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知骤暖
茶香四溢。
蓝清和为对面的男人倒满一杯茶水,笑吟吟地说道:“近七年不见,王爷还是这般丰神俊朗。”
索翰华低眉浅笑:“蓝长老亦是一如当年般英姿雅淡。”
“呵,王爷谬赞了。”蓝清和漫不经心地啜着茶水,“这些年真是多亏了王爷的庇护,我蓝苍族族人的日子才能够一直如此殷实安稳,安稳得让大家都开始不安分了。”
索翰华保持着微笑,不作评述。蓝清和沉默了一会,遂捧着杯盏,静静地注视着男人的脸庞:“有时候我在想,七年前,文德帝为何会背弃我族?毕竟我族人亦是大聿子民,也不曾有过异心,只是靠天吃饭难得温饱,有些依赖与外界的交易……我全族遇到危急,文德帝没有理由地就放弃我们,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往事既成定局,无论当年是什么原因,现下追究,又有甚么意义?”索翰华轻描淡写地说道,“聪明人,只会把握好眼下与将来。”
“但过去的教训,也不得不反思。”蓝清和接过话。
索翰华轻笑,睨着这个情绪有些不定的人:“然后呢?”
蓝清和微微一怔,对上男人无情的眼睛,苦笑:“王爷说的极对,即使再怎么反思,也不可能后悔,只能把握好现下。”他想,关于七年前的猜测,或许就是事实,而这个男人丝毫不在乎让他知道。无论当年是不是被人算计,眼下,他蓝苍族的荣辱兴衰真的绑在了这人身上。
“圣长老,新族长携护卫使回城了!”
蓝清和有些意外,遂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即刻安排人迎接族长。”说罢,他望向神色淡定的索翰华,“王爷,您要一起吗?”
至此时,蓝清和骤然放下心头的负担,算是彻底想通了……如今族长,都是索翰华的儿子,只要能够保住蓝苍族生息不断、安稳和平,又何必计较过多呢?这天下,或许再不久就会被人搅得天翻地覆,至少那时,蓝苍族普通族人可以置身事外。
从鬼林到上关城,以护卫使的脚力,不过是半天功夫。净念尚在城外,就看到城内城外,人山人海……苍衡解释说,是族人来迎接他们的新族长了。
净念不知道,在敬神仪典上,那普照了整个神址的光芒,已让他这族长的身份深入了大部分族人的心里。如今成功通过历练,真真是众望所归。
护卫使在前面开道,迎接的族人虽然热情激动,好在没有引起多大的混乱。净念没太费力就进了城,只是,这吵闹声让他非常非常不舒服。
刚走过了城门,净念敏锐地捕捉到那异常熟悉的视线,直直地看向停在前方的四牛敞座车辇——上面的男人,脚下不自觉地慢了,他默默地回望着对方,男人的笑容似乎比以往多了些许甚么。他不懂。
然后男人伸出手。目光落在那只手上,净念静立了半晌,遂将手放进了对方的掌心,便觉一股大力,一把就将他拉上了车。
看着全身脏兮兮的少年,索翰华愉悦地笑开,目光落在这张已看不出容貌的黄黄绿绿的脸庞:“吾儿,做的不错!”
净念自觉地坐到旁边,不让身上的草泥污了男人的衣物。听到索翰华的话,他歪了歪头,盯着对方的笑眸。
很奇怪的感觉……他想,就如同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里,小孩子得了家长的表扬那般——虽然在前世的那个组织,甚至在严家时,每回完成任务后,那些人都会说他做的好,却没有此时这样奇怪的感觉。
擦拭干净手心的泥,索翰华抬眼就看到净念坦然又困惑的眼神,满意地勾了勾嘴角,想要伸手拍拍他的头……待瞄到那脏污的盔帽上,又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回去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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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苍族新族长通过历练后,会在五日后,举行一场全族人的盛典。在神址,由几位长老拜祭祈福后,圣长老将族长的印玺移交给新族长,再为他戴上承载了全族人祝福与愿望的“金峨流殊”,即由黄金、玛瑙、河贝、东珠等珍贵宝物串成的项珠,又曰:“神子的美好祝愿”。
待蓝苍族的人都离开后,已经沐浴干净换了衣服的净念,坐在桌旁,伸出手腕,由着曲默为其诊脉。
曲默轻蹙了下眉,有些迷惑,遂如是说道:“主上,少主子的身体并无大碍。而且蓝清和用的药物,似乎改善了少主子的体质。”
“去让人准备些饭食。”
待曲默领命出去后,房屋里只剩下父子二人。净念是一身亮眼的蓝苍族族服与配饰:明丽的银朱色头巾,其上镶着蓝玉与珍珠,外衣是品红色的中袖开领束腰宽底袍,脚下踩着过膝兽皮长靴。
索翰华瞅着他这副装扮,甚觉得有些趣味,又瞄到少年脸上留下的数道深深浅浅的伤疤,遂伸手轻轻碰触着,指腹沿着疤痕摩挲了片刻后,他低声开口:“你的伤药呢?”
净念略有些奇怪,但还是乖乖地跑到屋内,翻出之前索临牧送给他的伤药,递到男人的手心。
“坐下。”
不解男人要做甚么,他只是听从着对方的指令,端正地坐在榻上。随即,净念便觉下巴又被男人轻轻地勾起来,男人的指尖轻柔地抹在自己的脸上——淡香的药味,钻进鼻腔。他这次明白对方是给自己上药呢!
净念有些疑惑:他的脸上并没受伤,这一次历练,虽然耗了不少体力,人也有些疲劳,但真没受甚么伤。至于脸上的几道伤痕,他根本就感觉不到甚么疼痛,自是不以为意。
“无论伤口大小,以后都记得抹药。”
感觉到脸上的药膏冰凉凉的,净念抬头对上索翰华的视线,没有点头或摇头。索翰华明白他的心思,温柔地抚着他的脸:“本王不喜欢有瑕疵的东西。”
男人身上有几道伤疤不算甚么,但出现在净念身上,索翰华偏觉得有些碍眼。
轻触着脸上抹药的地方,净念沉思了下,遂明白索翰华的意思,便微微点头……抹伤药甚么,不是大事,反正不需内服。
对于少年的顺从很是满意,索翰华干脆也坐到榻上,笑着拍了拍对方的后脑勺:“真乖。”
这句话完全听懂了……净念歪头看向自己这世的父亲,眸眼微微一亮。
“呵……”
面无表情的少年此时睁着一双清澈的黑眸,着实有一种矛盾又协调的诡异感,在索翰华看来,是说不出的可爱。
“净念可知道,明日是什么日子?”
明天?净念摇头,他连这里的历法与日期都不太清楚,这些对以前的他,没有甚么意义。
“是你十六岁的生辰。”男人倒没有卖关子,只问:“你还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吧,可有甚么想要的礼物?”
生辰……净念有些意外,他从没过过甚么生辰,便是前世……他便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时他是第一次出外任务,在被关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心里始终想着有一天能够再回家看一眼……只消一眼就好。
那次是个好机会,他查到了母亲与妹妹的新家,正是黑夜,便偷偷地潜进了院子,透过落地窗看到屋内和谐温馨的一家人。应该是妹妹的生日,他们在说笑着。屋里还有许多外人,一个数层大蛋糕摆在餐桌中央……
他望了几分钟后,在屋里关灯吹蜡烛时,又悄悄地离开。从那时起,他彻彻底底地再没想过“家”了,再以后由于经常参与实验,很多记忆都变得破裂不堪。
往事只在脑中一晃而过,他并非是喜爱缅怀过去的人。净念想到索翰华的问题,他没有收过礼物,自然不知道该要什么。
见少年摇头,索翰华微笑,从袖口掏出一串木珠:“这是为父幼年时自己雕刻的佛珠。”说着执起净念带着小铃铛的右手,给他套了上去。
摸了摸木珠,净念低头仔细一看:每一粒木珠都很小,只有小绿豆一般大;而这么小的木珠上,上面竟然雕刻了密集细致的文字与佛像——小得堪比破弦铃上的字了。
索翰华笑望着少年小心地抚摸着木珠的样子。这串木珠,是幼时为锻炼控制心性一点点地雕出来的,当年文德帝见到了,还赞叹了一番。之所以拿这个送给这孩子作礼物,其一是因为他亲手所做的,其二……少年腕上戴着铃铛与木珠,看起来很有趣。
几乎把每一粒木珠都摸了一遍,净念才缓缓地抬起头,直盯着男人的眼睛。
望着少年明亮出奇的双眼,索翰华轻笑,他知道这个情绪上有些缺陷的孩子此刻心情很好,遂低声轻问:“那么,净念有何表示的呢?”
表示……净念不解,待见男人一直笑着凝视自己,后知后觉地反应出来:是要回礼吗?前些天看到书上写的礼仪,有说过“礼尚往来”。
思索了一会,净念想起今天拿到的兵符,立马从兜里翻出来,递到男人面前——此次争取什么族长,约莫还是为了这个吧?读了兵书《师咎》后的净念,对于军队的一些有了大概的认知。
索翰华接过兵符,微有些讶异。
【四一】烧烛短
索翰华最终没有收下兵符,让净念自己仔细放好。他是想要蓝苍族的护卫使,但如今兵符在净念手上,他并无任何不放心。说是要回礼,也不过是打趣罢了。
其实从本质上说,净念这种人,是没有甚么忠诚与节操的——从他当初屈服在索翰华的实力下放弃严家,可见一二。不过索翰华其人,本就是自负自傲,他有十足的自信,让净念不会背叛自己。
——而往后的岁月,确实证实了这一点。
再说索翰华没有自己留下护卫使兵符,还有另一重的考虑。净念即使成为蓝苍族族长,手中的兵权也不过是一半护卫使,而且都是新兵。从原则上说,那另一半的护卫使完全可以不听从族长的调遣。当然,一般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毕竟创建护卫使最初始的目的就是效忠于族长护卫全族。如今净念是族长,只有他能够调动护卫使,所以兵符在谁的手上并不是最重要的。
净念自是不会考虑到这些,见索翰华没要兵符,也不勉强,拨了拨松油灯的绒芯,屋内顿时明亮了几许,遂找出之前看过的书《宴平》,本书阐述的都是各地的文化习俗与名胜风貌。
索翰华挑眉,看着少年把书主动递到自己面前,然后自觉地坐到旁边。看来这孩子真把自己当做说书人了,他如是想着,倒没有不乐意,反觉得有些微妙的愉悦。
上关的夜,有些冷意。轩窗半敞,虽是无风,却有阵阵凉意透了进屋。
光线渐渐暗下,索翰华停止了讲解,望了望窗外,道:“今天便说到这,你且歇息吧。”时辰并不是很晚,但净念经过几天历练,约是鲜少睡眠。
净念确实觉得有些疲困,便轻轻点头,把书本收拾好,便准备进里屋睡觉了。回头见男人坐在那里没有动,想了想,也没有管他……反正有过好几次经验,他睡觉,索翰华坐在自己的屋内。
待裹好了被子,净念才觉得身体果真是累了,眼皮都快撑不开了。忽感靠近的气息,他微眯着眼,望向站在床边俯首注视着自己的男人。他太困了,只看了一眼,便合上了眼。
就在意识朦胧时,净念感觉到眉间被一柔软温热的东西轻轻地触碰着,甚至还流连了好一会儿,男人的鼻息喷在脸上,暖暖的、痒痒的。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睁开眼,对方已经坐直了身。
缓缓地从被窝里抽出手,净念在眉上摸了摸……刚才,是被人亲了吧?!亲吻,他是知道的,曾经也是熟悉的,前世时父亲每天会给他一个晚安吻。若说关于前世父亲的记忆是什么最深刻,莫过于这晚安吻了。
他愣愣地看着床畔男人含笑的嘴。
这久违的,令人眷恋的,温柔……
见这孩子微微瞪着眼,是少见的憨傻,索翰华忍不住又倾下身,在他的脸颊、额头碰了碰,柔声道:“吾儿,寝安。”
眨了下眼睛,净念遂听话地闭上眼。
索翰华静坐良久,直到忽如其来的晚风吹灭了灯火,才有所动作。床上的少年已经睡着了,他伸手轻轻地碰了碰对方的脸。
熟睡中的人,身体立刻戒备地僵起来,就在索翰华以为他要醒过来的时候,这人又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再度陷入深眠。
索翰华脸上没有惯常的笑容,手指在净念的脸上滑下,落在了他的脖子上,少年的体质阴寒,指下冰凉。
这个孩子,已经开始信任自己了吗?索翰华想起以往,净念虽然不会很排斥自己的碰触,但身体保持着本能的警惕,尔今,就算自己的手落在他脆弱的脖子上,他也没有给出反应。
不错。索翰华收回手,想着,等会嘱咐曲默再配制一些调养身体的方子,净念的身体太寒了。
在得到充足的休息后,净念这两天算是彻底地闲下来……本来嘛,作为族长,总得了解与学习处理蓝苍族内部的事务,但这些年来族内大小事都是几位长老处理的,他更不擅长这些,所以众人也就默契地不去打扰他。总而言之,族长的身份意义贵在于精神力量,其他的,只要全族人生活安定就可以。
至于早先的分化,在净念血祭神台后,几位长老就趁机把一些祸乱的人处置了。其他的人,都是护卫使,净念用他历练的战果,赢得了大多人的诚服,无形中基本平息了还不太明显的动荡。至少表面上,当下的蓝苍族又恢复到前族长时期的平和与安稳了。
******
“王爷,族长呢?”
蓝清和找到净念的书房,只看到索翰华坐在那里写着东西。
“他去了校场。”
蓝清和沉默了下,遂有些无奈地叹气:“族长怎么又去了校场……明日就是即位仪式,还有许多规矩没有交给他。”
索翰华只淡淡地回道:“他是本王的世子,你们族内的规矩并不能完全适用于他。”譬如那甚么太阳神,净念作为皇家子弟怎可以朝一块来历古怪的石头跪拜。
“王爷,话并非这么说,”蓝清和辩解,“族长毕竟是族长,有些规矩是不能少的……不过你放心,我们几位长老商议了下,会简化一些。”
索翰华不再多说,嗯了一声,便起身朝门外走去,却听蓝清和问:“王爷这是去找族长吗?”
索翰华没有回答,他的行踪不需要向任何人报备。
蓝清和微叹,这一对父子,可真是极爱跑去校场。其实,他也明白,他们去校场的目的,无非就是看护卫使们的训练,最重要的是……如何设置机关陷阱。其实机关陷阱,寻常人都会一二,但护卫使的却不同,他们结合毒药蛊虫,完全可以设置一个能够困死千百人的大机关。
只是无论怎么厉害,这些需要布置的时间与人力,只能做防。护卫使虽勇猛善战,也多是以暗袭与躲避为战斗攻略,故而多少年来,蓝苍族虽不惧于外界的侵犯,但大多时候是妥协于皇室,即使不是完全的臣服,也确实是在一定程度上依附于他人的。
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说,或许会不甘;但对于绝大多数族人来说,生活安稳子息不断才是他们属意的选择。
校场在城外。好在上关城不算大,索翰华没花多少工夫,就抵达了校场,远远地就能听到护卫使们训练时的呐喊声。
净念穿着与护卫使一样的武士服,刚要离开校场就与索翰华碰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