绝的行人,徒然沸起的人声车声压过了店里的乐声。茉莉紧紧攥着手包仓惶逃出店铺,外面天色渐暗凌风乍起,茉莉木偶般的四肢裸露在冷气中冒着鸡皮疙瘩。

街上大部分人都涌向一个方向,茉莉随着人潮走向长街尽头,而那辆破旧的面包车早已不见踪迹。经过两个路口后是一座巨大的喷泉池,那里人头攒动热闹无比。他们在那里干什么?茉莉询问身边的年轻女孩。女孩脸因为抑制不住激动而泛着红晕,他们在拍电影呢,她说,据说今天拍的可是重头戏。

茉莉拨开人群一点点挤进去,她不和时令的衣着和出类拔萃的相貌引起了人们的好奇,他们以为她是女演员,带着惊羡的目光纷纷让开来。人群里的动静同时吸引了剧组的注意,茉莉在到达人群最里面的时候剧组停止了动作。摄影机前一个男人回过身来,目光肆无忌惮地扫遍她的全身,茉莉感到他的目光好像打穿了自己的身体,忍不住脸红起来,窘迫地低下头盯着脚尖看。

你不冷吗?男人问她。她像片落叶般颤抖着说,我不怕冷。男人笑了,走过去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问她,你愿意等待吗。

D.模特的故事

男人姓章,是个颇有名气的摄影师,大部分时间给杂志品牌和网站拍摄片子,偶尔也会拍一些纪录片。章先生在拍摄结束后带着茉莉去吃晚餐。

那是一家坐落于街角的比萨店,店门很小,店外的墙面上喷满了五彩斑斓的涂鸦。晚上八九点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店里挤满了食客,这些人大都和章先生认识,见了他便扭过头来打招呼。章先生一边除下围巾一边冲他们笑笑。他们找了张靠窗的圆桌坐下来,章先生给茉莉点了张小披萨,自己要了张大的,还叫了两罐减肥可乐。

“这家店东西很少不过味道不错,我一向吃得很随便的。”章先生用手指弹了两下柠檬水杯的杯壁,深褐的眼睛在黑框镜片后仿佛带着微笑。“你不介意么?”

茉莉摇了摇头,“我不挑食的。”

“你们都以为我们过得很好吧,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其实我们过得叫一个苦。”章先生叠着手里的围巾,皱起眉头扮了个鬼脸,“没有时间打扮吃饭,等下还要赶回去呢,真要了我老命了。”

茉莉听了嘀咕了句,我可没那么想。

章先生低头笑了声,摘下眼镜在桌子上轻轻敲了两下说,“来说说你自己吧。”

茉莉愣了半响,开始胡编乱造起来,“我是去临城找工作的,坐错了车才跑这儿来了。这儿可真冷呐。”

“所以你还要回去喽?”侍者上了食物,章先生帮她把饼切成六份,又拎起芝士粉瓶子问她要不要。

“我自己来吧。”茉莉接过瓶子,在碟沿边上放了一些。“原来去那里也是碰碰运气,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章先生若有所思地摆弄着橄榄,忽然问她:“你想做模特吗?”

茉莉故意支支吾吾了半天说:“我是学考古的。”

章先生噗嗤一声笑了,“学考古的就不能做模特了?不过这倒是一门有趣的学问。”

茉莉撇了撇嘴巴,“日晒雨淋的可不好玩。”

“一点也没见你黑呀。”

因为我没有撕下那张人皮!茉莉心中冷笑一声。“这两年都做着整理文档的工作,没怎么出去。”

章先生只是点点头,没再向她发出邀请,转而问她一些鸡零狗碎的事儿。茉莉暗暗后悔,又怕自讨没趣,只能一边编谎话一边把沾满了番茄酱和芝士粉的饼一块块填进嘴里。

不过章先生在吃到最后一块饼的时候打破了她的疑虑。“你长得很漂亮,尤其是眼睛和嘴巴。”他说,“相当模特吗?”

茉莉几乎脱口而出,想。

章先生从盘子里抓起那块饼,笑着对她说,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

章先生很快帮茉莉找到了住所,六十平米,浴室厨房一应俱全。茉莉坚持自己付了三个月房租,用的钱当然来自于那只偷来的蟒皮手包。三天后,章先生给她拍了一套写真,并寄去了几家模特公司,他们很快得到了回信。一周后,一家规模颇大的经纪公司签下了茉莉。两个月后,映着茉莉头像的广告出现在禹城的大街和广场上。

“你简直在飞,”章先生告诉她,“不过你需要更专业。广告要你的脸蛋,杂志也不光是这样。”

他说的更专业就是脱衣服,有时候是剪头发。“那些模特,她们的头发剪得越短,脱得越光,就赚的更多。”这也是章先生告诉她的。

茉莉对自己的表现力很有信心。大学时期她曾在一家剧院打过零工,剧院里的人让她参加排练,可最后总让那些外貌漂亮表演拙劣的女孩取代她的角色,而她只能扮演道具,比如说大树,比如说涂满漆料的雕像。

这下你们请我我还不去呢。茉莉心里想着,把一只蜥蜴玩具放在下身,闭上眼睛做出忘情的样子。她正在浴缸里拍摄一组片子,脱得精光,只有手腕和脖子上戴着饰品,而浴缸里装满了稀释的牛奶,像盖了一张阴白的翳。

章先生让她放下蜥蜴玩具,点燃一支烟放进她嘴里,又给她两朵雏菊。茉莉叼着烟仰躺在浴缸里,两朵雏菊举到乳点上。“很好,棒极了。”他的手在她的胸上稍作停留才离开,鼻尖靠近她的耳朵。“等下一起去一杯?”

茉莉不清楚那句话是不是自己的臆想,因为它太轻了,很快飘散在浴室冰冷的空气中。可她还是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事儿就像从A点飞向B点一样顺其自然。摄影师和模特发生关系,因为摄影师已经成家,只能进行人所众知的地下恋情。

茉莉很清楚地记得和章太太见面的情形。那次经历就像一块可怖的胎记烙进她的记忆。那是一个周日清晨,一封信笺从门缝里贴着地面滑进来。打开来里面只是寥寥几个字,XXX街XXX餐厅中午十二点不见不散。署名是章太太。茉莉慌忙打开门,却只看见空空荡荡的楼道上没有人影,连下楼的脚步声都没有。那封信就这么漫无声息地飘了进来。

她跌坐在床上心乱如麻,过了半天伏到床上拿起电话筒。我该怎么办?要告诉他吗?还是一个人去迎战章太太?她从化妆柜上抓起一包烟和一盒火柴,火柴受了潮,划了好几次都不着。茉莉垂头泄气地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杂乱的房间心思错匝。她知道情妇对于妻子来说有多么不耻和讨厌,她记得自己在用斧头杀死丈夫和他情妇的时候,心里是多么的解恨。

她这么想着,举起一支口红朝镜子上画了个大叉,并决定自己去和章太太见面。

章太太迟到了足足半个钟头,而茉莉端着杯水在那里惴惴不安地等了半个钟头。章太太进门的时候依然戴着墨镜,笔直走到茉莉的对面坐下。坐下后也不摘眼镜不脱外套,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茉莉感到她毒蛇一般的眼神穿透黑色的镜片扎在自己的身上,把自己穿得千疮百孔。

“你需要喝什么?”章太太忽然拿起菜单问她。茉莉胃里猛烈掀腾着,只能强笑着说,喝水就好了。章太太也就不再管她,自己点了一杯马蒂尼,慢慢喝起来。从头到尾都带着墨镜并不再说话。

茉莉转着手里的水杯,钟贴着墙壁咔咔地走着,沉重的空气从天花板上降落,扑在她身上将要把她压碎。而章太太端着酒杯,不动神色地观赏着她被压成一堆骨渣。我要逃出去,她想,墙上钟,我的水杯,我屁股下的座位都是她的,都是她的,她要把我拧碎。

这时候章太太终于喝完了她的酒,她像一头敏捷而优雅的母豹,忽然扑过来攥住茉莉的手腕,鼻尖抵住茉莉的鼻尖。

记住,我不会放过你的。章太太说完扔下一张钞票起身离去。

第十章

两个月后章先生离婚的讯息传遍了整个禹城,而章太太向当地报纸大吐口水,把茉莉说成一个勾引她丈夫为了名利出卖身体的荡妇。“你无法想象这有多糟糕,”章先生告诉茉莉,“她的父亲让我丢了不少活,你也是。”

不管怎么说,茉莉和章先生同居在了一起。房子在海边的一座矮山上,四周除了树木就是大块的石头,海潮拍打礁石的声音从前窗灌进去,从后窗涌出来。什么都是湿漉漉的,潮湿的沙土和石头泛着冰冷的腥气,林子里匍匐着阴森的绿色,墙砖上爬满绿得发黑的苔衣,摸上去软而湿。章先生告诉她,我的父亲就葬在那个林子里,林子里有很多墓碑,云总是把太阳遮住,但阳光一定会洒在墓碑上。

他们在这里过着清闲的日子,只要不下雨,每天傍晚都会去海边散步,回去以后,他们会吃点简单的菜,通常是鸡肉和一些蔬菜,餐桌上从来不会有鱼,章先生说,我们这里的人不吃鱼,不吃虾,我们不碰水里的那些东西。

平静的生活维持了半年,直到茉莉有了孩子。章先生喜不自禁地抱起茉莉,在客厅中央转了一圈,茉莉下巴抵在他肩上,他看不到茉莉脸上嫌恶的表情。她望着窗外苍茫的白色,想起身上的人皮,那层人皮很紧,常把她绷得喘不过气,午夜时分她总要悄悄跳下床,剥下身上的皮打理一番,顺便透透气。每次脱下皮,森冷的镜面上会出现一个丑陋的陌生女人,茉莉已经认不出她来。她选择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穿上令人窒息的人皮。

她想孩子会把她的肚子绷破。她的肚子会开出一条缝,一直蔓延到脖子,然后是嘴角,她的皮她的肉像破棉絮和稻草一样渗出来。章先生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他说他能感到一个新的生命在里面呼吸,茉莉沉默不语,她只感到皮囊下的丑女人正蠢蠢欲动。

他开始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每天照着菜谱给她煮汤吃。水汽从锅子里冒出来,飘进餐室,薄薄的烟雾浮在餐桌上,像一张松动的人皮。茉莉眼睛盯着章先生的背影,一口口吞着汤水,每吞一口,对他的厌恶也就更深。他把她喂胖了,把她喂丑了。那张人皮被穿了几年,已不如当初靓丽动人,逐渐脱形的轮廓让她看上去像一具女尸,美丽而吓人。

那天晚上海潮声如期灌入房子,茉莉睁着眼,她看到海潮的声音爬进窗户,在床角游荡,它身上的咸味让她恶心。不,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她翻下床走到浴室里,望着浴室里的镜子,她把皮穿上又脱下,反复不止,镜面上交替出现两个女人,一个疲倦的丑女人,一个扭曲的美丽女人,而她谁都不认识。她不认识她们。

茉莉感到铺天盖地的眩晕,她在走出浴室的时候,看见它睡在他身边,支起半个身体,冲她哂笑。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要出去。

茉莉在那个午夜离开了章先生的房子。

E.学者的故事

章先生养了一只猴子。这是一只奇怪的猴子。把苹果汁兑上少量的硝酸碱溶液喂给它吃,它就能发出人的声音。不是人话,光光是人的声音。哦。嗯。啊。一开始,章先生觉得它发出的声音像他父亲,后来又觉得像他自己的声音。猴子是他父亲从山上带回来的,听父亲说,它已经很老了,是很老很老很老了。

章先生很早没了母亲,他和父亲相依为命,在禹城边上一个荒僻的山村里度过了整个童年。在他眼中,父亲是个睿智的男子,沉闷得像商队里最后一匹骆驼。那时父亲在一所学校任职,在学校里很不受欢迎,事实上,整个村庄的人都不喜欢他父亲。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他们有多么厌恨父亲。小章十岁那年,父亲上山后就再没有下来,一个礼拜后,他在山脚下发现了父亲的尸体。他知道是他们杀了他,村子里的人杀死了他的父亲。他们割下了父亲的性器,把它塞进父亲的嘴巴里。他们挖下了父亲的眼睛,剥下了他的头皮。

和他一起玩的孩子告诉他:你当心别和你爹一样。“我爹怎么了?”他攥紧拳头问那个孩子。男孩笼着手,凑近他的耳边说:我妈说,你爹喜欢男人的老二。你可别像他一样,不然——男孩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

他想也没想,从草垛子上捡起一把镰刀,捅进了那个孩子的肚子。

在做摄影师之前,章先生曾是一个医生,在一九四三年前的禹城曾名噪一时。传言说,章大夫是个极其怪异的人,甚至有人说,他根本不是人。他从来不抛头露面,病人只能通过电话和信笺联系他,电话号码永远在变,而信件永远没有来信地址。他专治奇病怪症,且医术高明,在确诊后的一个礼拜内,病人就会收到一包药方,喝下后药到病除。

后来禹城内控制人口,据说那味避孕的药方就出自于章大夫之手。

章先生死于四十岁那年,死在一颗椰子树下。当时他正靠着树晒太阳,一颗椰子落下来,把他的脑袋砸开了花。章先生去世后,他的前妻为他举办了葬礼,并撰写了墓志铭。“谁叫你不是牛顿。”

F.刘院长的故事

孩子在章先生死后的第三天落了地。因为人皮没有绷破,茉莉安心地睡了过去。醒来后,护士告诉她,孩子没有活下来。她愣了半天,摸着平坦的腹部忽然哭起来。护士拧着衣服看她哭了半天,说,你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别再喝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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