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莫不语,他只是希望净念能够早些醒来……否则,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若是净念出了任何差错,那个让他仰望的男人说不准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蓝清和见非莫始终板着面孔,叹道:“历任族长都是这样过来的。这是新族长的选择,你不可能去阻止。而且他一旦醒来,还要再接受护卫使的考验,那都是他必须要面对的。”
敬神仪典,是让信奉神的族人认可新族长的身份。而护卫使的考验,是近百年来才形成的传统。人类,本质上只甘愿屈从于强者,对于那些崇尚勇气与力量的护卫使们更是如此。新族长若要得到护卫使的忠心与尊敬,则必须展示出自己超越普通族人的实力。
非莫这才把注意力放到了蓝清和身上,淡淡地点头:“圣长老不需向在下解释,在下的职责就是护全少主子。”
蓝清和得了无趣,遂微微摇头,信步离开了净念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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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自己应该睡了很久,身体仿佛得到了完全的放松与休整,醒来的时候,完全没有了昏睡之前的疲倦与无力。遂忆起昏睡前的事,净念默默地感受了下,确认自己并无大碍后,才慢慢地坐起身。
“少主子,您醒了?”非莫欣喜地迎过去,伸手想要帮忙扶起少年,却被对方避了开来,见这人精神充足的模样,他才彻底松了口气,“您已经睡了将近六天了。”
净念点了点头,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非莫连忙把干净的衣物送递到他面前:“少主子,您身体可还有何不适?需不需要属下叫圣长老给您看一下?”
快速地穿戴好,净念摇头表示不必,又听非莫问道:“您睡了多日,属下让人备了些粥饭,您要用点吗?”
这一说,净念倒真觉得有些饿了,遂洗漱完后,来到偏厅喝了些粥。
没多久,几位长老都知道了净念醒来的消息,一起请求面见,说是要商讨历练事宜。
蓝清和带着四位长老来到净念跟前,说明了几人与护卫使首领苍覃商量的结果:此次历练的规矩还是按照以往来,但考虑到净念不是纯粹的族长血脉,故而历练的时间由原先的七天缩短为五天——这五天内,净念一人应对前族长的四十死士,将在“鬼林”展开一场角逐。只有打败至少三十六位死士,并成功走出护卫使布下的陷阱机关,才能赢得这项历练的成功。
“考虑到你之前昏迷了一些天,所以历练可以推迟到后日。”蓝清和说道,“当然,您若想提前,随时都可以。”想了想,他又补充,“您本身不是在这里生长的,这两天我可以带您熟悉一下附近的环境与地势,对您去鬼林后多少会有些益处。若有任何不清楚的,我都会竭力地为您详细解答。”
说到这里,蓝清和也有些无奈……族内的不稳,正是因为这些护卫使,所以此次,才会对这位新族长尽可能地挑剔为难。但只要净念成功地通过历练,至少能够得到新护卫使们的认同,那些老护卫使的权利也会被分割。无论如何,他作为圣长老,思虑的是整个蓝苍族的利益与稳定,自是希望这位新族长能够成功。
净念默默地听着几位长老说了这一大通话,最后对蓝清和微微摇头。这里的山林确实有些凶险,根据先前得来的一些资料,所谓“鬼林”是在岷山与凿壑江源之间,他猜测是类似于热带森林的那种……这些之于他,并不算陌生。
蓝清和见净念摇头,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遂笑道:“那我们就不打扰您歇息了。”说罢,便和几位长老一同离开。
非莫望了望坐在窗前的少年,对方正在平静地凝望着夜色下的庭院,丝毫没有为历练之事犯神。实际上,他从来就没见过这个人心烦苦恼的模样。
“少主子,”非莫轻唤着,净念只是微微侧了下头,并没有看向他,“今早接到主上的传话,他正在赶来上关的路上,约莫四五天就能够抵达。”
好半天,净念才迟缓地回头望向非莫,眼神里透出一丝疑惑。非莫微微一笑:“属下前日见您还没醒来,忍不住传信给了主上。他似乎很担心您,便亲自带着曲默过来了。”
净念发了一会愣,慢慢地察觉到,心头有些柔软的无法表述的感觉……或许该称作愉悦吧,他想。遂在非莫有些迷惑的目光中,走到书桌前,摊开一张空白的纸张,他执起笔,写下几个不太工整的字:“告诉他们,现在开始。”
现在开始?非莫有些不解,对上少年清明中透着坚定的眼眸,顿时恍然:“您是指历练?”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点头后,他微有迟疑,遂压下劝阻的话,“属下这就去找圣长老他们。”
蓝清和很意外,其他人更意外。前族长死士们在一瞬的怔愣后,迅速地准备好,派人邀请净念去“鬼林”。
这是一场角逐,也是一场不见鲜血的战斗。
待净念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吃惊于他的装扮:一身改制的武士服,紧贴在身上;脚上穿着齐脚踝处看不出颜色的武士靴,其上束着护腿;腰上挂着一把短剑,背后还紧紧地绑着一个不大的包裹;双手绑了黑色的皮革,臂上套有护臂;头上戴着轻质盔帽,将头发全部裹在里面;脸庞上,还混合抹着古怪的草色与泥色——少年浑身散发着冰冷的肃杀之气,毫无感情的双眼隐含着嗜血的光芒。
前来接应的护卫使,内心的一丝质疑都消失无影,只看这少年一眼,就能感到一种压迫的气息,让人难以呼吸。
见众人都呆愣着,净念不经意地打量起这些人——被扫视的几人,只觉一阵战栗不由自主地由心底升起。
护卫使副统领苍衡——若新族长通过历练,他便是新任的统领——迈步走到净念面前,略一弯腰:“苍衡奉统领之命,请您且跟随吾等前往鬼林。”
净念冷淡地睨了眼这个高大壮硕的男人,遂无声地迈出脚,大步走出了府邸。
……
索翰华比非莫预计的早了一天半抵达上关,待他知道净念前去历练后,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谢绝了蓝清和为他安排好的客房,直接住进了净念的房间。
是夜。
满月挂在树梢头,散出淡淡的清辉。
屋内,松油灯被夜风吹得微微起伏。索翰华坐在书桌后,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一张暗黄色的纸张,含笑凝睇着上面有些歪曲幼稚的字体。
“主上,”非莫悄声进屋,“那边传来消息,已有三十三人退出鬼林。”退出鬼林的死士,皆是被对手擒住制伏后,自动撤出角逐。
索翰华淡淡地嗯了声:三十三人吗?或许天明之际,便能够见到那个让他牵挂莫名的孩子吧!
【三九】暮色晚
目标,七十公尺外。
这是第三十五个……
厚重的大叶植物盖着了身体,净念淡漠地望着无声越过枝丛的一道影子——他的眼睛复明不久,视力终归不是很好,若非清楚那边有人,是根本看不清夜色里刻意伪装过的人。但于他毫无影响,他向来习惯凭气息与声音判别环境与对手。
这场历练,僵持到第四天了,至明晚戌时,无论结果便告截止。前二十人,净念比较容易地制伏了他们,到后面,越往丛林深处,机关陷阱越多,路难走,对手也越来越强悍。
譬如此时,他只是瞄了一眼,那人似乎就察觉到甚么,极快地转身面朝这边,全身戒备,小心地避过新做好的陷阱,悄声而迅捷地朝这边靠近。净念没有慌张逃开:他是在等待,这一场较量,比的就是耐力与先机。他已经在此处蛰伏了小半个时辰,只等着对方一个细微的差错。
在离净念潜伏之处七尺之外,那个人停下了动作。密集的树枝遮挡着了所有的月光。黑的夜,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虫兽怪鸣,忽远忽近,偶尔这片林子会突然死寂下来,越添鬼魅的气息。
膝盖、手肘支撑了整个身体,净念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他垂下眼,不需刻意去收敛气息——自前世至现今,没有人能够察觉到他的气息……或许,索翰华是例外。
那人小心地打量了附近的环境,矮下身,保持着随时搏击的姿态,刻意地压下本就轻浅的呼吸。
这夜,鬼林里无一丝风过。
净念垂着眼,凭超越人类极限的“听”觉探查着对手的动静,不错过对方一丝一毫的异动。
那人亦是耐心极佳,隐忍着,等待着。他们这种常年习惯野外训练的护卫使,直觉向来敏锐而精准……他刚才感觉到附近有人,那么定不会有错。他在等待,对方露出马脚。
这一场角逐,考验的何止是勇气与力量,还有耐心、体能与反应。
又是一刻钟过去。在这湿热阴暗的鬼林度过了四日,便是护卫使,也开始有些疲惫,但不能有一点的松懈。这位已到中年的护卫使,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注意力却专注十分,耳眼不敢错过一丝轻微的声音和动静。
咝……
忽地一道细声,打破了这紧张的气氛,惊动了全神戒备的人——其实也只是一晃神的工夫,变故便发生了。
很多年以后,他在训导蓝苍族新一代的护卫使时,总爱回忆这一段往事,那个少年族长的英姿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记忆。他总记得,那不过是在心跳漏了一小拍的瞬间,便被少年逮着了机会,以疾迅的速度、刚猛的力道,将他按倒地上,几乎是同一时间,少年的短剑出鞘,刷地割断了他脖子下的帽带。
膝盖用力压在对手的腹部,净念一手按在对方的脖颈下,一手横握着短剑抵在他的喉部,淡漠地望着对方错愕的脸色。
“多谢……族长手下留情!”
甘愿认输。这位护卫使忍着腹部与胸腔里的难受,轻声道谢后,冲净念行了一个属于蓝苍族勇士的礼节,遂无声地急速地撤离了这里。
那人走后,净念盘坐在原地,探查到四周没有人类的气息后,快速地给自己补充了些食物与净水,略休憩了片刻后,再趁着枝叶与夜色的掩护,无声地前进。
这鬼林,如净念先前所猜测一般,类似于前世的原始森林,高大的树木与密集的大叶将这里掩盖得严实,时有一些虫蛇野兽。诡变的地理环境,让人极易迷失在这里——只是这些对于一个盲眼了十几年的人来说,都不是阻碍。
丑时。
净念解决了第三十八个对手后,默默地计算了下自己已经行走过的路程。蓝清和曾经对他说了这篇鬼林的大小,他此时已经越过了九成。
净念又往前走了几步,眼前忽然腾起了一层浓雾。渐渐的,原本还能看得清的森棱棱的树木,都顿时消失在面前。
……似是无边无际的空茫。净念停下脚步,冷眼扫了一圈周围,他想到了非莫曾说过的关于蓝苍族的一些秘术,最厉害的就是:幻境。这其实也是一种陷阱,关键在于这迷雾,它是用几种具有蛊惑效果的虫尸制作而成。
设下幻境陷阱的人,不需要自己动手,就能让对手永远被困其中,最后或是筋疲力尽,或是心力衰竭,何况这迷雾本身就是微毒……长时间的吸入,人就会陷入昏迷状态。
净念静伫了一小会。遂从背包里掏出一根布巾,将自己的眼睛蒙住扎紧。
他觉得,隐藏在心里深处的戾气开始翻涌,嗜血的欲望渐渐升起。
******
似乎回到了那个黑暗的孤独的世界里,熟悉却不怀念。净念不急不缓地走着,脚下有意识地避开了机关与阻道的枝蔓。
遂探查到一丝气息波动,净念不曾歇脚,往前方走着,在对方逐渐靠近时,手中短剑霎时出鞘,一个急旋身,一脚踢中来不及防备的人。不给对方反抗的机会,他猛地压下身,剑刃就要横割对方的脖子上。
“住手!”
净念左手甩开身下之人,直扔向急攻而来的人。身体一个后跃,稳稳地落在了一根横倒的树身上,右手抬到下颌处,却听手腕上铃铛声声。
杀意顿起。
苍覃接住扔过来的人,用内力将其推出了战圈,遂转头看向少年,心下生出一阵寒意。那人,左手护在右臂弯,右手握着短剑,双眼虽然被蒙住,他却似乎能够感觉到眼中的杀意。
……这一场角逐,确实失了公平;甚至在最后,他们使了诡计,想要伤害此人。现下,他们已经触碰到了这新族长的底线。
结果便可能是,死!
念头一闪而过,苍覃很快作出备战姿态,抽出腰间弯刀,不敢轻易地试探,全心保持着警惕。他死死地盯着站在树干上的少年,只待一个微动,便扑杀过去。
黑暗闷沉的空间里,虫兽都似被惊得不敢出没,是死一般的沉寂。慢慢的,一声一声,荡起的铃声,如有蛊惑人心的力量,让苍覃的心神开始不受控制地涣散。
不妙……苍覃在铃声的冲击下,全身发软,遂昏倒过去。黑暗侵袭大脑的一瞬间,他自嘲地想:或许,再也看不到明天的日头了!
苍覃不知道,在他昏过去后,净念忽地从树干上跌了下来,痛苦地蜷缩起身体。
那久违的熟悉的力量,在这个肮脏黑色的夜里,渐渐复苏。净念骤然回过神,收敛起原本的戾气与嗜血的冲动,耳边反复回响的铃声,让他甚至以为灵魂快要挣脱了肉体。
不可以!努力地保持着清醒的神智,净念将短剑收回鞘,丝弦回铃。没了蛊惑人心的铃音,体内躁涌的力量渐渐地被压抑住。
盘腿运起了真气,待心境回归了平稳,净念才收回功力,静静地坐在这黑森森的林子里。又片刻,他摘下了眼上的布巾,眼神淡漠地看向倒在不远处的两名男子。
“唔……”
苍覃难受地哼了声,只觉浑身难受,力量似被人抽空了一般。在短暂的迷茫后,他迅速记起了先前的事情,连忙撑着身躯,靠着树干坐起来。
除了数尺外还昏迷的手下,再没见着其他人。苍覃发了一会愣,好半天反应过来,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位原本动了杀意的新族长放过了他们。他眯着眼抬头望向天空,一点点暗沉沉的光线投射了下来:天明了。
等苍覃回到鬼林外的护卫使营区,那位新族长正独自坐在围栏上,眺望着远处的青山。
“前护卫使统领苍覃见过族长。”苍覃大步走到净念跟前,恭敬地行礼,“苍覃谢过族长手下留情。”是的,他已经不再是统领了。新族长即位,将会启用新的护卫使。
净念跳下围栏,朝营区外走去。待察觉苍覃没有跟来后,他转身淡淡地望着对方。
苍覃一愣,遂反应过来……这人的意思莫非是要回上关城?遂解释道:“族长先留步,请您从新护卫使中挑出四十死士。”
净念垂下眼,思索了下,遂跟着苍覃来到营区后山口的校场。他站在高台上,身边苍覃对集合起来的护卫使们简述了这次历练的经过与结果。净念能够感觉到这些人,正用着一种特别古怪的眼神死盯着他看。
他不懂,那是一种叫做“敬畏”的情绪。
“从现在起,苍衡就是现任统领!”
护卫使们欢呼。随即,苍覃对净念躬身:“请族长选出死士!”
净念快速地扫了一眼场上的人群,很快地点出了四十个少年或青年。
“从今天起,你们四十人就是族长的死士,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亲自训导你们!”苍覃对四十人厉声说完话后,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铜块,跪到净念面前双手高举起,“族长,这是三万新护卫使的兵符,请您收下!从今日起,我护卫使,便是您最忠诚的护卫,任您驱使、但凭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