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莫见过少主子,见过圣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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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清和笑着看向非莫:“既然你们有事,我便不打扰了。”说罢,再看了一眼沉默冷淡的少年,便翩然离去。
待那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非莫低声对净念说道:“少主子,主上传来消息……他让您不必再争那族长之位了。”
净念有些意外,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非莫的脸。又听这人解释:“原先我们并没有仔细了解蓝苍族的敬神仪典,只以为要成为族长,跟随护卫使历练便可。现在却说是需要用您的血打开那神台……主上不想让您冒这风险。”
歪了歪头,净念迷惑了。虽然刚刚听说,此次最危险的是血祭神台,但按照蓝清和的说法,只要他体内流着蓝苍族族长的血,就不会被“神的力量”反噬——且不说,他信不信这所谓的神——只按照以往历任族长的经验,他除非不是那女人的儿子,否则出现反噬的可能性不大……至于他只是拥有蓝苍族长一半血统的事实,净念选择性忽略了。此时,净念迷惑的是男人的态度,毕竟,男人对这蓝苍族是志在必得,不是吗?
非莫与净念处了一段时日,也能够摸出他的一点心思,遂为索翰华辩解:“其实,在主上的心里,少主子是很重要的。这血祭神台,即使不会出现性命之忧,也是极耗精气的。主上并不希望您亏了身体。”
“他的原话说:‘只是一个蓝苍族而已,不值得吾儿这般付出’。”
言罢,非莫便看到少年的眼神额外的明亮,黑曜石般的眸子没有以往的沉沉死气,平添了一抹灵动的光彩。
净念想着索翰华,又思索了下非莫说的话,快速分析了下出现生命危险的可能性后,朝非莫轻轻摇了摇头。
他既是决心要得到族长之位,自然不会空手而归。所谓神台,也不过是死物,他怎么可能会被一样死物控制住甚至反噬?
对于自己的实力,净念很清楚,他不会不自量力,也不会妄自菲薄。
非莫沉默了下,心知自己无法劝服这位少主子,再说明天就是仪典……即使通知索翰华,也来不及的。
“属下会全力护卫少主子的。”
净念原本打算继续看完手中的书,听到非莫这么说,抬眼盯着他,半晌后,微微颔首。非莫愣了愣,随即露出一丝笑意:别人总说这位少主子冷漠难以接近,但其实他还是很好相处的。
翌日,在上关城中心的神址,聚集了全城老老少少绝大多数的族人。
贤字长老与德字长老,各领着手下四使,分别从巨大的神台四角三步一拜朝神台磕首而去。恭敬地拜完了神台后,他们按照“神之仪”既定的位置,跪在神台四方。
随后,从护卫使中挑出的二十勇士,分列两队,举槌击鼓。令人热血沸腾的鼓乐声,响彻了整片神址。
万人跪地膜拜。圣长老领着继承者净念,缓缓穿过护卫使队列,踏上神台的台基。此时,其他四位长老与十六位使者吟唱起神偈。
蓝清和跪在神台围栏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后,弓着腰双手托举起摆放在神台前的碧玉大碗,跪送到净念面前:“请继承者喝下‘神之恩赐’。”
守在净念身后的非莫看到这墨绿色的液体,顿时皱眉,便想要阻止,却不料净念动作更快,接过那碗“神之恩赐”,仰头就喝下去。
“少主子……”非莫低声轻呼,语气里是不赞同。
净念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将空碗双手送回到蓝清和高举的手中。非莫只好咽下所有的话语,更加打起神,盯着净念的一举一动。
蓝清和缓缓站起身,将大碗举过头顶,遂双手使力猛地将其摔碎,随着碎裂的闷响声,长老与使者们都即刻停止念诵神偈,而聚在神址的族人们嘴里呼着欢快的语调,全部站了起来。
数万道视线钉在净念身上。
“尊贵的继承者,请允许您最忠实的奴仆,将您引到吾神之面前。”蓝清和异常柔和的低语声,却传到了每个族人的耳中,他半弓着身,伸出右手递到净念面前。
净念沉默地看着这人的手,半晌才慢慢地把手放进对方的手心里,随后跟着蓝清和的步伐跨过神台前的围栏,站在神台之前。
这神台,约莫是一个成年壮汉的大小。所谓敬神仪典,最关键的就是血祭。血祭,是让继承者躺在神台之上,从肩处开一个口子,由神石引导,流到神台的底部。
故而说血祭危险,即便没有甚么反噬,光是流血量都让人难以吃得消——这也是前任族长的幼子,暂时不能举行敬神仪典的主要原因之一。只有通过了敬神仪典,才会是真正的族长传人。再经过历练,得到前任族长的护卫使认可,成为新族长。
非莫看着净念躺在那块石头之上,看着他两侧肩处,血液随着那古怪的神石流淌出,心下焦急万分。
那么多血,看得人惊心动魄。而净念原本苍白色的皮肤,更是彻底没了血色。
就在非莫忍不住要上前阻断血祭仪式时,神台发生了异变。
【三七】凭栏看
夜色昏沉。
蓝苍城文华亲王府内,索翰华坐在书房里,听着曲默说着非莫传来的消息:“主上,少主子在血祭之后已经昏睡了三日,尚未醒来。您看……”
索翰华神情莫测,淡声地问:“本王不是告诉非莫了吗,让净念不必争取那族长之位。”
曲默连忙回道:“回主上的话,非莫说,是少主子自己坚持。据他所言,少主子目前已经得到了蓝苍族普通族人的认可……只是少主子失血过多,一直醒不过来,您看,需不需要属下即刻赶去上关?”
索翰华冷声道:“不必。”
曲默微微一惊,偷瞄了眼男人微笑的面容……其实主上不笑的时候,一张冷脸能够吓哭幼童;然而,他笑的时候,连长年跟随其左右的自己都觉得心惊胆颤。遂想到非莫传来的消息,曲默有些不解,在他看来主上是真的重视净念,如今净念生死未卜,难道这人真是不在意吗?
就像是回答曲默的疑惑般,索翰华轻轻笑着,很低声地自语:“本王的人,怎可能做出白白牺牲自己的蠢事?!”
曲默怔愣。
索翰华似是想通了甚么,面上越发地愉悦,没有再开口说话,朝他挥手,示意曲默退下。
曲默茫然地离开索翰华的书房,全然不能理解那个男人的反应,他觉得自己这位主子,性情变得越来越诡谲了。
书房内的索翰华,先是无声微笑,随后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直到毫不掩饰内心的情感,大笑出声。
曲默没走出几步,就忽然听到男人爽朗的笑声,吓得腿脚发软……主上,这是魔障了吗?
是魔障了……索翰华渐渐敛住笑意,这般想着。他不是迟钝的人,早在数月前,他就很清楚,那个少年在自己心里占据着一个特别的位置。
或许是在第一眼时,那个安静淡雅的身影,那个沉默独坐于人群中却仿佛被隔离在尘世之外的少年,就不经意地闯入了心间,即使那时他只是起了一点点的兴趣。而此刻,索翰华无法再认为,净念于他仅仅是个可以利用、随时抛弃的棋子或武器,因为他发现,这已经是多少次了,自己会不受控制地为那孩子担心。
担心……对于他索翰华来说,是一个如同笑话的情绪。或许他真的就像知归子当年所言,凉薄无心,无情更无义。
可是,他真的,担心了。甚至不止担心,还有动怒、愉悦,种种情绪,不是他曾经练习的那般虚伪刻意,是不由自主发自内心的真实,皆因少年而起。
他在发现少年身体不适时,没有放弃对方,而是选择让曲默竭尽所能地治疗;他在知道少年能够复明时,要求对方第一眼看到的必须是自己;他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听一声,少年亲口喊出的“父亲”……看见索临牧想要接近净念,他不悦;听到皇帝想给净念赐婚,他动怒。
——这样的情绪,这般的情感,索翰华思索过缘由,却始终没有深入地探索:因为净念是他的人,生时不能脱逃,死也只能死在他的手里。
直到先前知道血祭神台的危险后,他竟毫不犹豫地搁置了自己的计划,让非莫阻止净念;直到适才猛然听到少年昏睡不醒时,他的心脏狠狠地揪紧……这一切的一切,若他还是不明白原因,那真是枉费了这文华亲王的名头。
想到分别时,少年蓦然回首时的一双明眸,索翰华沉沉地笑出声:
吾儿……
曲默以为他不在意净念现下的状况,其实他只是信任——虽然,那谓之“担忧”的情绪让他心头隐隐疼痛。
本王的人,自不会轻易地被打倒;站在本王身边的人,必是能够俯视人世的强者!
“主上?”曲默有些意外地看着忽然来到药房的男人,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迎了上去,“您有何事要吩咐属下去办?”
索翰华扫了眼药房:“准备些养身的药材,随本王去看望闻人先生。”
“闻人先生?”曲默顿时明白过来,“主上是要去涣水吗?”
索翰华颔首:“准备好了就出发。”
曲默站在药房门口,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有些不太理解这人为何在这个关头,兴起了看望闻人砚的念头。涣水,虽离这里不远,但也要来回也得耽误几日的工夫。
涣水……曲默忽然明白过来:涣水不正是去往上关的必经之地吗?想到先前索翰华的反应,他眼中露出一抹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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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翰华带着曲默抵达涣水城郊外的竹林时,已是傍晚了。闻人砚扛着锄头,刚好经过竹林小径,与他们碰了个正着。
“王爷?你怎么过来了?”闻人砚有些意外。
索翰华微笑道:“刚好路过,便想着看望一下老师。”
闻人砚没有怀疑,将索翰华领进了隐居的小院子里,冲屋内唤了声:“童儿,快些出来见客。”
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笑嘻嘻地蹦出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索翰华与曲默。闻人砚请二人进屋坐下,自己去内室换了套衣裳后,提着竹筒和一套茶具走进正屋,笑道:“老头子这里没准备甚么好水好茶,王爷你就将就着解解渴。”
“老师不必如此客气。”
说罢,又是一阵冷场。
闻人砚坐在竹椅上,注视着眼前气势不凡的青年,暗自叹了口气,遂感慨地开口:“我住在这涣水边,还以为再碰不上以往的熟人呢!”
索翰华笑道:“老师不必担心,您就在这竹园里安心过着清静的日子……学生今天确实只是路过而已。”有些话,不需言明。
闻人砚察觉自己想多了,心下有些歉意,也笑道:“也就王爷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你我师生多年不见,今晚定要备些美酒佳肴,好好地畅谈一夜。”
“学生谨听师命。”
“哈哈,”闻人砚这才彻底放松,“王爷还像以往那样没有多少变化。”
索翰华轻笑,遂对曲默示意了下,让对方将礼物送到老爷子面前。闻人砚倒也没有客气,爽快地接过礼物,放到了一边的桌几上。
正说话间,先前那个童子听到几人的笑语,也跑进屋来,欢喜地开口:“爷爷、爷爷……”
闻人砚慈爱地摸了摸童子的脑勺:“童儿,爷爷正在和客人说话,你去找隔壁的虎娃玩耍去。”
“不要去,虎娃刚才欺负我……”
“怎么欺负你了?”
“他阿爹给他买了一个泥人,”童子委屈地眼圈泛红,“我说玩一下,他都舍不得……”
闻人砚闻言忍不住乐了,无奈地摇头:“你这孩子,”遂看向一旁温笑的索翰华,“让王爷见笑了,这孩子被我宠坏了。”
索翰华回道:“这么大的孩子,本就该天真烂漫。”
“哪里的话,”闻人砚感叹,面上有些许怀念,“王爷幼时,可从不淘气,老成稳重得跟个大人似的。”说着,他又安抚起自己的孙儿,“童儿别难过,后日正是你的生辰,爷爷给你亲手雕个小人儿。”
看着老人与孩童说笑的模样,索翰华有些出神,眉头微动,似乎想起了甚么。
又听闻人砚说道:“记得那时王爷,总爱雕刻一些小玩意。”
索翰华也想起那时候的事情,笑道:“是啊,老师当初担心学生一个人会闷坏了,就教了我雕刻果核,也确实让我打发了那些冗闷的时光。”准确的说,并非是打发时间;而是在雕刻那些微小的玩意时,他慢慢地学会了如何控制住内心的暴戾。
师生二人,似乎陷入以往的记忆里,就着那些往事说道起来,直到夜晚降临,用了些酒食后,索翰华就宿在另一间竹屋里。
“曲默,前次你查蓝菁之时,可查过净念的生辰八字?”
“回主上,少主子是五月十八酉时一刻出生的。”
五月十八吗?索翰华望着天空中的半月。那么,还有十天不正是到了净念的生辰吗?
生辰甚么,对于索翰华来说,本毫无意义。只是今天看到闻人砚八岁的孙子,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便不经意地想起,净念在这个年龄时又是怎样的呢?
那个悄然住进他心上的少年……
闭了闭眼,索翰华忽然觉得急迫:“曲默,明日一早就给蓝清和传递消息,告诉他我们马上赶往上关!”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必掩饰本王的行踪。”
是的,已经迫不及待了……索翰华无声地勾起嘴角: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情,又怎能任由那个少年继续懵懂下去?以往,净念的命是他的;如今,净念的心更是他的!
【三八】冷千山
非莫注视着神色平静地躺在床上的少年,暗自叹了口气,虽然焦急、担忧,却也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那个蓝清和每天喂着少年古怪的墨绿色的液体,叫甚么“神之恩赐”。
他又想起那天在神台发生的一切,才明白这世上的事情果真是无奇不有——尽管他先前对于“神”之说法不屑一顾,即使此刻,他也只是将信将疑——但可以确定的是,这蓝苍族果真是神秘。
譬如他眼中普通的石头,在吸收了净念的血后,竟会发出金色的明光,光芒在那一瞬几乎是笼罩了整个神址——这便表示,净念成功开启了神台,是“神属意的继承者”。想到了这个独居山原里的民族,数千年来拥有着自己的文化、习俗,形成一系列独特的体制,更有闻名大陆的“护卫使”,非莫才恍然明白索翰华为何从不曾轻视这样的族群。
只是眼下不是可以胡乱感慨的时刻。虽然净念得到了蓝苍族普通族人与长老们的认可,但他已经沉睡五天了……非莫心焦如焚,若净念再不醒来,他怕是忍不住要将人带回山下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净念的脸色在喝了几天“神之恩赐”后,真是渐渐地透出了些许红润。
“非莫,”蓝清和看到一脸肃穆的男子寸步不离地守在少年床边,笑着说道,“你不必这么紧张,新族长比你我想象的强得多。听族里的老人说,从没有哪任族长在血祭后,能够自己清醒地走下神台的。”想到那一日的敬神仪典,蓝清和心生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