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呤~~”
吴馨毓收敛精神转头看已经接起电话的谷纵。
他说他们在一条船上,既然如此,她又怎么可能不跟他上岸。
上岸后的谷纵就像变了个人,准确点说,是变回了正常的谷纵——面容冷峻表情沉暗,脾气火爆将门公子。
名副其实的军T局谷少爷老板的样子。
预定的动员演说因为武大学生自发组织起来的游行而不得不耽搁下来,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谷纵的耐心早已用完。
吴馨毓心细的注意到谷纵侧身握着听筒,招牌的扑克脸毫无变化,但握着话筒的手,青筋一暴。
他是要紧了牙关,才没有失控发作!
电话带来的到底是什么消息?
谷纵的手已经离开了精致的陶瓷听筒,吴馨毓的视线却还留在上面。
放下电话,谷纵重新坐回武大理事长室舒适的靠椅上,从容抬腿,锃亮的皮鞋放在桌上。
理事长年过半百什么风浪没经过,眉也不抬的当没看见那双嚣张的皮鞋继续缄默不语。新上任的荆楚团练司令刘震却看不下去的闷哼一声。
“刘司令,你有意见?”谷纵晃着皮鞋,神情倨傲,“我知道你想什么,谷纵没有能耐但是有本事的父兄,您大人大量就将就将就吧。”
中年的司令一身戎装都在轻颤,且不提谷纵是谷正伦的儿子,光桌上南京各部联名签发的文令他就没胆子视而不见。
即便现在是谁有枪谁讲话画地为王的时代,真正的权利归属也是圈定好的。
他虽然也是个司令,可是手里的都是写新应征入伍的娃娃兵,这样的队伍打仗拼命可以,作为抢夺权利的筹码却太年轻了。
恐怕他们很难理解ZY这东西有时不只是精神的也可以是物质的这个道理。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传入耳的喧闹谷纵心烦的皱眉,想起方才那个电话更加急躁。
“徐理事,我只是要给你的学校提个名,讲段话,你到底什么时候同意。我已经等了五天,谷纵德薄年轻,您老是我的长辈。按理,我得听您的。不过谷纵毕竟只是个带话的,我有耐心,只是南京怪罪下来,这一再拖延的用心您老得自己想好了怎么解释干净。”
谷纵轻飘飘的话一副事不关己,但南京会听谁的不言而喻,一顶不臣的帽子就这么随便扣下来。
被点到名儿的老理事脸色难看不说一语,一旁的司令倒是先看不下去了。
“谷局长来了武大不短时日,学生们的情况您也是知道的,并非理事长不想,是确实无能为力!”
“混账!有你插话的份儿。”
“啪”的一声脆响,台面上的水晶烟缸谷纵一脚扫下桌去。
“无能为力?你的学校你无能,你的学生你无能,你无能就别当司令,尽早滚回家陪老婆看孩子去!”
让人不能接受的侮辱,因为说来就来的随意更加难以容忍。
“妈的,老子今天就不干了!”刘司令暴怒之中一掀军装,手无意中碰上一阵冰凉,原来他衣服里面藏着枪!
折辱的愤怒淹没了理智,他还不及反应,袖珍的小手枪已经拿在了手上,“老子不受这窝囊气了,你个小兔崽子敢在爷爷头上拉屎了!看我今天不崩了你!”
谷纵没料到对方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掏枪,火儿直往脑门上顶,蹭地站起,眼睛通红的吼,“反了你了,今天我就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谷纵!
“刘震!”
一直没讲话的武大理事终于开口,劈手推开刘震指着谷家少爷的枪,“犯什么病!”
五大三粗的司令没防备地被推开,不服气地辩解,“张口就撒野,他是诚心在这儿挑事儿!欲加之罪,简直欺人太甚!”
“胡扯,谷局长句句在理,他是客我是主,家里出了乱子难道还有让客人收拾的道理么,天下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论力气徐霖茂不行,压低声音讲理,“快放下枪!你这会儿图痛快打死他,先不说南京追究起来,他爸爸谷正伦把持湖广多年哪路的军队都有交情。在这儿,明面儿上他是客人,真比划起来,你那点儿娃娃兵绝对不是个儿!如果你出了事儿,小葵才五岁,你要幼仪怎么办!”
冰凉的真相兜头而下,刘震眼里疯狂的火焰瞬间熄灭,原来他就得忍,也只能忍。
“谷局长息怒,刘司令他一时冲动,请你还念他为国府募兵辛劳。中央的炸堤命令,荆湘民怨沸腾,即便军人就是保家卫国服从命令,可生养大恩毕竟是伦理道德。信募的这些都是新兵,纪律没听几条,思乡却是常情。况且家园突遭大难,至亲生死未卜,军心动摇,不好带呀。”
徐霖茂的话谷纵过耳不闻,眼睛狠狠地盯着分明仍然怨恨自己的刘震。
没有人拦着他就真的打死我了吧!
凭他?
也配!
心中的怒恨很容易转变成杀意,谷纵呼吸混重全身紧绷,仿佛要吃人一般。
气氛绷紧,一触即发。
徐霖茂不敢再多说只能屏住呼吸等着。
吴馨毓紧张的往谷纵身边走了一步,刚才她看到冲突的全过程,面对枪口谷纵不仅不避反而起身相迎,那一刻,她的心着实跳快了一拍。
“这些学生,你到底管得了么!”
脸色铁青牙关紧咬,谷纵指向窗外的手都在抖,紊乱的呼吸声也清清楚楚。
刘震还在犹豫,徐霖茂着急的推他一把。谷纵竟没有追究,活命的台阶刘震不赶紧踩还在发傻。
刘震真的不愿,却也没有办法,只得抓起电话沉声命令,“通知警备队,马上来武大!”
“给你三个小时,把学生聚集在广场上,跟他们说是我要讲话……还有,你给我听好了,抗日无罪爱国有功,对待手无寸铁的学生,有本事,管;没本事,滚。集合学生,我要是听到枪响,你就给他准备后事吧。”
谷纵仍怒气未消,看也不看刘震,话只对徐霖茂说。说完该说的,拉起吴馨毓的手,一刻也不想多留的摔门而去。
一出门,两立的侍卫就包围上来。
“滚!”
谷纵怒喝,拉着吴馨毓避开众人往外走,长长的甬道,直走到走廊的另一头。
门外跟着的都是谷纵多年的侍卫,虽然不明这位小主人发怒的原因,却是深知他暴躁的脾气,肆意而纵疾风骤雨,但是,生逢乱世又年幼当家,如此时局不由得他不懂得分寸余地。
了然谷纵只是一时发泄于是听令不再上前,果然谷纵暴走到走廊的边缘,不得不站住了脚步。他是谷纵,脾气可以发,但是,只能发到这里!
在走廊尽头的大窗前停下,明窗外,洛迦山的苍翠与纠缠到天边的云霞尽收眼底,落日的余晖如同火焰般美丽,如此这美景谷纵此刻无心赞美,年轻的脸庞上,涌动着愤怒的情绪。
借题发挥,变相迁怒,可知所借之人,是怎样无奈。
“你怎么了?那个电话到底说了什么消息?”
吴馨毓的声音袅袅而出,谷纵微微一僵,身后的女子心细如发,敏锐聪明。然慧极易伤,她觉察到的并不是好事。
深呼吸一次,才转身相告。
“日本不宣而战,从威海出兵……现在已经到了龙泉。”
谷纵没有忍心把战况的严重完全说给吴馨毓听,仅仅三个作战日,日军前线推进达几千公里,山东境内多是缓坡丘陵相对利于军队移动,但是,绝不该这么快的!
吴馨毓缓缓吸足一口气,坦白讲,从探知日本动向到现在足足两个月之久,今天的结果并非完全意外,但是背窗而立的谷纵,肃穆的表情中有她难以理解的情绪。
吴馨毓凝视着眼前这张年轻俊秀的脸,谷纵不笑的时候自有种迫人的英气,他和谷衡五官眉眼一模一样,只是谷衡总是笑着,不像谷纵这么锐利。
年少得志,志得意满。
谷纵与她,年岁相当。生长环境,又是何其相似。她特别能明白,谷纵哪来这么大脾气。
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含着金汤匙出生,周围几乎没有人敢拂他的意。
说一不二惯了,难免跋扈张扬。只可惜,这所谓的威风之后,会是什么?
刚才那一番冲突,谷纵的克制她看得清楚,谷正伦的儿子怎么样,执掌湖广,甚至南京最精锐的部队又如何,他的让步,她这里并不是第一次不是么!
想到这里,吴馨毓心中的愧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深刻的认同感。
纨绔公子,坏脾气的少爷;掌上明珠,自以为是的小姐。
然而命中注定,贵不可言。
只是要当得起这个贵,就不能再任性。
前跨一步,她不再站在他身后,而是同他一样看着窗外,落日的景色分外凄凉,暮色如墨残阳似血。
黑暗,就要降临在中华大地上。
应战,中枢不可不立。
南京,这个六朝故都,虽然不是燃火的战场所在,却是真正的矛盾中心之处。
“我们回南京。”
第五十一章
谷纵于武大体育馆演讲完毕重题“国立武汉大学”的校名,未敢稍歇,当日晚就与吴馨毓连夜回京,即便如此,谷纵真正站在谷衡部长办公室门口时,已是五天之后。
谷纵在国府任职并非是执掌兵符而是专司情报,当日负责在西郊别墅看守鲍聿卿的孙广义就是他的直属下属。五日光阴,一路车水奔波,催促谷纵快马加鞭的是雪片般飞来的,来自山东前线的战报。山东省主席韩言友阻敌不利临阵脱逃,以至防线破口,而他一夜间撤军千里,临近防区的部队在换岗查防时发现了这个情况,看傻了眼之余,根本不可能来得及堵上这么大的口子。
防线由此告破,疯狂的日军趁机直扑山东首府济南。
“哥哥”见门虚掩着,谷纵丝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入眼的却是一屋子狼籍,赫然盖着“加急”红印的文件铺了一桌,撒了一地。
谷纵不看就知道文件上的内容,因为这就是他一路风尘仆仆而归的原因,然而即便是心急如焚,他也深知这南京的波光诡桅真假难辨,谷纵想了解山东的战况,能让他全然相信消息的可靠性的,只有他哥哥谷衡这里。
“哥哥。”
谷衡的办公处里外两间,谷纵扫一眼外间的办公室未果,就熟门熟路的向里间的休息室去寻,急切的脚步,却在踏入休息室的一刻停了下来,谷纵甚至已经吸足了气,“哥哥”两个字终于没有叫出来。
清晨的风带着干净的气息从敞开的玻璃窗吹进来,喷在脸上有种凉澈的感觉,谷纵从刚才凌乱气闷的环境突然来到这里,只觉得眼前一新脑中一明。
谷衡只穿着一件白衬衫光脚盘腿坐在地上,阳光投射进来,映得他周身一片淡淡的金色。一旁的兽皮沙发上外衣被褥绞在一起,谷衡顶着一头乱发,一脸认真专心致志地摆弄手中的模型玩具,根本没发现谷纵来了。
“上色的时候要非常小心,太亮了不行,应该是那种真正的暗金属的光泽。”
谷纵正想着,谷衡放下上色用的细工毛笔,举起手里的模型背着光来看,这一看,当然就发现了门边的谷纵。
“你回来了小纵,正好来看看这个,我新组的。”谷衡边说边晃晃手里的模型,脸上满是骄傲自得。
逆着光笑着跟自己打招呼的谷衡,谷纵一时看失了神。哥哥酷爱组模型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虽然双胞胎其实是分不清兄弟的,奈何谷衡就是比他大了那么一点点,他这声“哥哥”即便无情不愿最后也是只能叫了。
谷纵承认谷衡大多数时候确实比较像个哥哥,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比如,组模型的时候。
掀唇一笑,谷纵伸手,“来,给我看看。”
接过模型,谷纵仔细看了看,坦白说,很完美。主翼、机身、水平垂直尾翼以及最后的组合都很成功。
“就差遥控了,装好了拿去试飞,”正摆弄着,谷纵神色一变,“这是?F8F。”
“识货!”谷衡兴奋地眼睛都要冒光,“除了没有尾巴上的星条旗,壳子的任何部位都是按着真机比例来的,这么地道的模型,世界独一无二!”趁着谷纵惊讶不矣,谷衡将模型再重新拿回自己手上,一脸得意的解惑,“你手下孙广义本事不小呀,图纸照片样样都搞得到……不过你还是劝他收敛点,我们还在跟飞机的正牌儿主人要人来参谋军事,那些顾问就在南京,平常进出时,他们没准儿都能碰个对脸。这要让人家知道他背地里这么算计人家,多破坏合作。”
谷纵眯了眯眼,看谷衡忍笑到抽搐的样子哪里有一点担心破坏合作的意思,“孙广义负责对日情报,日本人除了咱们还瞄着太平洋对面那一个,既然如此,你说的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
谷衡脸上的笑僵了一分,谷纵一脸平静讲出的是一个广泛强大的消息网络,触手经纬竟然伸到了大洋彼岸。
“周天赐知不知道?”谷衡一贯虑事周详,不过这回牵扯到谷纵,还没细想就说了一句笨话。
“他知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但是他来南京之前的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先前的愉快气氛破坏殆尽,谷纵认命的笑笑,“你是我哥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在想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整天跟在周天赐身边,近水楼台,他那套我当然就先学学。咱们喊了他一整年的总司令,从前拿他没有办法,现在鲍副司令不是来了么。”
回敬意味明显的话,谷衡完全失去了笑容。眼前这张一模一样的脸跟着他从小到大,他一直叫他弟弟,却忽略了,其实他们的年纪不相上下。
一丝苦楚,谷衡不知道是该欣慰他说的话谷纵牢牢的记住一刻也没有忘记,还是难过这个让他一路喊大的小纵,终于有一天不再应他。
“小纵,小纵。”
再无人应答。
“失之东隅就要收之桑榆。我来南京,周天赐一张嘴就要了四川卫戍司令这么大的见面礼,黔川自古就是饶美之地,可以为争天下之资。咱们谷家根儿在湖广,周天赐担心再连上川蜀成了气候,明面儿上一句收回他父亲周明轩的兵马名正言顺,暗地里这一刀子就砍了我一条胳膊,这切肤之痛的卖身钱,我怎么甘心白白给他。”
谷纵说出的是谷衡一直盘旋在心中的事情,所以即便心沉到了底,谷衡依然能对答如流,“周天赐不让别人结党,他自己到是精明的拽着鲍聿卿不放手。说实话,讲到军队素质,装备实力,放眼全国,没有人比得了鲍聿卿的东北军。那时他刚来南京在大校场,人人都摩拳擦掌想要笼络他。”想起那日自己也曾积极努力,却不知道周鲍之间,是这样的关系。
“不得不承认,他们很有默契。从鲍聿卿来了南京那一刻,周天赐和他就开始心照不宣的演戏。不知情的人,看到的就是周天赐细心安排了兴师动众的欢迎宴,然后再事必躬亲鲍副司令的就职礼,情深义重,换来了南京西郊别墅鲍聿卿全然服从的电话承诺,即便他差点因为这个丢了性命。晚宴上鲍聿卿只身擒下意欲行刺周天赐的刺客,防洪牵民周天赐整日整夜的照料命在旦夕的鲍聿卿。呵呵,如果不知道详情,古人讲君臣知音的情投意合水乳交融,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
不知情,不知情。谷衡讲这些话的时候,一刻也不放的紧盯着“知情”的谷纵。说到底,周天赐能狮子大开口也是因为他自己创造了机会。如果按着计划,吴谷联姻,现在的南京国府恐怕根本就没有周天赐这号人物,而他的破坏,却让原本一边倒的局面成了势均力敌,天平上下摇摆,命令成了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