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翰华脚下一顿,看着净念的眼里透着深思……这个少年,嗓子原不是发不出一点声音的吗?早先他便有些疑惑,哑人也曾遇过一些,但多少都能发出一些杂音,如少年这般完全沉默的,实在少见。
索翰华低笑,戏谑地问道:“净念可知这是何处?”
净念忍住再次打喷嚏的冲动……这像花粉的味道,着实让他难以习惯。索翰华问的问题,他自然是不知道答案了,便轻轻摇头。
“红香暖醉,曼舞轻歌。此处便是堆烟杨柳岸,雪月风花所。”
【十一】烟花里
这条沿湖的窄道,称作芳菲路,湖畔舞榭歌台,路边尽是红袖招。索翰华见净念不习惯这脂粉味,遂打趣地说道:“按说净念也该有十四五了吧,此前竟是从没有来到过烟花之地吗?”净念听了,有些懵懂,他不知道男人说的雪月风花所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烟花之地到底是何意。索翰华见他不通世事的模样,遂也不作多说,只是含笑地领着净念进了一座楼阁。
净念遂闻到了更浓烈的香气,不过或许适应了些许,渐渐地倒觉得不是很难忍受……虽然这种香气,依然让他感觉不痛快。他听着索翰华的脚步,跟着他一路穿过楼下厅堂,然后上了楼梯。时有一二娇媚的男声,问询他们需不需要帮助。净念能探知,此处人不少,有些许的吵闹,夹杂着一些意味不明的声音。楼上,有断续的丝竹声传出。
索翰华上了二楼,挥开要引路的男子,直朝廊道最里头走去,推开门,又见往上去的楼道,便踏了上去,此时只听上面传来一声问:“是谁这么不知事,擅自闯到我这里来啊?”男子的嗓音不同楼下那些人一般的娇媚,却更有别样的魅惑与柔情。索翰华恍若未闻男子的话语,脚下不停顿地直上了楼梯,正对着楼梯口便是一扇门,他一手掀起珠帘,另一手迅速地接住飞面打来的一根银簪。
屋内的男子停下弹琴的动作,悠然地转头看向门口,脸上的笑遂顿时凝滞,便是起身,动作稍有急切:“是……您?”索翰华将发簪随手扔到一边,倒没有追究此人冒然的举动,只是点了点头,随意找了个座坐下。男子渐渐放松了情绪,笑意融融地走到索翰华面前,目光若有所思地扫向净念:“您怎么忽然就来了?日前茗竹听闻您来了舟镇,还在想着明后天寻个时间去拜见您呢!”
索翰华随意地理了理袖摆:“路过罢了。”
茗竹低眉浅笑:“您竟然会亲自来到琼花玲珑阁,真是让茗竹受宠若惊呢!”说着,他执起案上紫砂壶,为索翰华斟上一杯茶水,“您是特地来瞧那个东西吗?”索翰华没有接过茶盏,只是淡淡嗯了声。
茗竹放下了茶壶,款款坐到边上的椅子,笑着道:“东西不会跑掉,您难得来一趟,要不先喝上几杯茶,再听茗竹弹几首小曲儿?”言语里透着丝丝渴望,男子的目光不自觉地扫着站在索翰华身边的少年。
索翰华几分洒意地靠在椅背上,眉眼低垂,对茗竹的提议不置可否。茗竹不甘受到冷落,又娇笑着对净念开口道:“这位小公子长相可真是俊俏,恐怕都把我玲珑阁的头牌比了下去。”说罢,他自己乐得咯咯笑。男人抬眼,瞥着毫无动静的净念,遂把目光放在茗竹身上:“茗竹,本王的人也是你玲珑阁的头牌可比的吗?”
这话语似是维护,又带着几分无所谓。茗竹眼里透着深思,随即笑得更深:“我玲珑阁的人自然比不得了。”了然般地直把净念上下打量了个仔细,“您这次口味很特别呢……不过说来,他倒真不像是您的新宠。”
“哦?”索翰华意义不明地哼了声。
“是呀!你们看起来感觉更像是父子呢,”茗竹本是戏言,这一说着,倒真几分认真地琢磨着净念的长相,“他鼻子与下巴可是真与您挺像的。”这相像,说得自然是索翰华原本的面貌。
索翰华听了,侧头也打量起净念,遂觉得这般姿势打量起来不方便,就伸手把少年直接拽到自己的身上。男人拽着自己的时候,净念身体下意识地紧绷了下,没感觉到杀气后稍微放松了些,但还是很僵硬地被半强迫地坐到了男人的腿上。一只手掐着净念的下颌往上微抬,索翰华低笑:“与本王长得像?”
茗竹收回眼底的惊异,硬着头皮顺着男人的话,说道:“也只是感觉上有些微的相似。茗竹这不是跟您说笑了嘛!”
净念察觉到男人的手抬起自己的下巴,混混沌沌地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这二人交谈的话语,他也听得似懂非懂。只感觉腰上的手臂有力地箍紧,让他极为不自在,又有些恍惚……他模模糊糊地想:这是活人的体温,很暖。
索翰华没有再追究茗竹所说的相像,松开了对净念的禁锢。净念一得解脱,便迅速地从男人身上站起来,然后重新安静地站到了旁边,自始至终他的脸色没有一丝起伏。茗竹把一切看在眼里,叹息道:“您这个新宠真是乖巧又厉害呢!茗竹见了他,都忍不住觉得心喜,也不知您哪天腻了,可否把人送给茗竹呢?”他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虽然暂且看不出这个少年的身手如何,但很敏锐地察觉得出少年很厉害,那是从灵魂里透出的一种力量,绝不似他外表所呈现出的柔弱。
男人笑得柔和,盯着对方说道:“茗竹,你该清楚,本王可不喜身边的人随意试探。”
茗竹自是聪明的人,即便喜欢撩拨人,但从不会真正触及到对方的底线:“您说的是哪里的话……茗竹可不是试探,刚才说的是心底话。这位小公子,不知该如何称呼?”
索翰华不再看向茗竹,敛下眼里的深沉,漫声回道:“本王适才似乎也说了,净念是本王的人……本王的人,可是不容许别人打注意的。”
茗竹彻底失了笑容。“本王的人”,被男人这么强调说出口的,意味了什么,他还不明白吗?他跟随男人多年,鲜少瞧见,男人对人与物表现出完全独占的姿态,便是几位夫人,何曾得到男人“本王的人”的说法。而他们,亦不过是,男人的属下。一个字与一个词的差异,是天壤之别。茗竹完全没了玩笑之心,很恭敬地回应男人:“茗竹不敢。”
男人又坐了一会,听着茗竹弹了两首曲子后才起身离开:“天色不早了,带本王去看一下东西吧。”
茗竹连忙跟上:“您这边请,”遂又有些犹豫地看着静默的少年,“他也一起吗?”
索翰华回头看向净念,道:“净念,去后院等着。”那些东西不是凡物,净念毕竟眼不能视,若不小心碰着了,可不是妙事。
净念得了话,便在一瞬间里就无声地消失了。
茗竹收起复杂的眼神:“净念……武功真是厉害呢!”
索翰华没有理得,只道:“走吧。”
净念安静地坐在后院的假山下面的石头上。此处不似前头那般人来人往,很幽静。他独自坐在那边等着索翰华,偶尔也有一两个路过的男子用听起来怪异的嗓音问他一些话,他都没有给予回应……他不懂他们问的话都是什么意思,他并没有什么需要。
快半个时辰过去了,净念一点也没有急躁,忽然听到一阵爽朗大笑,接着有人快速地朝这边走来。晚风有些冷,吹着他的眼有些不舒适,净念眨两了下眼,随后继续发着呆……这是前世与今生,他一人独处时的习惯。就算如今被塞回了记忆的脑袋,多数时间依然是放空的状态。
“他是……”白衣青年有些讶然地看着一动不动坐在石头上的少年,“新来的?”他问着身边的小倌儿。
“官人,他可不是我们楼里的人,是一个客人带过来的,不知为啥一直坐在这里,跟个泥塑似地坐了半个时辰都没有动作。”
青年来了兴趣,大喇喇地也坐到了石头上,不理会之前那个小倌儿嗔怨的眼神,兴致勃勃地直瞅着净念的脸:“这位小公子,在下关明威,是飞剑派首徒。不知小公子如何称呼?”净念微微动了动脖子,好半天才迟钝地感觉到,这个男人是……对着自己说话吗?现今,除了慢慢适应了索翰华不时与自己说一两句话外,他还没有与其他人交流的习惯。
关明威等了半天,见少年没有理会自己,自觉讨得了个没趣,心里颇不是滋味。想他飞剑派,在聿国江湖上可是首屈一指的大门派,是为南七派之首。他作为飞剑派首徒,说呼风唤雨有些虚夸,但到哪里不是被众人高高捧着。他不甘地再次开口:“在下飞剑派首徒关明威,不知能否结交一下小公子?”
净念算不得完全不通世事,只是他对于语言的知识遗落的七七八八,有时候根本听不懂别人话里的深意。他听这个叫关什么的人,问能否结交自己,可是他不明白这结交到底有何意思。是指认识吗?他有些不懂,这个人为什么要认识自己,所能想到的,就是这个人,或许与严慕一样,或者是索翰华一般,想要利用自己的价值。
不过索翰华很厉害,而且净念感觉得出,男人是不会放自己走的。
就在关明威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的时候,净念才缓缓地摇了下头……关明威脸色一僵,没想到这个少年这么不知时务,心里忍不住想要发作,可到底是名门之后,行事自是还有些规矩,便也觉得自己没有理由。然后便仔细打量,刚才只注意到少年的风采,关明威没留心到那双漂亮的眼睛有些异样。
“你,你是……”他斟酌了下,道,“不能视吗?”
净念这次真没有再理他,因为他感觉到了索翰华正从远处朝这边走来,便将等待自己回答的青年抛到了脑后,跳下了石头,脚下生风般,霎时来到了男人的身侧。
“他是谁?”索翰华看着愣在那里的白衣青年微微眯起眼,若没记错的话,那个人似乎是南七派的。净念的回答是摇头,表示不知道,虽然刚才那个人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但对于不上心的东西,他一向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就没记下那个名字。索翰华见他摇头,不禁愉悦地笑出声:对于无关紧要的人,确实不必放在心上。这一点,净念与他很相似。
索翰华遂也不再关注那白衣青年,看了看阴沉下来的天色,对净念道了声:“走吧!”
【十二】风波乱
净念正迈出步子,准备与索翰华一起离开玲珑阁。又听身后一声叫喊:“等一下!”他自是没有留心,但察觉到男人停顿的动作,便也跟着止住步伐。
关明威见男人回身看着他,瞄了瞄背对自己的净念,心里有说不出的憋闷:“这位大侠,在下是飞剑派首徒关明威,我见两位风采不凡,便意欲结交一番,不知大侠贵姓?这位小公子又是何名姓?”关明威被净念刚才的一系列反应给激着了,一时脑子发热便冲动地叫住二人如是说了一大通。话语一落,他又觉得几丝懊恼,待看到周围渐有小倌儿们围观指点,颜面上更是挂不住,如今倒成了进退不得的局面。
结交?索翰华嗤笑地盯着青年,似是不经意地瞄了瞄周遭。在这样的地方谈论结交,怎么都令人遐想。遂看向静默的少年,索翰华忽地起了一丝恶趣味,想起先前茗竹的“新宠”之论,便一把将净念拽进怀里——他行事向来只凭自己喜好,自是想一出是一出,偏生净念是个不通世俗的主,配合得也算自然。
或许是先前有了一次经历,净念仍是全身僵硬,却少了一些下意识的警惕。“活人的体温,”他心底再次如是想,“竟是比白日里的阳光还要温暖。”前世遗落的年少时记忆,那种被父亲抱在怀里的感觉,隐约变得清晰了几分。
一手搂着少年僵硬的身躯,一手不经意地在他白净的脸上暧昧抚动着,索翰华对瞪直了眼的青年笑得高深莫测:“蓝某人不过是无名小卒,何来大侠之谈?多谢刚才关少侠陪着净念说话,不至让他觉得寂寥了。”说罢,他再懒得理会青年——本也只是为了逗弄下那个漠然的少年。
松开了净念后,索翰华便拂袖而去。
关明威看着他眼中如莲般清净濯秀的少年,竟是被人肆意亵玩后又被随意丢弃一边,心头顿起炽火,奈何少年根本没有理会自己,迅速地就跟上了蓝姓男人的脚步。那抹银朱色的背影,在阴沉的天色里,似是透着一股暗淡的疼痛,就这样渐渐走出他的视线,也这般悄然走近他的心房。他从此不敢再与师兄弟们取笑小师弟对宴双刀的“一见倾心”为娘们的作法,因为每每想到那抹灰蒙蒙的身影,他的心里就开始绞痛起来。
“净念……”
男人如叹息般的声音穿透了空荡荡的大脑,净念已经有些习惯了男人的声音,对于对方的话语,不再是好半天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郊外的路上没有什么人,索翰华也不掩饰自己的身份:“本王以为,你这般的性情,该是很讨厌与人肢体接触的。”
净念听了此话,好半天,不知道该作点头还是摇头的反应。他不是很能清楚地感觉何谓讨厌的情绪,记忆告诉他那是一种负面的情感;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讨厌与人肢体接触……他觉得,活人的体温很暖。可是除了杀人时感觉到喷溅的温热又粘稠的血液外,他很少没有碰触活人的身体。没有人愿意,或者有那个胆子,随意触碰他的身体,哪怕是净明,都不敢随意地碰他。当然,一般的陌生人,净念亦是不会给对方碰触自己的机会,因为他毕竟是活在杀戮里的人。防备,几乎是本能。
索翰华似乎也不在意净念的答案,没得到他的反应,便不再多说。他只觉得自己,面对这个少年时,越来越容易“一时兴起”了。
净念想了一会儿,他那通直的思维自是得不出结论,便很快地不作思索。他还是不习惯动脑子去深思什么问题。虽然他想的不多,但能敏锐地感知周遭一丝一毫的异样,更是能作出极快的反应:几乎在那些黑影突然袭来的瞬间,净念就利落地闪开了身。
前世关于杀戮的学习已是刻入了灵魂深处,在必要的情况下、在适当的时机中,则要毫不犹豫地杀人。故而,在瞬间评估了来人的数量与实力后,净念当即凌厉地反击过去。先前男人告知他应该学些别的心法后,那个叫非莫的人就来找了他。虽然短短几日学得不是很深很精,但净念能巧妙地将其糅合进迦空心法里,使得原本的招式变得更加狂猛;又因迦空心法的本性,他的武功不是全然攻击性的,防守亦是了得。
在净念与十数黑影缠斗时,索翰华便未出手,只是负手立在路边,偶尔有不长眼的人偷袭过来,他便是不经意地挪个身,恰好避开了攻击。净念的实力,索翰华心里很明白,既是厉害的很,他何必亲自动手。何况……看着几乎所有黑影都围攻净念一人,他猜测,这些人的目标本非自己,而是这个少年。
若没有料错,对净念下了杀令的,便是净念的前任“饲主”了。索翰华漠然地看着少年一人同时应对十数个高手。不错,是高手,连索翰华也得承认,这拨人训练有素武功狠厉,比之自己手下的影卫差不到哪里去,一看就是被专门训练出来的杀手。可见,净念前任“饲主”对净念的实力很了解,又是有多忌惮……这忌惮,或许还有别的一些什么。
看着净念以掌气对峙黑衣人的长剑,索翰华微微挑眉,以净念的能力,赤手空拳不是问题,不过时间会拖得久一些。遂也没犹豫,他扯开佩戴在腰间的匕首——此乃清石短匕,为先帝所赠,据说在古武兵器榜上排行第七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