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便又听得怒斥,“不吃!真拿本王子当小厮呢!不过是个区区小部落的头儿,在阿梵也没有敢欺负本王子的!”
顾祈樾皱着眉,这小猫儿,真是被自己宠坏了,脾气比初见时见涨不少,有时倒又是一副乖巧模样,也不知哪个才是真心本性。揉揉有些昏涨的头脑,叹口气走进内堂“小猫儿,怎么了?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大人自是不懂我们小厮的感触。”看见来人,也不抬头,握着娘亲的玉扣和那墨玉的玉牌把玩。
格瓦见顾祈樾回来,偷偷松了口气,收拾了吃食退出房间,寻思着再去厨房差人做点精细糕点来。
顾祈樾也不知怎么劝他,只将他轻搂过来,靠坐在床头闭目休息,脸上是难见的疲态,拽过他纤手一下下地按捏着,直至格瓦端来糕点,那小王子已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了。极轻地为他盖好衾被,转身走出了房间。
第四十三章:狐裘不暖怀中虚(3)
睡至半夜醒来,尤迦律坐直身子,窗外月亮正高悬,身旁却没有那人身影,颇有几分委屈,更加难以入眠,抱膝靠在床沿,思绪飘去良久。娘亲的故人寻不到,离开阿梵已一年人事,在中原倒是识得几个能说话的人,祈樾现下待自己不薄,但亦是会有烦腻的一天的罢。拂挲着那墨玉牌,上面的‘煜’字苍劲有力,正面的图腾与胸口的花纹并无二致,只是胸口的纹路已经变得有些淡了,模模糊糊只认得个影子。
次日顾祈樾从偏房中醒来,天边才开始泛白,又开始忙碌的准备,要祛除蛊毒十分困难,毫无头绪不懂从何着手,本来对蛊术钻研得算得上透彻,却从未见过如此歹毒而诡异的蛊毒,仿佛是刻进了血缘中的诅咒,顽固又致命。匆匆吩咐好林族几个医师,沐浴更衣,就赶至林舒旭寝房。
抵达时他已在房中等候多时,端坐于圆桌前品茶,他永远是一副温和平缓的模样,眼中也总是含着笑意,昨日治疗一天,大家都筋疲力尽,疲倦至极,他亦是只见一丝疲态,全无气馁着急之感,似乎受蛊毒困扰的不是他一般。
“林兄好雅致。”
林舒旭见是他,淡笑着为他斟一杯清茶,“顾太医今日气色有些疲惫,昨日治疗太繁重了罢?”语气中带着关切与内疚。
笑笑接过杯盏,沁脾的茶香最能抚慰晨起的烦躁,“我带来的两个贴身随从,林兄另给个住处罢。”
“愚兄自是看出那位标致的小公子是顾太医身边人?”
“是在下认定的终生伴侣。”
手中的瓷杯突然被握紧,茶水微微晃荡一下,倒是诧异,本以为不过是个得宠些的小倌,相貌别致点又有些异域血统才得些宠幸,竟还被称为终生伴侣么?林舒旭应下要求,思忖着让手下的人好生照料着,却有几分好奇,究竟这小公子又如何能耐,得以让冷傲称道的顾大人上心至此。
顾祈樾暗自叹了气,这招人的小王子,总是有些理由来让他心疼,不知将他带在身边是不是真能保他安全,他这般的小性子啊,熟悉后便任性不少,倒也可爱得紧,却总是气了自己罢了。回过神时林舒旭已褪去上衣,坐在药浴中等待他开始疗治的准备,顾祈樾取来银针,在他几个疏通的穴位上扎下,他的皮肤细腻白皙,扎下的小红点让人看着不由得心疼。
药蒸汽顺着毛孔融入血液,以此来逼迫血液中的细小蛊虫逃出身体,但是热辣的蒸汽虽然会对蛊虫产生强迫,也会对血液不利,被侵染过药液的血液比新鲜血液浓稠,虽不会致死,但也会让身体剧痛,有窒息的错觉。
林舒旭强打着精神端坐在浴桶中,手中的毛巾被掐得变形,一旁的仆童不断舀出冷却的药液,又重新加入滚烫的新药,他皮肤已经被烫得通红,汗珠顺着紧致的颈线向下滑落。顾祈樾还在不断施针,银针半根没入,手执一个药熏盒在下针的地方熏烫,如此足足烫浴两个时辰,饶是平日勤于练功,也被热气热熏得有些晕眩,林舒旭已半趴在浴桶边沿,呼吸愈加急促,通身泛红。
在他指尖刺破,挤出几滴血液,紫红的色泽中间夹加着几点细小的黑点,便是那蛊虫了,见得蛊虫,却始终不认得是何品种,细小的蛊虫会在体内繁殖,如此痛苦才灭得三五只子虫,这种蛊毒实在是凶险得很。为他把脉,气息倒是平稳,由他在榻上歇息,背上安放了几个炙灸,轻步走出内房,如此缓慢的疗治进程,大抵还需要半年才能有所成效吧。
忙碌到晚间,走到小王子厢房前,已然灭了灯,轻声走到他榻前,小油灯下他的睡眼算不上安稳,也不若平日里恶劣,紧皱着秀眉似乎被困在梦魇中,欺身拥他入怀,他陡然一下颤栗,而后才逐渐安稳地睡下。
次晨尤迦律醒来,依然是孤身在床上,昨夜温暖的拥抱似乎是一场梦境,虚幻得毫不真实。
顾祈樾依然是每日忙碌地疗治,不见成效的诊疗让他颓然,那人却依然是温和舒心的态度,仿佛对这种结果毫不在意,如此半月,顾祈樾也沾染了些他的安然恬静,逐渐亦少了几分浮躁。
尤迦律每每清晨独自醒来,却觉得更加疲倦,半月来见到祈樾的日子越来越少,虽知他忙于治疗,但心中的愁郁却似乎更加化不尽,半夜惊醒空落落的,有时能出神半天,回过神时早已不再立于原地,也不知为何恍惚良久。春寒的日子比寒冬更加刺骨,一层层的春雨没有带来温暖却淋湿了心情,越发湿冷,寒意随着湿气入侵,徒增悲凉。
第四十四章:印痕渐消人渐远(1)
听得门外小厮丫头们商讨着要讨多少岁钱,才惊觉转眼已是正月,南国的春天总是湿淋淋的,偶尔放晴也觉着空气里都泛着水雾。尤迦律百无聊赖地在厢房里打着盹,最近晚上总是难以入眠,许是天气变了,吃了好些安神的汤药也不见好转,依然每晚辗转反侧,有时干脆在案前独坐到天明才趴在案上睡着了。
“公子,今儿天气不错,我们出去逛逛吧?听丫头们说街上都摆了庙会花街,你这样每日在房中亦是烦闷,不如出去散散心罢?”
尤迦律看格瓦说起好玩的事,脸上都带了光,“许是你自己贪玩罢,想去便去,如何又要邀上我。”
连日来格瓦见他尽是窝在房中,前些日子天气也不好,今儿难得放晴便想着让他好好出门走走,“我也是怕公子在房中呆得久了都少了生气,出去晒晒太阳,沾沾人气也好。”
“那便去罢,替我寻件素点的外衫。”祈樾喜欢他穿些颇为贵气的衣衫,青白的缎面上用金线绣了繁杂的花纹,好看亦是好看,总觉得骄奢了些。
“公子您看这件可以么?”是件月白色的长衫,有几分宫服的样式,描绘了些淡青色的底纹。
尤迦律眯眼一瞧,便是初见祈樾时身着的那件,亦是皇帝吩咐赐下的,后来祈樾差人为自己做了好些衣服,都比这个考究,这御赐的衣衫反倒成了最素净的了。
换过衣衫,又拣了件轻薄的雪兔斗篷披上,来这寨子后似乎消瘦了些,本就无肉的下巴越发尖了,娘亲曾说下巴尖是无福之相,如此看来便真是的了,眼窝亦更深了,连眼神都黯沈了不少,或许真是烦闷太久了罢。
动身出门,阳光果然比前些日子温暖了不少,地上积的雨水都被晒干,前日还葱葱绿绿的桃树已经开满了花,层层粉红色间点缀着几点嫩绿,煞是好看,丫头小厮们也在阳光下做着些活计,互相间说笑,看着心情也开朗了些。刚要回头唤格瓦,却见个熟悉的身影端了碗汤药从不远处的走廊走过,玄青色的外衫,黑发上挽着温雅的发髻,肩膀宽厚,转眼便拐入转角不见了踪影。
“方才那位可是顾大人?”格瓦刚从房中出来,转身掩了房门。
“大概是罢,顾大人最近很是繁忙。”
想来已经又有一段日子没见到他了,看他身影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亲自端了药送去,似乎与林族长关系很好,思忖着走出小院,天色依然晴明,心里却带了些许阴霾。
林寨虽然偏远,但苗人一向习惯聚居,春日的市集上十分热闹,庙会更是嘲杂,小贩占了小块地方摆了各具特色的小摊子,有银饰、花布还有些别致的吃食一类,更有些趣稚的小玩偶和风车花灯讨得路旁的小孩儿欢喜。喧闹的街上净是些身着苗族服饰的妙龄女子,满挂的银饰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与她们笑声融在一起,节日的气氛尤为浓郁。
“公子,可要买件玉腰挂?都是名师新作,手艺精湛着呢。”一个小贩见他穿着虽素净却眉宇间带了贵气,外貌也不似族中人,便当他是来做买卖的异域商人。
停下脚步,随意的目光移到一个颇有些考究的小摊前,不似普通的摊子,倒像是个移动的小箱柜,打开来见得挂满了玉饰,雕琢得倒是仔细,只是玉料不甚精贵,净是些普通玉石。
尤迦律兴趣阑珊,扭头唤看得仔细的格瓦“走罢。”
“公子好眼光呢,我这还有个珍藏的新货,公子赏个眼吧?”说着就拉开最里层的小格子。
一阵暗香袭来,入眼的是一个褐色玉佩,雕成简单的莲花状,阵阵暗香竟是从玉石上传来,“这是,闻香玉?”
“正是,公子是个识货人。”小贩一脸得意,“这宝物是深山里寻来的,乃是中原珍贵奇石,公子今日有缘见到,也是好运气。”
“既是如此,掌柜不妨开个价。”尤迦律向来好些奇珍玩意,这有香气的石头实在是新鲜。
“五十两,一个子儿不少。”
“格瓦,付账。”接过颇为奇特的玉坠。
格瓦付了帐,也难得主子有兴致,便拉着他继续走在摩肩接踵的街上,有许多卖花的摊档,似乎是这边的习俗,新年在宅中置放几盆开得喜庆的花。亦有些年画剪纸的精致手工摊子,还有些护身符一类的小玩意,挺有意思。走近一家有遮顶又拉了帘幔的小摊店,门口竖了个小招牌,原是刺青的店,亦有固定的店铺,专为客人描画刺青,有许多精致的图案供选择,也可来图直接绘制。
“刺青么,”手抚上胸口,“精致的图腾,如今只剩下模糊的线条了罢。”
“公子,我们中午到酒楼吃饭还是在摊店吃些小食?”格瓦见着他似乎又要想起些不快心的事,连忙寻了话头。
自知格瓦自小照料自己,想些什么他只看一眼便知,也不忍心拂他的意“路边小吃似乎不错,那边有小些小桌小椅,便吃那家吧。”
坐在路边小摊,格瓦点了一桌烤肉和点心,看着卖相还不错,只是味道普通,做法也粗糙,只吃几块便没了胃口,倒是旁边小摊买来的蜜饯味道不错,酸甜可口。
格瓦见他没胃口,便又多买了些糕点糖丸,还买了精致的食盒装着,准备晚上饿了有点垫底也比伤了胃好,眼看天气就要转暖,主子每到春天就没有胃口。
“买这么多甜食,我可是不吃的,莫不是看中哪个小丫头,我替你讨了去罢?”见他抱着一怀的糕点就忍不住打趣。
“公子晚了饿了我可是不会再去厨房做蛋羹了,备些糕点在房内也可以随便吃些垫胃。”
“那便备着吧,你这小厮可是越来越懒了。”
格瓦见他终于露了些笑容,才终于松了半口气,“子言哥哥又要难为我,我便更不愿做夜宵了。”
第四十五章:印痕渐消人渐远(2)
调笑着回到府邸中,尤迦律在外被格瓦拉着流连一天,已经感觉身子极困乏,晚饭更是一点胃口没有,格瓦差人去熬了清淡的粥,也没有吃几口。
看着主子半躺在太妃塌上,半闭着秀目,日渐消瘦深陷的眼窝更显深邃,睫毛依然浓密,身子更加是比来时瘦削不少,透过衣衫就能隐约看到纤细单薄的骨架。取了小毯子轻轻盖到他身上,将他手中握住的那块已经被拂挲了无数次玉扣取下,娘娘当初也就留下这么一块玉,还有半段没说完的风情轶事,惹得心性好奇的主子要寻人寻到中原来。
坠入梦乡里,却睡得极不安稳,梦境里来回旋转着几个画面,一时是模糊的九翅豆蔻印痕,一时是祈樾温柔的笑,林寨里庙会上汹涌的人流,竹晖山上的荷塘和小竹楼,阿梵幼时的凄冷的小楼,破碎的记忆袭来。画面最终停留在一个火红的宴会中,男子身着喜服,温柔地掀起含羞女子的盖头,凤冠下的脸笑得灿烂又贤淑,眉间画着粉红的桃花印,分明是馨瑶公主。
明知是个梦,却总也醒不来,眼皮沉重睁不开,手脚似乎也不停使唤,眼睁睁看着祈樾笑着和馨瑶携手跪拜,心里刺痛到晕眩却也叫不出声音,明知是假的,却还是经不住地落泪。
格瓦见他眉头紧皱,眼角含着泪,便知他又被梦魇迷住,半跪在他身边,伸手轻摇着“公子,公子,醒醒。”
顾祈樾进门便见得这样的景象,格瓦跪在榻前,手扶着他肩膀,毯子半拖到地上,高大的身姿半遮了他,只半露出玉臂使劲捉住格瓦衣袖,似乎是溺水的孩童。
皱了眉进去,榻上的人分明还未醒来,脸上挂满泪痕,秀眉皱成一团,手紧抓,“这是怎么了?”
“像是梦魇了,唤也不醒,公子幼时似乎也有这样过,但好久没发作了。”见顾太医来了,格瓦连忙让位,垂首立在一边。
“珩儿,珩儿,醒醒。”
见他仍然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也不顾格瓦就在旁边,手环过他身子,将他拥入怀中,在他背后轻轻拍着,一下下抚摸梳理着他水睡乱的黑发,感受他在自己怀里轻颤着,逐渐安稳下来,眼却一直没有睁开,又沉沉睡过去了。将他抱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又伫立良久,才默默离去。
这小波斯猫最近似乎是有些冷落了,却也总是抽不了身来见他一面,只能隔日差人送了些汤水糕点来,也不知有没有吃。疗治似乎更加艰难,几月来收效更微,能逼出的蛊虫更少,有时甚至在药浴中浸泡一天,看林舒旭皮肤都泡的通红有些地方还起了水泡,但出来也不过是一两只细小的子虫,纵是两人只是利益关系,也看得揪心。莫名就有些怀念在竹晖山上的府邸时的日子了,小竹楼内飘着的竹香,混了他画画的水粉油墨味道,还有隔几日便求了他亲手做的糕点,总是在炎夏里送来几许清凉。
看林舒旭却仍是淡淡的安稳模样,全然没有看出一丝沮丧,淡泊的性子似乎早已看穿世间的纠葛,亦或是失望得太多次,已经对治疗没了盼头,无论何点,总归是个可怜人。顾祈樾低头思索着,初升起的月散着盈盈的冷清的光,不过是戌时,小人儿已经睡下,怕是今日出门累极了,本还想好好呵护一番,也只得放过他了。
次晨依然是晴朗的天气,还有几天便是除夕了,林寨中更加热闹,连寨主主宅的丫头们也开始为春节布置,几个小少爷们也带着弟弟妹妹在后院中布置年花,还扯了花纸剪窗花,煞是好看。
“顾太医可也要写一副春联?”说话的是林族大少爷,明眸皓齿的一个少年,眉宇间带着英气。
见得他们之间的嬉戏,顾祈樾心情正好,“顾某素来书法不堪,大少爷可不要为难了,呵。”
“顾大人谦虚,明明听得家父提起顾大人书法极好,莫不是是不肯留下墨宝罢?”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不用回头,便知是林舒旭,两人数月来关系已十分友好,顾祈樾敬佩他性子沉稳豁达,互相的打趣也十分平常。
“林兄折煞我了,跟林兄房中的山水诗词比起,不堪入目。”
“也不能比顾大人手中的折扇精美,画笔如此精细,纵是世间大师也鲜有如此精妙的笔触,且顾大人似是在意得紧呢,春寒时分亦拿出来?哈……”
“呵呵,附庸风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