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无悔 上——陵小路
陵小路  发于:2014年0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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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只大了这么一点点,纵然谷纵不愿意认,谷衡毕竟是哥哥。

“我知道了,”谷纵泱泱,风言风语哪出哪入周天赐未必不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他谷纵确实有用。

抬眼就见某人又要得意,加上一句,“四川卫戍司令,富庶丰饶的天府之国,送给人家搭台演戏,你既然喜欢日行一善,谢谢的话我也不用说了。”

谷衡笑容僵在脸上,有苦难言,怪只怪自己道行不够,这个暗亏是扎扎实实的吃了。

“你来是确认明天望江楼酒宴的邀请名单吧?南京有头脸的人物全都请了,”谷衡凝神琢磨,似不解恨,“还是再加上报社吧,明天,我要整个南京都记住!”

“你确定?”谷纵就是觉得事情蹊跷才来看看,谷衡这副不过瘾的德行,活脱脱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样子。

“确定!”谷部长咬牙从齿缝里蹭出一句,“我的卖身钱这么好拿的,”随后表情一软,简直眼泪汪汪,“这样的钱都蹭,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呀,小纵,我们兄弟相依为命……”

“嘭”的一声关门声,打断了声情并茂的戏码,谷纵就知道他要怎样,早早关门离开。

谷衡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板,静静笑着,“小纵,我听话到了南京燕子矶,自当不负盛情扼一扼滚滚江,东榆既失桑榆未晚呀。”

熟悉的车门座椅,他坐过了无数次。

那个人学会开车之后,在冬天的晚上,他们瞒过大帅,偷偷离开奉天。在松林里停下,两个人并肩坐在车顶,看天幕上满眼欲坠的星星。

他一边朝紧握着的这只手呵气,一边看那个人一脸兴奋的用另一只手指着天空,每次都认一遍的星座,总能像第一次看时那样兴致勃勃。

于是,他笑着不语,夜幕,繁星璀璨。

那样的日子,好像过去好久了。

这次不一样,他坐在车子后面的座位,虽然没说,但不愿坐副驾位置的习惯他觉得那个人一定早就知道,怎么这一次,终于答应了?

真没想到,他知道那个人不会倒车。

这次老帅一定会要他的命,他是军人,知道造反的罪名会得到什么结果,不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并不想死……

只是赌一赌,那个人还会不会和在山海关那次做一样的选择。

而现在,那个人违抗了大帅的命令,用自己的车子送他去关内。

薄薄的唇抿起,他笑。

车子猛然一倒,他不觉抬头,那个不会开倒车的人出现在视线里!

趴在车窗上想喊他,但是,这是在干什么,他为什么拿着枪?

枪口指着的那个人……

眼睛瞬间睁大,脸上写满难以置信,来不及做出反映,即使是阻拦的声音。因为接下来他看到的就是自己的父亲身体猛烈一颤,献血喷出一地,却一直抓着那个人握枪的手。因为距离,他不可能看清,可是那双手,他曾经握在手里帮着取暖的手,即便不看也能分毫不差的想象。

修长白皙,漂亮非常,此刻,沾满了他父亲的鲜血!

……呼呼……仿佛要窒息的喘息,终于让梦中人惊醒过来。

已经,两年了。

歪头,眼前沉睡的女人,艳光褪去,清丽秀雅。周天赐深吸口气,慢慢平复失率心跳,安稳下来。

很久没再做这样的梦了。周天赐无奈一笑,合该的。

“……爸爸走了,我不要那些……”

想着吴馨毓之前的话,他眼神里有清楚的怜惜,拉被子的手爱护轻柔,“是么?我知道了。”

轻轻走到主卧门边,慢慢关上的房门隔断壁灯温暖的橘色,周天赐眸里的光一分分冷了。

半年前,灵堂上的吴馨毓麻衣重孝神色惨淡,苍白无依无语默然。

那是什么滋味他是知道的。

无独有偶,半年后,奉天传来鲍梓麟遇害的讣告。

推开书房的门,周天赐在宽阔的背椅中坐下,抽屉里厚厚的一叠卷宗,他只取最上面一袋,抽出来打开……

奉天当局认为,军民有主乃发丧,即向个机关团体正式公布鲍梓麟的死讯,称鲍大帅于六月二十一日逝世,同时向各国驻奉领使馆公告,治丧处由王治平任督办,孙温赣总办……帅府灵棚数十丈高,正中设坛安放灵柩,逝者着黑色寿衣,金线绣龙,帽子前齐后园,带穗……

一旁的西洋钟滴答滴答的走着,周天赐一手支着下巴,翻过另一页。

六月二十七日首七家祭;七月四日二七家祭;七月十一日三七家祭;七月十八日四七家祭;七月二十五日五七家祭;

八月一日祭礼、二日公祭、三日吊唁奠礼……周天赐一双剑眉在眉头处纠结,深夜万籁俱寂,他揉了揉酸胀的眼角,将那密密麻麻详实记录的一页也翻过。

鲍东铭灵前守孝,鲍聿卿身着孝服陪吊丧的来宾跪拜行礼,祭坛右侧站着穿孝的官员,左侧为外国领使。日本驻奉公使吉田泽为吊唁特使,关东军司令币治久哲、代理陆军大臣、代理参谋长、满铁副总裁及个顾问纷纷露面,阵容空前。

这一段旁边有一行手迹批注,每番吊唁必要长谈,少则半日多则整晚,吊唁是假窥探为真。

再翻,是一幅照片。

骏马上,一身戎装只是松松挂在身上的鲍聿卿,戴孝巡阅全军。

远景照,深深帽沿下只有消瘦看不清神情。

仇深不得报,有子不如无。

周天赐凝视良久,装满抉择纠葛的眸子缓缓闭上,灯光之下,很清楚的看见原本轻颤的眼皮一丝丝回复平静,如海一般深邃的眸子再度睁开,他提笔写信,一挥而就。

灯影之外,四方的棋盘青盈玉润,静静的放置已暗暗流光。今夜的南京,没有一颗星子。

第三十章

奉天帅府

“怎么了……”虚弱粗噶的声音自床上传来,罗奕先是背身倒了一杯水,才转脸面对刚醒的鲍聿卿,仍旧苍白的脸色,不过终于睁开了眼睛,“你太累了。”

大帅故去,大事小情千头万绪,要稳政安民……

眼前这张脸,除了悲伤不露任何情绪的处理应付,即使面对杀父仇人。

大帅临终嘱咐,不要告诉他!其中深意,至此方知,这件事如果从鲍聿卿口里说出来,就会影响他和日本人直接打交道。

鲍聿卿接过杯子,不发一言。

冰冷的祠堂里,他跪在父亲和列位祖先的牌位前,时间流水一样过去,始终觉得无言以对。头一次,觉得这样冷。

吉田泽、币治久哲……一张张面孔在眼前闪过,而那一天原本是父亲在帅府等着帮他补过生日……

罗奕看着出神的鲍聿卿,日本人杀了人再来吊唁,鲍东铭执意血债血偿,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大局为重的话没有人说得出口,为父报仇乃是天经地义。

然而,拦住一切的是鲍聿卿将其强制关押的命令。

余日后,禁令解除,在祠堂前奉令拦阻的王治平根本拦不住火冒三丈的鲍东铭,他得到消息后,只赶得及跟着鲍东铭直闯到了鲍家祠堂。

厚重的祠堂门打开,无窗的宽大屋子,空气都带着久远的凝重,幽暗僻静的祠堂阴冷森寒,里面的一切都没有一丝生气,也包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白衣身影。

如果没人管,也许就那么静静的把自己永远留在祠堂里了。

“东铭每天都问我你怎么样了,不敢自己来见你。”

“哦……”鲍聿卿双手握住杯子,声音里满满的倦意,“怕什么,他违令不是这一次,我能怎么他,”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鲍聿卿缓缓靠向身后的枕头,“能怎么样呢?”

罗奕背后一凉,不自禁抓住鲍聿卿露在外面的胳膊,他陷入阴影中的脸,苍白的像个要飘走的魂魄。

“怎么你也怕?”轻轻的语调,暗沉无比,他承认自己确实想过,“不用担心,我不去。”

罗奕低头,原本抓住的手臂变成他刚端给鲍聿卿喝水的杯子,想再开口,已被鲍聿卿截断,“东铭的脾气,要么甩手不干,要么一意独行,你说他不敢来见我,这几天出什么事了?”

“我叫他进来见你,你自己问他吧。”罗奕答得自然,“你们兄弟之间,我不能问,但我无意隐瞒你。”

“等等……”鲍聿卿飞快的想着罗奕的话,一向平静的眸子里渐渐漾起波澜,“是不是,南京有动作了?”

苍白的脸上,是兴奋的神情,甚至整个身体都散发出喜悦,浓烈而生动。

确实没有一句提示,真的也不需要提示,他一直心心念念日夜等待,还有什么细枝末节料想不到。

罗奕爽然微笑,“是,周天赐来的亲笔信。”

终于……

鲍聿卿深吸一口气,吐出时竟有些眼眶微热,想念,是真的想念;期盼,其实何止两年。

统一御外,你我今天的地位,注定了必将相见。

罗奕推门出外,仍记着鲍聿卿异常透亮的眸子和脸上极淡极深刻的笑容,知道不容易,却更想知道鲍家这对兄的之间,哥哥如何管得住弟弟。

“把信给我。”

鲍东铭捏着手里的书信,真想当着伸到眼前这双手,把南京来的片语撕得粉碎,却,顾忌。

他是医生,犹记得祠堂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全是冰冷的泪水。

“直系派来的特使就在奉天,合作讲诚意,持函而来的特使你见也不见,为什么就只想看这封信呢。”

“我说把信给我。”声音沉了一沉。

“哥哥,北平、南京,甚至日本都在等奉天表态,往来的书信何止百封,你为什么只想看这封信呢。”鲍东铭低下头,平淡的语气,不求解答。

“东铭,我说最后一次,把信给我。”鲍聿卿冷眼盯着面前不抬头的弟弟,紧抿起唇已是隐隐怒意。

片刻的僵持,鲍东铭将手里的信递了出去,鲍聿卿紧紧握住信函,未拆的信封上,赫然就是周天赐亲笔,矫若惊龙行云流水,一如曾经。

“哥哥,你没事就好,不打扰你看信,我先出去。”

“东铭,”信在手中,他竟然抬不起目光,“吉田泽说的话你不要信,币治久哲永远不会对东北死心。”鲍东铭回身站住,看着坐在床上的哥哥,这清晰到底的话,如同托付。

“直系之前来往的函电我看过,条件是帮他们攻击周天赐,好处是钱粮地盘儿,东铭,到了现在,你觉得东北需要这个,”鲍聿卿轻轻摇头,“赶走周天赐,南京由谁来管,是你还是我?”

“就算北平另有图谋,南京也未必就诚心诚意。”

三年前的山海关,冯子玉没有趁火打劫,现在,也不会挑起内斗,信函特使并非冯子玉本意。鲍聿卿心里明白,奈何无凭无据,明摆着的质问反驳不了,于是动手拆信。

除去尊称署名,信上仅有一首七言绝句,轻轻念出,“内争无胜两下流,力不如人万事休。护我山河还我愿,功成志岂在封侯。”

目光停在字上,稀疏几句,力道雄浑。诗言志,睥睨耀武,几欲破纸而出。

“周天赐,招牌好亮。”气度手段,有节有理,比之北平高下立判,“我,愿意和南京合作。”抬头看一眼哥哥,出乎意料的,看见一脸失落,“这信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忽略心中满满的缺失感。功成志岂在封侯,这一句,一看再看,鲍聿卿眉心微皱,“东铭,如果爹在一定不同意。”

“那就不要去祠堂惹爹生气。”鲍东铭反射般的飞快接口,“我是医生,这不是商量。”

余日后大西楼吉林省驻节办公室

“鲍聿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要我说,他每天打那么多毒针,早晚自毙!”

“军团长!”年纪不大的士兵拦抱住张牙舞爪的杨宇庭,心怦怦跳,讨好地冲旁边的人笑,“各位大哥,别跟疯人计较,冒犯小司令的地方,还请多担待。若日后有用得着小弟的,只管说话。”

“这你放心,司令不是那人,”持枪的警卫应声走进,瞥了瞥痴傻的杨宇庭,再看一脸紧张的年轻士兵,“年纪轻轻,有力气,找小鬼子玩命,也比整天围着疯子出息。”

“谢谢好意,杨将军与我有恩。”年轻士兵不抬头,一句话说的坚定如铁。

警卫心头一动,放弃劝说,上峰命令是搜身收缴武器,其他不用他管,任务完成,把杨雨霆交出的随身手枪在手里掂了掂,招呼另几个人一起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死,士兵一口气才要松,看见杨雨霆又提起,眼前的杨雨霆,哪里还找得到刚才目痴神涣口水溢流的样子。

“我是疯子还叫什么军团长,”欣慰而笑,“你跟着我原来是为报恩,是什么恩我都忘了。”

“军团长?”士兵讶得睁大双眼,“你,你没疯!?”

“是呀,没疯……”惊讶很正常,他自己都没想明白。鲍梓麟死的那天,他开始装疯,今天,看来不需要了,“有恩,你也报尽了,快点走吧。”见对方呆愣不动,只是看自己的眼神更加惊异,杨雨霆不耐呵斥,“是命令,快走!”

“我不走,这一次,我绝不走!”和曾经一样的话,这次违令也不能照办,不为别的,是为自己能够安心,“走了,一辈子都觉得抬不起头。”

杨雨霆伸手拍了拍那副年轻的肩膀,他知道为什么肩膀的主人眼里已经蓄着泪水,“别这么固执,你还年轻,路还长着,觉得亏欠,就上战场多杀几个日本人。”

语重心长的话,解开埋藏在心中的自责,才得到解脱的心却又突然一惊,那士兵隐约感到些什么,不敢往前猜测,“不敢辜负军团长的期望,只是您孤身一人,还是让我照顾您吧。”

“我不需要,”杨雨霆敛起笑容,徐徐而语,“鲍聿卿是什么人,总揽九省,会缺我身上这一支手枪吗,今天只凭这支枪是交代不了的。”环视屋子,吉林省驻节办公室,“两年前他老子只让我做阶下囚,今天,他必要我做亡命鬼。”

“扣扣”两声敲门声,索命的阎罗也不都是凶神恶煞,士兵木然转头,进来的人手拿青花盖碗儿。

“果然……”杨雨霆语气里还是不出所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杨将军,属下裕景元。周将军等您很久了。”来人将茶放在杨雨霆眼前,要别人性命的事情说的寻常稀松。

杨雨霆看看一旁摸不清状况的小士兵,腾地心头火起,冷哼一声,“裕景元,你算什么东西,少在我面前废话。扫兴,等了两年,也等不着端茶倒水的正主儿。”说着伸手就去拿茶碗。

周明轩,今天不是你儿子来奉茶,不知道你能不能瞑目!

因果轮回,理当轮到他杨雨霆也尝尝肠穿肚烂吐血而亡的滋味。

“军团长!您,您……”语气除了急切还有袒护,“现在喝,已经晚了!”

“你跟着我时,我也已经疯了,”那士兵眼中有了深重的悲伤,杨雨霆别开脸不看,“我疯够了,现在,你快走。”

飞机上

一股猛烈的颠簸,鲍聿卿惊醒过来,聚上焦的视线里,驾驶位置上是罗奕。耳边隆隆的螺旋桨声,座椅上一阵阵马达颤动,沿窗俯视,一片辽阔的平原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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