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苏寻虽然闭着眼睛，但还是能感觉到男人体贴的动作。心里一时间愁肠百结。

“……我冷，”他说，“许琛，抱抱我——”

迟疑了一阵，男人悬着的右手终于垂了下来，搁在少年略显单薄的肩头，另一只手也从后面揽了过来，把少年圈在怀里，紧紧的。

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就这样相互依偎着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吊瓶里的盐水快滴尽了男人才轻轻推了推黏在自己身上的少年。

“年意，起来吧，点滴快没了，我去叫护士来。”

“……唔……”李苏寻拖长着音调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起来。

许琛有些疑惑，医生明明说吊完这一瓶就可以回去了。但看少年没有想起来的意思，以为他还不舒服，只得随手招来了从走廊上经过的护士帮忙拔掉手背上的针头。

李苏寻始终闭着眼睛，护士也以为他是睡着了，只叮嘱许琛让病人多喝水便匆匆走了。

殊不知许琛的这声“年意”听得李苏寻心头百般不是滋味。

许琛已经这样叫他快两年了，自己不是都习惯了吗，可是现在为什么再也不想听到从男人嘴里喊出的这两个字许琛，我不是你儿子，李苏寻只能在心中默默。搂着男人腰的手又紧了紧，贪恋眼前这不一样的温柔。至少，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

如果现在还是和昨天一样在水里就好了，可以尽情的流泪，而不用担心会被许琛看到。

李苏寻黯然，以后还能这样抱着许琛的机会不知道还有没有。

他不想一直做许年意，不想一辈子当许琛的儿子。

也许，是时候该向许琛摊牌了。

第三十四章

李苏寻最终还是松开了紧紧环住男人腰的胳膊。纵然他再贪恋许琛此时给予他的温暖，时间也不会为他停留。他明白这个道理却也更加无奈。

许琛主动握着少年没有扎针的右手穿过医院的长廊，避开来往的人流，向大门外走去。

今天的天气不错。漫天的朝阳给大地渡上一层明晃晃的灿金色，连碧绿的树叶都沾染上丝丝缕缕啤酒般的色泽。李苏寻抬头，天空却是出奇的幽远蔚蓝。偶尔有成群结队的鸟雀飞过，唧唧喳喳，似想要在这寂静无垠的天空留下属于他们的只言片语。

许琛也停了下来，顺着少年的视线望去，天空中早已没了鸟儿的踪迹，只有一团一团连成一片的棉花云，簇拥在低矮的天边，仿佛触手可及，看得见，却，摸不着。

李苏寻觉得脖子仰得有些酸，终于收回了停留在远方的视线，用只有许琛听得到的声音“我们也走吧！”

从医院出来他们没有再回乡下，而是直接从镇上返回A市。明天就是长假最后一天，李苏寻想自己真该回家好好歇歇了。

他以前不是没感冒过，但是这次却比之前都要严重些，虽然已经退烧，但他还是提不起劲儿来，连踩在坚实的土地上的脚都觉得有些软棉棉轻飘飘的。

早知道会如此，也许他就不该在水里泡那么久，尽管他为此还挨了许琛一巴掌，不过能得到许琛一个吻也是意料之外的值了，虽然那也是他强吻的。

李苏寻在许琛看不到的角度轻轻勾了勾唇角。

这几天对他来说犹如一个梦。游山玩水，拥抱，接吻，挨打，发烧，晕倒，还有许琛连着几个小时陪着生病的自己……对了还有那只会说话的兔子。这一切的一切都有些不可思议，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这几日发生的事又在李苏寻脑子里过了一遍。从激动到平静，再从平静到激动，如此反复，让他觉得这甚至比生病还要耗费体力。故而他此时有些恹恹的，从坐上车就闭着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过。许琛以为那是感冒的缘故，除了让他睡一觉再把车尽量开稳一些，也别无他法。

等红绿灯的时候许琛才得以有闲暇偏过头观察身旁熟睡的少年。

椅背靠着并不舒服，少年只好侧偏过头，脸却是朝着许琛的方向，许琛能看到少年的眉峰轻微邹着。他俯过身去把椅子往下调低了些，好让少年不至于那么难受。

等许琛再起身的时候少年的脸已经完全呈现在他的面前，连额前的刘海也因为倾斜的角度向鬓边散开，露出少年略显苍白的脸庞，和紧闭的双眸下的一圈暗影。

双眸分明还有一丝浮肿，虽不甚明显，隔着这么近的距离许琛却看得一清二楚。也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昨日在水下泡太久的缘故。或许二者皆有。

许琛本想略开停留在少年眼眸上的视线，却在收回目光之际被那双有些干燥的嘴唇吸引。少年的嘴唇虽然干巴巴的，唇色却要比苍白的脸色要深几许。

许琛无法忽略近在咫尺的那抹暗红。像是画纸上风干的颜料，虽然不再有往昔的鲜艳夺目却也有不容忽视的明亮光泽。

男人自然而然想到了昨日在水下给他渡气的那双唇。并不像此时这般干燥，在水的滋润下那唇竟是无比的柔软而富有弹性。

许琛从不知男人的唇也能如此温软，完全不输于女人的嘴唇。

他自然也没忽略打在少年脸上的那一巴掌。当时看上去很是怵目惊心，他记得打过之后的瞬间那白皙的脸庞上便现出五个鲜红的指印。甚至还能感觉到那时手心都是隐隐作痛的。

此时再看少年的脸上掌印已不是很明显，只隐隐绰绰有那么一丝被打的痕迹。

许琛默然地扯了扯嘴角，似自嘲又是苦笑，果然，年轻就是好，不仅皮肤有弹性而且复原的还快。

他伸出右手温柔地抚上被他打过已看不出明显印迹的侧脸，眼里流露出的竟是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心疼。

许琛有些后悔。昨天实在不应该动手打儿子，他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许琛想，孩子的想法是单纯而直接的。可能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在做什么，也许儿子只是想向他这个父亲表示亲昵而已。也许那只是一种本能的表现。

许琛现在想想也觉得自己当时是震惊多于愤怒的。震惊于少年突如其来的温柔舔砥，让他一直紧绷的弦在那一瞬间“啪”的一声断裂。

他明明身体已经先他一步接受了，理智却在抗拒。许琛知道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自己纯粹是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可以说想法是纯净的，除了父子再无其他。但是现在他不确定了，现在一想到儿子他会发呆，儿子对他做某个亲密点儿的动作他也会莫名的心跳加速，之后便是延绵无尽的苦涩。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下意识里却不想去弄明白自己究竟哪里不对。他逃避，他装作视而不见，他刻意忽略儿子不经意流露出的深情目光。也许儿子如此对他只因他们是父子，但是那样充满感情的的眼神却让许琛害怕。他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会越陷越深，最终跌进万丈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他不否认自己当时是真的太敏感了。

因为在那一刻他突然发现，埋藏在心底深处连他自己都还没搞明白的想望，被儿子不经意间就触碰到，甚至豪无顾忌的在他身上实施行动。

于时许琛怕了，惊了，怒了。

不知不何时起他开始从心底排斥这种父子间的亲昵，自我催眠，默默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旦少年触及这个点，他就犹如刺猬一般给予反噬。

伤人又伤已。

许琛想也许他最该打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用手背在少年略带凉意的脸上来回轻蹭着，似借此抚平曾经带给少年的伤痛，又似无声的道谦。

似是有感应般，睡梦中的少年贴着男人的手无意识地磨蹭着，间或发出一两声舒服的喟叹。

也许是口干的缘故，熟睡中的少年会时不时的伸出舌头舔一两下缺少水分的嘴唇。许琛看着那被口水润湿的双唇在空气中瞬间挥发变干，又恢复成有些细纹的半透明状，不禁有想帮他滋润唇部的欲望。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的唇已经离少年只有两指宽的距离。他已经能清晰的感觉到少年均匀的呼吸吹拂在他僵硬的脸上。

而他分明是想要吻下去的。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一阵按喇叭的声音，许琛彻底被惊醒，看都没敢再看少年一眼，熟练的打着方向盘继续向前方驶去，只有那微微颤抖的双手泄露了他强装的镇定。

李苏寻把脸换了个方向，背对着许琛，顺便无意识的咂吧几下嘴，仿佛对车厢里窜动着的暗涌一无所知。

第三十五章

李苏寻醒来的时候许琛正在他的床边。正确的来说是许琛把他唤醒的。

彼时李苏寻正在做梦，梦里自然与许琛有关。

依稀记得梦中的场景还是乡下，并且他们打算是在那里长住下去的。

李苏寻记得当许琛答应和他一起居住在乡下时，他甚至都激动的快要哭了。许琛还对他说，他们可以养几只小猫小狗，这样也不至于会觉得寂寞。

李苏寻自然是无比同意了，能和许琛在一起，就算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也不会介意的，天知道他盼这一天盼了多久。

遗憾的是在梦里他始终也不知道许琛是否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好像他正准备要问的就被耳边一声声的呼唤给拉回了现实。

李苏寻睁开眼睛的时候，眼里还有梦中残留的喜悦。借着床头灯晕黄的光线，许琛甚至能看到少年眼角眉梢都带着恬淡的笑意。原本还有些苍白的脸色也因为睡了一觉而变得红润，表情有一丝刚睡醒的慵懒，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是一片清明澄净。

许琛不知道少年是否真醒了，只得又唤了一声。

李苏寻应声而笑，嘴角越弯越深，许琛只看见那双澄净的眸子里满满地全是自己的倒影。像一张网，把他包得密密实实。他迎上少年有些激动的眼神，觉得莫名其妙。

“许琛，我梦到你了！”

李苏寻轻语，那么的理所当然，连声音都带着一丝笑意，表情依然恬静，隐隐有一丝急切掺杂其中。仿佛刚刚那个梦境又顺延了下来就变成眼前这般光景了。

就像他笃定自己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一定是许琛一样。

许琛，我梦到你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个表情，却让许琛看到许多他本不愿意再去想的事。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失去了知觉感观，只能定定的坐在床畔，定定地看着还躺在床上，视线紧紧锁住自己表情有些急切的少年。

许琛下意识地撇过头。

他从没有像此刻一般这么怕和少年的视线对视。

但看此时少年眼中盛载的深情，就像一坛陈年老酒，搁得时间长了不知不觉中就变的淳香浑厚，光是嗅几下就能让人沉醉其中。

许琛觉得自己也快要醉了。

就算他再告诫自己不要多想，此时却再也不能自欺欺人的骗自己说儿子对他只有父子的亲情。

“许琛，你是喜欢我的吧！”

李苏寻问的肯定，似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挣扎了很久，此时却轻而易举地问出口，没有他想象中的生涩难受，反而有一种释放一切的轻松感。

双手撑着床铺坐直了身子，李苏寻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男人的脸庞。他盯着男人的侧脸，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晕黄的光线打在男人的脸上，使得男人的面部更柔和，却也模糊了男人本来该有的表情。

他没有忽略男人在听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身子几不可察的抖了一下。

他看到了，所以他觉得很开心。

许琛果然是喜欢他的！

呵呵。李苏寻有一丝莫名的窃喜，甚至还微微偏过头细细的品味这种无法抓住甚至有些分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被人一语道破藏在心底不愿被别人，特别是被眼前少年知道的秘密，那感觉不仅仅是能用震惊两字可以形容的。他早就知道这个少年并不像自己看上去的那么简单，眼前的这个少年总能清楚的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然后几乎每次都能顺着自己的希望去做，不用他叮嘱太多，又不会显得突兀，就像——就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他又想到了出车祸之前的许年意，那时候那个孩子甚至都不愿意开口唤他一声“爸爸”；而出院后的少年却是出其的温顺懂事，一反常态的对他亲昵无比。

这两人虽然有着同一张面孔，却根本就是两种性格，他早就该有所察觉的，却默然地选择不闻不问。

许琛紧紧扣着床沿的右手已经隐隐作痛，还是没有勇气询问少年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或者——你是谁？

李苏寻再次转过头的时候许琛也正扭头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就这么毫无预兆的碰撞在一起。坦坦荡荡，无遮无掩。

许琛没有逃避。望着少年的眼里有太多太多让人分辨不清的东西，在小小的眼眶里来回激荡跳跃，似在下一刻就将喷涌而出。但最终也只是变得平静，无波无澜，仿佛刚刚的暗潮汹涌也只不过是李苏寻的错觉，甚至没在男人的眼里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男人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还是落在了少年的头上，像一往那般乱无间章法地拨弄着。

“是啊，我当然喜欢你。”

叹息一般的声音在李苏寻耳边想起，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带给他的冲击，只听许琛又接着说道“谁让我是你爸呢！”

谁让我是你爸？谁让我是你爸？后面的话已无需多说，父母自然是喜欢儿女的，而且是无私的不求回报的喜欢。

许琛知道少年一定会懂的。

李苏寻却令愿自己不要懂。这种不求回报的亲情纵然再好也不是他想要的。虽然都是喜欢却和他想要的爱情没有一毛钱关系。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而是，明明就在一起却不能彼此相爱。

此时李苏寻脑海里回荡的大概就是这句话了。

这是多么悲哀的事。

都说真正喜欢一个人只要看到对方幸福就够了，李苏寻想自己无法站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着许琛幸福，除非他再娶，或是自己离开这个家，从此来个眼不见心不乱。

但是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许琛和别的女人结婚，说什么他也不愿意；离开许琛他更是想都没想过，这叫什么？

这叫上赶着找罪受，谁叫他乐意？

李苏寻真想骂爹，他还真不乐意，但是他不乐意也无计可施，只能这样耗着，苦着，烦着，乱着。在这一张为许琛织的爱网里，急得团团乱转，心力交瘁。

“我不是你儿子！”

李苏寻决定豁出去了，深吸一口气后他这样说道。

“可是，你就是我儿子。”

许琛甚至还笑了一下，那模样就像是家长在和叛逆期的孩子讲道理一般。也许那孩子就是希望能和父母或是任何一个人大吵一架，结果对方就像是一团棉花，再坚硬的石头敲在上面也是无声无响。

无端让人看得火大。

“你知道的，我不是！”

李苏寻的声音沉了下来，许琛带着笑意的脸此刻在他看来竟是格外刺眼。

男人把放在少年额头上的手移到他的下巴上，顺势抬高一些，轻微向左右两边转了下，再凑近看了几秒，接着飒有其事的点点头“明明就是我儿子……”

看着男人这样若无其事的样子，李苏寻心里犹如猫抓一般，又是难受又是说不出的委屈，一股无名火在心里蹭蹭直蹿，直烧到他的喉咙口。

于是，李苏寻怒了。

他一把拍掉搁下巴上还在翻来覆去的大掌，用从没有过的声音大声吼了出来。

“许琛，你看清楚，我他妈的不是你儿子！”

李苏寻的眼里已是目赤欲裂。

心里还憋着一口气，压迫着他的胸腔肺脏，他只能紧紧地揪住床单大口大口呼吸着，借此来缓解心里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无法诉出口的憋闷。

许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叫惊呆了，许久才慢慢放下被打歪在半空中的手。

“我都知道，”许琛略微低下头，视线无意识地盯着被面上简单的花纹，嘴巴泛出一丝丝苦意，“可是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