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门吱呀地被人从外头推开,净明连忙抬起头看起——顿时失望,继而是熟悉的愤恨——虽说他本是出家人,但到底是少年心性,何况每日面对的是这个可能害得静禅院被毁、院主死亡的凶手。单是这个人利用自己的伤,来胁迫净念为自己做事,就足以让他无法不怨恨。
严慕冷眼看着净明愤怒的脸,嗤笑:“小和尚,别那样看着我。”将手中的托盘放到床头柜上,“净念有要事在身,近些日子都不会回来。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可别拖累了他……”
净明羞愤,只是自小生长在禅院,只会口拙地怒骂:“你这个修罗!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看着少年悲愤痛苦的样子,严慕只是冷漠地说道:“杀了你?哼,你的命本尊才不稀罕。若非要净念心甘情愿地为我所用,你以为留你这条命又有何用?”见少年彻底地颓靡了,他又沉声威胁,“你别想着自杀……呵,你是出家人,可别忘了,自杀便是杀佛。还有,你难道不顾净念了吗?他身被奴制约束,你若死了,以他的性格恐怕不会再听我之言,到时候他可就是,化、魔、自、戕!”
净明终于崩溃了般,嘶声力竭地喊出声:“啊——”
青年的话,字字戳中他的心头要害。身为出家人,他不能自裁;作为牵制净念的人,他不能自杀……每日忍耐肉体蚀骨的疼痛,又得承受噩梦的过去。这一日一日,当如身困阿鼻地狱,煎熬苦痛不得超脱。
“没用的东西!”青年低斥,话语渐现刻薄,带着一种隐约的尖酸,“本尊实在想不透,就你这样的人,凭什么值得净念牵挂,甚至甘愿受制?!”语气里,是求而不得的愤慨与莫可名状的妒忌。
净明惨淡一笑:是啊,他凭什么值得净念的挂心呢?否则,这两年,净念或许就不至于那么身不由己吧……就算是身中奴制,也不至于被人随意支使。
他从没想到,那个如木偶般精致却同样如木偶般没有情绪的师弟,竟对他这般上心……毕竟这些年来,净念始终不曾接受过他的靠近。
而这两年,虽不是完全由于自己的缘故,但多少也是顾虑了自己——净念变得越发地死气沉沉,整个人真如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地活在这世间。
他不知道严家让净念做了些什么,但是……净念每回回来时,身上都带着淡淡的血腥。他就知道,严家绝不是善类,否则就不会这般对待自己,就不会……
他想起了两年前的变故——或许,那将是他一生的噩梦,甚至会成为在他心头肆虐的魔。
那时晕头转向地被净念拎回了静禅院,正遇上院主与无尘师叔对峙。净明无法想象,那个平日里慈悲和蔼的师叔,竟是那般狰狞。他有些弄不清情况,却从院主的只言片语中大致得知了,无尘潜在静禅院,就是为了得到院主的迦空心法与天甲残片,却始终不能得手……直到,院主将迦空心法完全传于净念。无尘得了天甲残片,又怕江湖得了风声,故而起了灭口之心。
后来的事情,他已经记不清了……只看到法华没有还手,任由着无尘打死;而自己,也中了一掌,当即昏死。
再醒来时,他已经被净念带下了山。然后是听闻静禅院被焚毁,无尘从此下落不明;再然后,他由于中了严家独门掌法,只能依靠着严家人给的药物延续生命;再然后,便是他这两年来半拘禁的生活……
虽然他知道净念中了奴制,虽然严慕说净念完全被他控制……可是,净明从不相信,净念杀光了静禅院的僧人。至少,严慕还没有得到天甲残片,也没有得到迦空心法。
……净明在或悲或喜中渐渐昏睡了。他中的掌,每隔三天就得要吃一次解药,然后便是沉睡到下一次掌伤复发。
严慕嫌恶地睨着床上的少年,几欲控制不住出手杀了此人……却最终不敢下定决心,他还没有从净念那里得到东西,更不知道吴纪的下落。最重要的,他还想得到那样一个少年的“心甘情愿”!
两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如朝堂之上,昌平帝促成左丞相变革,不少反对派纷纷获罪,丢了官帽;最受先帝宠爱的皇子,现今皇帝的胞弟,文华亲王则是自请去了最西北最贫瘠的蓝苍山;如江湖之远,当年武林世家严家,因为无尘和尚血洗静禅院一事,终得江湖各大门派剿伐,老家主忧虑而亡,从此严家分崩离析,彻底退出了武林……至于天甲残片的下落,再无人可晓。也有不少人不曾死心,多次潜入颓败的严家,却始终没有结果。
而近一年来,江湖上凭空现出一人,行踪成谜、来路未知,武功高深而套路复杂。这样的人,屡次出现在江湖门派与世家,取了众多好汉的性命。武林中人,闻之色变。而此人,不仅是杀江湖人,更是闯入了沧国皇宫,割掉了沧国当朝太子的头颅!
有传言说,每逢此人杀人,便会伴随着一阵阵闷沉而急促的摄魂铃音——故而,江湖渐渐流传起了夺命铃的说法。
“……夺命铃?”男人低笑。
醇厚的声音带着一丝愉悦,女人听在耳里,脸颊忍不住发热了。她稳了稳心绪:“是,主上。那边见屡次动手不成,这次是铁心找上了夺命铃……约莫趁此江湖大会的时机,便要下手!”
男人不甚在意地点了下头,抚着拇指上的扳指,噙着一丝笑,不知想些什么。女人等了多时,终悄悄地瞄了眼对方……正对上男人含笑的眼眸,背脊顿时发寒,急忙地收回视线,规规矩矩地跪好。
“江湖大会的事,如何?”
女人赶忙回答:“还是为了天甲残片,说是又出现了一块残片,就在啸风派。啸风掌门召集英雄,祭典天甲子,然后商讨如何处置残片。”
“哦?”男人意义不明地轻哼了声,随即离开软席,朝门口走去。
女人连忙起身跟上:“主上,您要去哪?”
男人徐缓地回头,对女人温柔一笑:“看来非莫真是没有把你教好……”
“主上?”女人惊恐地呼出声。
一道黑影无声地飘落,匍匐在地:“非莫领罚。”
男人淡淡地说道:“自去暗堂吧。”说罢,再不回头。
初夏的夜,凉风拂面,是别致的宁静与祥和。索翰华挥手让服侍着的人都退了下去,随即放下书卷,踱步来到窗前,看着天边一抹残月,意味不明地勾起了唇角。
叮铛——
很细碎急促的一道铃音,从莫名的方向不经意地传来,随即是几声闷哼。索翰华低下眼眸,把玩着指上扳指,叹息:“看来本王真是养了群废物……”
语落,一道清蓝的影子如鬼魅般飘至窗前。
【五】若去来
索翰华及时地闪避,身旁的花坛便随之被砰地击得粉碎。来人亦是在瞬间就作出反应,伴着阵阵闷沉而急促的古怪铃声。两人之身影交错在黑沉沉的夜色与明晃晃的灯火间。一个身法活便、闪侧俯仰如影魅,一个攻防自如、拧展转挫如鹰隼,竟是好一会儿的你来我往,一番缠斗一时是难分高下。
片刻钟后,索翰华正迎上对方的攻击却并不再躲避,化掌为拳,气势顿时如虎出柙,迅猛狠厉,打得对方被迫退作防守。便是在这攻与防之间,索翰华得了个空隙,另一掌果断拍上那人的肩臂,将人抓丢出数尺外。
是他?索翰华收回了原本想要直取对方性命的攻势,变格杀为捉取,左手迅速点上大穴脉,少年遂被制伏。内心那一丝讶异的情绪已经沉淀,他细细地将不能动弹的少年全身打量了个仔细,连他自己也不曾想,竟是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仅有两面之缘的奇特少年。
也或许,正是因为少年的奇特,印象才会如此清晰而深刻吧。两年前的少年引起了当时自己的一丝兴趣,得知他的死亡,本也只是有点遗憾。而今时,少年重新出现在他的眼下,没有多少变化,索翰华竟意外地发现自己对这个少年兴趣更浓了。
便在这时,他决心不追究少年的刺杀。后来,索翰华想,或许便在这样时候,少年就已化作刀锋,毫不犹豫地意图朝他心口插去!
“净念?”索翰华不紧不慢地走到因被点穴而僵坐在地的少年身前,低沉的声音里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原来你还活着,竟是好大的胆子,敢来刺杀本王!”
净念自然不会开口回应什么。虽然身体因为点穴不能动弹,有些扭曲地坐在地上,他的脸上还是淡漠近于木然的神色。索翰华俯视着他,看着他空洞的眼眸,几年不见,他似乎能从那双黑幽的眸里看出渐现沉郁的死气——那样的死气,从前次见到少年的时候,他就能感觉出几分,却不似如今这般的明显。
“你就是夺命铃?!”
索翰华问着话,却完全是肯定的语气。他说着,把视线从少年的脸挪到了这人的右手腕上,那里戴着一串黑灰色的铃铛,大概有四五个,看起来这铃铛经历了不少的岁月。再仔细一看,索翰华能隐约看到铃铛上刻画着细致繁琐的纹路——似是经咒。
屋外传来一阵凌乱的声响,随即两道黑影飞了进来,扑通跪到地上。
“属下护主不力,请王爷责罚!”
索翰华转过身,淡淡地看着其中一人:“非无,都这么长时间了……你的功力还真是没长进。”
非无大惊:“属下知罪。”说着话,他几分惊惧地等着自家主子的发落,心里有些疑惑,刚才急忙进屋时,似乎看到了……那个首次让他尝到挫败的少年。莫非……他一个激灵,浑身发寒。
索翰华也没有让他们去领罚或者起身,只是再次回过身,微微倾下身:“看来你还真是厉害,本王最得力的侍卫已经几次吃了你的亏!今你是要杀本王,本王可留不得任何对本王有威胁的人……”
说到最后一句,已然带上了明显的杀意。
净念的气息却没有半丝慌乱,那么安静,近乎虚无。索翰华看着少年,笑出了声:“呵,不过你也不是必须死,本王可以给你一个生的机会……你只需表示,可要接受这个机会?”他再次点上了少年的穴道,放开了对净念的制缚。
少年得了自由,却没有一丝动静。
索翰华扣着他的下巴,微微施力,将净念的脸抬起:“虽说你不能说,但点头与摇头,你总得会吧?”问话的语气依然轻柔,却隐含了威慑与胁迫。
良久,净念忽然有所动作,偏了下头,将下巴从索翰华手里挣开。索翰华也松了手,直起身,没有再说话,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年的动作,见他有些迟缓地站起来。与两年前比,净念的个子高了不少,约莫到了索翰华的下颌处。
感知到索翰华的气息,净念轻轻侧了下头。很细微的动作,索翰华想起了两年前这个人似乎就有这个习惯动作——很明显,少年是靠声音来辨识人的,而且他的听觉想必是非常敏锐,否则他不可能行动之时都与常人看不出多大的区别。
然后索翰华看到了净念微微点了头,很小的幅度——却表示了,这人是听懂了他的话,而且是赞成的态度。内心里有些细微的情绪划过,索翰华竟意外地感到些许轻松或愉悦。而至于,净念追杀他的动机,或者说,在净念背后的是什么些人,他并不着急在此时弄清楚。
“非无!”
“属下在!”
索翰华愉悦地坐到藤椅上,手上把玩着蓝玉扳指:“既然你屡次败于净念手下,此后你就不必再跟着本王了,让净念替代你。至于你,就回蓝苍吧。”
“王爷三思。”
“三思?”索翰华玩味地咀嚼着两字,“怎么,难道你觉得本王的决定不对?”
“王爷息怒,”非无咬咬牙,“属下只是……只是担心王爷,净念他武功确实厉害,但毕竟……”
索翰华轻笑:“非无……”
非无猛地磕了个头:“属下领命!”再不敢去争什么,他知道自己跟随的这个王爷向来是个喜怒不定的主,让净念接管自己的位置怕是一时兴起,而……赶离自己,或许是早有的打算了。一时间,他再不敢往下想,因为那个结果,他承担不起。
索翰华哪理会得非无百转千回的心思,注意到原本呆立在那边的净念忽然有所动作,自然把目光投向少年身上,随即就看少年以极快的速度,飞出了门外,顿时消失在门外。
又是一阵嘈杂声,几个影卫进屋请罚:“我等让刺客脱逃,请主上降罪!”
索翰华有些厌烦地听着影卫们请罚的话语:“再有下次,便不必来见本王!”说罢,他又吩咐道,“让非莫去跟着净念,但不必惊动他。”莫名的,他就相信,那个已经答应留在自己身边的少年并不是食言反悔而借机逃跑了。索翰华微笑着喝了口清茶——他并不着急,只等着净念自己主动回来。
索翰华没有料错,净念的离去,不是因为反悔,而是……
已经过了夜半,索翰华沐浴完毕,正准备回里屋休息了,便感觉有人以极快的速度靠近房屋。
砰——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索翰华随意地披着外袍,斜倚着藤椅,微笑地看着影卫们又一次没能拦下的净念——少年削瘦的肩膀上扛着另一个人。然后净念把人丢在了另一张宽大的椅子上,毫不温柔的,让那人痛得呼出声。
索翰华沉默地看着少年一系列的举动,没有干涉也没有开口……影卫们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握紧武器警惕地盯着净念。
“呵,”待看到净念脸不红气不喘地站定在那人椅子边,索翰华觉得有些有趣,猜测道,“你是要本王救他?”很显然,净念带来的人脸色枯槁、身形瘦小,一眼就知有痼疾或内伤。而索翰华好奇的,并非是此人的身份,而是净念这样如行尸走肉的一个人,竟是会对旁的人上心。
“你以为,本王会答应你的请求?”索翰华漫不经心地问着。
净明已经被净念的动作给惊醒,一开始有些分不清眼下的情况,待看清了主座上的男人,莫名觉得有些骇然……一种危险的感觉,比在面对严慕时更强烈。于是在听到男人开口后,他急忙忙地说道:“净念,你不必担心我……我,这样也无碍……”
他不想,净念再为了自己做出更大的牺牲。他不知道现下这男人与净念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直觉地感到要离这个男人远远的。
净念没有理会净明的焦急,只是用空洞的双眼直“看”向索翰华。被这么一“看”,索翰华莫名地又高兴了,虽然少年的眼睛看不见一丝波澜,他却直觉得认为,少年在无声地要求。
对,不是请求,是要求。
索翰华蓦然大笑:“也罢,本王便应了你,”瞄了瞄急得咳嗽个不停的净明,“他中的是严家冰毒掌,曲默应该有续命的法子。”
净明一愣,随之而来的不是喜悦,反而是更大的恐慌。严慕此前那么笃定地没人能够治好他的伤,并以此来挟制净念。而如今这个男人,不过一眼,就知道自己的病根,更说有法续命……他只觉,这个男人绝非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