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硬脾气还是跟以前一样……如果朕一定要赏你一件东西呢?”黄衫人故意为难瞎子似的道。
“大老板要赏,草民还可以拒绝吗?”瞎子依然淡定。
“听说你把家业都送了人,朕担心你那傻小子养你不起,再次闹得要讨饭乞食时可怎么办?朕赐你金钵一个,以后你拿着这个金钵,走到那家菜馆吃到那家菜馆,乞到御厨去更是无任欢迎……担保你一辈子不会挨饿……嘿嘿……”黄衫人坏心地望着瞎子笑。
“啪!”瞎子的手一颤,拈着的棋子掉到棋盘上,塞了自己一只眼。
“难得青帝也有失着的时候啊!”黄衫人大笑着跟着了下了一子。
瞎子自然是左临风了,闻言只好摇头苦笑:“皇上这一子叫草民怎么应啊?草民就这么像个只会花光祖业讨饭去的败家子吗?”
皇帝手一扬,在旁伺候的小瑞子捧了个型状跟普通瓦钵无异,底部和钵外却盖有御印的金钵,笑嘻嘻的走上前来,把金鉢放在左临风身前。
皇帝嘿然一笑:“不到两年就败了整个三绝庄,你还敢说不是败家子?在朕的墨香小筑里一副大少爷的德行,你会干活赚钱才怪!朕索性赏你个金钵讨饭去好了。记着,你跑去白吃之后,别忘了送信告诉朕那家菜舘有好菜吃……”好好利用左临风的金舌头替他品尝天下美食,才是皇帝的真正意图。
“……”左临风无语,停了一下才道:“原来如此,看来草民只好讨一辈子的饭了……”
“要饭的天天山珍海错吃个不了,你也算叫化里的皇帝了……”皇帝大笑。
皇帝有心戏耍,左临风又怎会不知?他无奈一笑,举筷从桌上刚送来的几碟下酒菜中,挟了块茶香熏鸭道:“做叫化皇帝倒也自由自在,草民恭敬不如从命,这就奉旨要饭去罢……这里做的菜越来越好了!野凤真有一手……皇上试试这个鸭子……”
皇帝也试了一口后赞道:“不错,下次朕南巡,一定要再来一饱口福……”
“对啊,不管外面的馆子多好,草民隔些时候便想来这儿吃两顿……这个凉拌五珍做的棒极了……”
“真的?”
二人好像都忘了,这里是栖梧山庄不是凤家菜馆……
唉,我们的凤庄主还在厨房里火并……
——正文完——
番外篇:小雪
左临风在屋中往来走动,连竹杖也不用,步伐依然敏捷轻巧,使人几乎看不出他是个瞎子。在立秋家中一住三月,他早将屋里的一切家具用物熟记在心,日常起居,再不用立秋时刻照顾。
一看到左临风有事没事的跑到厨房里打转,立秋便知这家伙又饿了,这家伙跟小雪真是同一副德性……
“小雪”是立秋小时候养的一头猫儿,有着雪白的柔毛,清亮的叫声,高傲的脾气,可惜是头瞎猫……
更巧的是,“小雪”跟左临风一样,都是立秋在雨夜的街头里捡回来,两个当时也同样的肮脏消瘦,洗干净后同样漂亮得出奇……
如果左临风不是个二十多岁的人,立秋几乎以为他是小雪转生的呢……
也许是他跟小雪太相似,立秋才会对这瞎叫化如此执着……
三年前遇上左临风那天,正是立秋一生中最孤单寂寞的时候……小雪死了不到半年,跟立秋相依为命的祖母也离开了他。
那天立秋刚为祖母办完丧事,离开墓地回家,路过镇上,某大户正在派饭散钱给贫民乞丐,一个刚领了饭食的瘦弱乞丐,在街角里别的乞丐强抢了他的食物后还打了他一顿。
“你没事罢?”好心的少年看不过眼,走到乞丐身前,想要扶起他,被打得目青鼻肿的乞丐却戒惧地退开,避到角落里,立秋忙道:“我不是要欺负你,你的饭被人抢了,一定饿的慌,这里有两个包子,我给你吃罢!”说着将用来做祭品的包子拿了两三个递了过去。
乞丐略略抬起头,立秋看到乞丐乱发下黯哑死灰的双眼,才知他也是瞎的!瞎丐嗅到包子的味道,抵受不住食物的诱惑,伸出抖震的两手,一拿到包子,立即便往嘴里塞。
“有我看着,没人会抢你的,不用吃得这样急,小心噎着了!”立秋看得又是可怜又是可笑,只觉瞎丐那副又脏又瘦,瑟缩无助的样子,真的跟小雪好像啊……
瞎丐风卷残云般将包子一口气吃光,但还是一副饿相,连掉在破衣上的包子碎屑也摸来舔吃,立秋忍不住问:“你多久没吃饭了?”
瞎丐低头不答,立秋再问一遍,他还是不理,立秋再拿出一个包子,道:“还要包子么?”
瞎丐想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那你先答我之前的问题啊!”
瞎丐不情不愿地低声吐出两个字:“四天。”
“甚么!”立秋叫了起来,又道:“怪不得你饿成这样!算了,这几个包子全给你好了,本来我想留着供奉奶奶的……”说着将纸包里剩下的包子递了过去。
不料瞎丐这次竟然摇头不接,立秋道:“你不是嫌这个是祭品罢?”
瞎丐又再摇头,立秋不明所以,又问:“你怕我没东西上供?”
瞎丐终于点头,立秋笑了:“你还真古怪,自己饿肚子不怕,倒担心我没东西上供,放心罢,我奶奶再好心肠不过,她在天之灵一定不会介意的,这样罢!这两个给你,两个我拿回家去。”
立秋将两个包子放在瞎丐身前,瞎丐既没接受,也没拒绝,立秋再逗他说话,他也不再开口,立秋没法,只得离去,他走到街头尽处,回头一看,只先瞎丐缓缓的捡起包子,揣入怀中。
“小雪,你知道吗?我今天看到个跟你一样的家伙,不过他是人,不是猫,不过他比你还可怜,你虽然瞎了眼,还有四只爪子,可以抓鸟儿耗子,还有一身漂亮雪白的皮毛,他的手可就连包子也拿不稳,身上的衫都破得不像话……”立秋絮絮叨叨的向院子里的一个小小土坟说个不了,可是任他说干了嘴,屋里屋外也再没人或物给他任何回应……凄寂冰冷的感觉蓦然潮水般涌至,立秋悲从中来,无法抑止,独个儿在冷清清的家里直哭了一夜。
自此之后,立秋便有些怕待在家里,每天总是天未亮便种菜下田,下午到镇上打工干活直到夜里才肯回家,镇上人人都夸他勤快,只有立秋心知,他不是勤快,只是害怕孤单,害怕寂寞而已。
但不管立秋多忙,每隔一两天,他总会拿些吃的跑去找那瞎丐,尽管那瞎丐总是冷淡淡地不大理睬他,尤其每次被流氓殴打戏弄后,瞎丐更会找地方躲起来,即使被立秋找到,也会对立秋显得很是抗拒,跟从前受伤的小雪一样,即使立秋常常喂它,小雪还是会抓他咬他。
但立秋最后也带了小雪回家喂养,这头瞎眼的猫儿野性戒心渐除,变成了立秋小时候最好的良伴,即使瞎了眼,小雪仍是一流的捕鼠能手,经常衔着猎物,骄傲地向立秋邀功讨赏,要立秋赏它乾鱼……
立秋很了解受伤野兽的心态,(左临风=野兽?)因此并未将瞎丐的冷淡放在心上,反而越看越觉他跟小雪相似,为了使瞎丐放下戒心,立秋一有空便跑去找瞎丐,有的没的闲扯一番,有时说些祖母和小雪的事,有时说说乡间的趣事笑话。只要立秋有“食物”这法宝在手(这怪叫化是不要钱的),瞎丐总会静静的待在旁边任由立秋自说自话,到后来相处日久,瞎丐吃饱了心情较好的时候,也会不时的跟他聊上一两句。
现在,这瞎丐终于住到立秋家里,立秋心里的兴奋只怕比左临风更甚,他不但寻回他的“小雪”,也寻回一个“家”,一个不再只有冰冷孤寂的家……
一想到这里,立秋忍不住心中欢喜,伸手往左临风后颈搔了几把。
“你怎么老是爱乱抓人头颈?”虽然被搔抓得很舒服,左临风仍是对立秋这惯性动作很是不解。
立秋可不敢说是他搔小雪头颈搔惯了手,便恶人先告状的捉着他,故意翻开他的衣领左找右找的笑道:“你不是很喜欢别人给你抓痒的吗?我怕你这懒鬼又偷懒不洗澡,要好好检查你身上还有没有虱子!”
左临风一听,气得脸也红了,发狠挣脱立秋的手跑了出去,立秋笑嘻嘻的拿出个小纸包儿,追在他身后道:“这里有好香的麻酱烧饼儿,你要是生气,我只好一个儿吃光它了!”
“你休想!”左临风飞快的转过身来,敏捷地用两手手腕一下夹起纸包,将纸包抢到怀里,欢呼一声,打开纸包,抓起烧饼便吃,十足像头猎食中的猫儿……
“瞎小子,一会给你洗澡好不好?”立秋趁他吃得津津有味时道,他非常清楚,左临风在吃东西的时候最好说话。
“好。”
“一会帮我洗碗好不好?”
“好。”
“顺便收回晾的衣服好不好?”
“好。”左临风只顾着吃,立秋要他干甚么也只懂说好。
“这个人果然是小雪托世,只要有吃的便是饲主……”立秋望着正满足地舔着手上饼屑的左临风叹气,真的有些怀疑他会不会“喵!”的一声叫出来。
番外篇:棉衣
多久没尝过包子的滋味,左临风已记不起来,热汤茶饭是甚么东西,他更早已忘记,连饱餐一顿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奢望,可以讨些剩菜剩饭填肚已叫运气不错,要是连剩饭也讨不到时,便只好走到饭馆后巷的垃圾堆中,掏取食物残渣充饥。
他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活着,更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别人的欺压谩骂,感觉也是模模糊糊的。自己身在何方,在干些甚么左临风也不大清楚,像野兽一样,饿了便找吃的,倦了便倒下睡觉,餐风露宿,饥寒交迫的困苦日子,他也是了无感觉,因为他根本甚么也不愿去知,不愿去想,连自怜自伤也没有,空洞得连自己的“心”也不知去向……
他就这么靠着墙角,不知呆了多久,直至肚子饿得难受,他才记得怀里还有两个少年给他的包子,他掏出来小心地慢慢嚼吃,因为他不知到甚么时候,才有下一顿吃的……
但出乎意料地,他没有饿上多久,那少年竟又寻来,给了他三个窝头,还告诉左临风,他的名字叫立秋。左临风起初也无心去记那少年的名字,可是那个叫立秋的少年,每隔两三天便跑来给他些吃的,还会守在他身边,以防别的乞丐来抢,一边嘴巴里哔哩啪啦的废话说个不了。在食物面前,左临风是完全没抵抗力的,只要有吃的,立秋那小子再罗嗦也不要紧。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左临风人再痴呆,也总会记得这个既好心又罗嗦的奇怪少年。
渐渐地,从旁人的闲谈和立秋的说话举止之中,他得知立秋不是甚么有钱少爷,只是个父母双亡,靠着双手打工过活的穷苦少年,左临风开始奇怪,这穷小子为甚么要长期照顾一个跟他无亲无故的乞丐?
连左临风自己也不知道,他完全麻木封闭的心灵首次对外界的人事有了感觉,不知不觉间留下了这穷小子的印象……
隆冬,刺骨的寒风刮得行人也不愿留在街上,不是躲到酒馆里去,便是回到温暖的家里,左临风呢?他仍旧只能躲在暗巷一角,饿着肚皮挨冷,然而可悲的是,天气虽冷,也不能真的把他冷死,经过百日寒潭浸骨的人,连想一死也绝不容易。
可是在立秋眼中便不是这么一回事,缩在草堆中的瞎丐,身上只盖着那么几块破布,更连个可以取暖的火堆也没有,他真的担心他活不下去,可是瞎丐居然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冷漠神气,不但不肯向人乞求援手,连自己的死活也不怎么担心,这人的脾气也真是怪僻得可以。
“这几天天气好冷,你又多少天讨不到吃的啦!”立秋说着,把一个热腾腾的烤蕃薯塞到左临风手里。
左临风像平常一样说了句多谢,已大口将蕃薯连皮咬吃起来。
“吃慢点,我这里还有……看你啊,只得这么一个草窝子,连张像样的被子也没有,怎么过得下去……”立秋说着脱下身上的棉衣,盖到左临风身上。
棉衣带着立秋的体温包围着他冰冻的身驱,陌生的温暖感觉,灼痛了他的灵魂……
立秋见他忽然停下进食,怔怔的发起呆来,不禁大感奇怪:“喂!你怎么啦?你走得了的话,不如跟我回家住几天避避寒吧!我屋子有火炉子,棉被儿……”
“火炉子,棉被儿……”左临风像个傻子一样,无意识地重覆着立秋的话。
“对啊,我们一起回去,烧些滚热的稀饭吃……”立秋热心地拉起他冷得冰一样的手。
温暖的小屋里,有火炉和被子,热腾腾的食物,热诚善良的友伴……左临风漆黑的眼前浮现出明亮窝心的画面,真的是无比的吸引……但同样无比的讽刺锥心……
当日他拥有倾世之貌,足可敌国的财富,权力武功无不令人既羡且怕,但尽管拥有一切,他却无法得到一个人的心……
到如今,他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残废乞儿,他纵然失去一切,亦不稀罕别人的怜悯,这乞来的怜悯……他不需要……
“哈哈!哈哈哈!”左临风突然大笑起来,脏污的面上却连半丝笑意也没有,在高亢得刺耳的冷峻笑声中,他慢慢从草堆中站起,一身伶仃瘦骨在寒风中挺得毕直。
平时的他总是或蹲或坐的瑟缩街角,就算站起行走也是拱肩缩背,双手扶着木杖低首而行,立秋从未见过左临风站直身子,直到此刻才发觉原来这瞎丐比他还高好些。立秋一见他站起,欢喜无已,拉着他便走,不料左临风一下挣脱立秋的手,掉头而去。
“喂!你往哪里去?我家在那边啊?”立秋忙叫。
左临风不知寒冷似的,迎着刚飘下的雪花拍手狂笑:“天为被,地为床,要我到你那牢房去干么?下雪了,正好给我做被子,白茫茫的一片多好啊!甚么也看不见,甚么也没有……甚么也没有,真好……”
“瞎小子!”立秋见他疯疯癫癫的,不觉有些害怕。
左临风对立秋的呼唤听而不闻,自顾自的在雪中且舞且行,风声中响起他如哭似歌的吟唱:“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与其散发弄扁舟,不若冰雪成新酒,尽浇古今愁……尽浇古今愁……”
左临风在漫天雪花中踏步狂歌,乱发与破衣随寒风飘飞,孤傲而落寞的悲凉歌声响彻暗窄的陋巷,在悲鸣似的北风呼啸衬托下,歌声更是无边的荒寒落拓,凄绝处令人闻之心酸。立秋完全不懂他在唱些甚么,但不知怎地,眼泪已在不知不觉间潸然落下,直至他的身影在暗巷尽头消失,清亮的悲歌亦渐被风声掩盖,立秋仍失神地呆在当地,心情久久不能平伏。
这天之后,立秋整整半个多月再没见到左临风的踪影,不但他平时行乞的大街,连暗巷的草窝他也没再回去。立秋在镇上找了又找,到再找到他时,他已冻饿憔悴得不似人型,立秋怕他又忽然发起疯来跑掉,不敢再叫他回家,只匆匆的跑去买了几个馒头给他,又将那天他丢弃在雪地里的棉衣盖回他身上,然后一溜烟的走了,像是生怕左临风不肯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