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尔，你不要自责，你们是姐弟，我相信菲丽丝也绝不会因为当年的遭遇对你有任何怨恨，否则她就不会在年少时一次又一次地保护年幼的你。放心吧，会好起来的，你看，菲丽丝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吗？她已经开始得到幸福了呀，你也会的，我们都会幸福的。”林恩紧紧握住塞西尔冰冷的手，在掌间细细摩挲着茧痕的温度。

塞西尔将烟头上的火花轻轻捻灭，吐出最后一缕烟雾说：“林恩，你不是一直到想知道我的过去吗？今天我就把自己的故事全部告诉你，我不想和你分开，但听完之后，如果你决定就此放弃这段羁绊的感情，我也决不会阻拦。”

“我说过，我不会离开你的。”

“哪怕我曾经杀过人，放过火？”

林恩再次瞠目结舌。“你……杀过人？”

“很多。”塞西尔停了一秒，转过头对林恩说：“你知道约翰尼和卢瑟的故事吗？”

“不知道。”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缅甸‘上帝军’？”

“哦，‘上帝军’我听说过，据说是20世纪末缅甸内乱时的一只叛军，全部都由十几岁的孩子组成，我记得美联社当时还专门发过一篇报道记录这件事，但过了几年这支队伍好像就销声匿迹了。”

“那是因为他们再也忍受不了饥寒交迫的日子和缅泰两国政府共同的穷追猛打，都投降了。”

“哦，原来是这样。你突然说起这个干嘛？”林恩惊觉地看着塞西尔。“难道你……”

“没错，我曾经就是一名上帝军。

天色已经转暗，岩石上点亮了纷繁的彩灯，光线透过水流变得更柔更媚，为游客欣喜地迎来了更加夺目的观赏高潮。塞西尔拉开了一罐啤酒灌下，在入眼的道道霓虹中，揉织了许多许多年的回忆再一次随着的直泻瀑布淋漓尽致地浮现在了眼前。

……

17.往事之痕

就像自己道听途说的那样，塞西尔的祖父雷诺·莫雷先生曾经是巴黎声名显赫的贵族资本家，去世后他将自己在法国同非洲的所有产业一并传承给了独子也就是塞西尔和菲丽丝的生父科林·莫雷。在塞西尔刚满两岁之时莫雷先生因为摩洛哥公司运转出现状况，暂时举家迁至卡萨布兰卡，不料，却在短短一个月之后同夫人丧命于偏僻小镇中的一场车祸，虽然菲丽丝和塞西尔姐弟幸免于难，但却因父母的突然双双去世而中断了和法国的所有联系，就连父亲经营了多年的产业也直接交由政府管理。在被卡萨布兰卡的一家孤儿院收留后，摩洛哥政府曾经承诺联系法国使馆送这对姐弟回国，但后来因为混乱政局的频繁更迭，该国和法国政府的关系也一度恶化，回国之事一直没有达成夙愿，最后也就干脆就此搁下，塞西尔和菲丽丝就这样在卡萨布兰卡的孤儿院里一呆就是11年，就连国籍也由法国改成了摩洛哥。当然所有这些都是在这对姐弟懂事以后到处东拼西凑听来的，只是当时的他们还不懂得是政府间的权利倾轧造成了自己被迫客居他乡，那是他们第一次成为政权的牺牲品，但却绝不是最后一次。

许多年来，菲丽丝从未适应过摩洛哥干燥少雨的气候和贫困孤独的生活，在最初由正常渠道返回祖国的梦想破灭后，她就一直想办法找人联系试图偷渡回到法国。起初，因为年龄过小的缘故，各路蛇头担心这两个孩子可能会在半路上因受不起折磨而死在船里为自己找麻烦，他们被拒绝过很多次，直到菲丽丝17岁也就是塞西尔13岁那年，他们终于遇到了一个非常‘好心’的偷渡组织者。菲丽丝将多年积攒下的钱全都交给了那个人，换得对方一定会让这两个流离失所的孤儿再次踏上祖国热土的承诺。就这样，他们满怀着对故乡的憧憬和对家园的怀念逃离了那家收容了他们11年的孤儿院，在一个幽冥的月夜钻进了那艘黑漆漆的轮船。

塞西尔永远不会忘记船上的那段经历，那是一种活生生的死气沉沉，暗仓里到处都是漆黑漆黑的一片，唯一的光亮来自于像臭鱼一样堆叠着活在一起的人们的眼睛，他和菲丽丝从来没有吃过新鲜的食物，喝过无味道的水，所有的人除了会喘气根本和腐尸无益，攀爬的蟑螂和老鼠是舱内唯一活分着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少多少天，船靠岸了，但当这对姐弟用尽最后一丝精力扒开争先恐后涌出的人群冲到甲板上时，入眼的景色却无论如何不能使他们相信这就是集繁华与浪漫为一身的法兰西。鼻孔内强迫着钻入了一股一股鱼虾的腥臊，泞湿的海滩上除了戴着草帽穿着破烂的渔民和满身污垢赤膊赤脚追逐打闹的孩子，就是不远处用草席和竹棍搭制成的简陋帐篷。当然，那时的塞西尔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除了褐发蓝眼的相貌，剩下的样子早已与面前奔跑着的这帮脏臭的同龄人无异。还没等自己从这个和他想象之中大相径庭的“法国海湾”站稳时，所有人便被哄上了一辆绿色的卡车，颠簸着朝更偏僻更穷困的地方驶去。

真正知道自己和姐姐早已被摩洛哥的那个人贩子卖掉，并且现在所处的国家竟然是亚洲的缅甸时，是在他们登陆后的第三天，同船的人早被分得七零八落找不出任何同伴，菲丽丝和塞西尔被两个当地人模样的大汉强迫着带到缅泰边境的一处简陋竹屋里。那天黄昏，菲丽丝偷听到了那两个人用英语和一个外国商人讨价还价，才知道只要过了当晚他们就要被卖到泰国的红灯区，菲丽丝会被送进妓院，而塞西尔则要被制作成当地富人们喜闻乐见的“不倒翁”。

所谓“不倒翁”，其实就是利欲熏心的生意人从人贩子那接手一些相貌出色的少年，砍断手脚，剜掉舌头，装进大木桶里，然后摆到红灯区色情店铺门口供游人观赏玩乐，招揽生意的恐怖玩偶。当时塞西尔还并不知道这些，但直觉已经告诉他自己将从此深陷地狱的深渊。菲丽丝让塞西尔无论如何在天黑之前逃到来时邻近的那个城镇，她自己则想办法先去绊住那两个要卖掉他们的坏人再去与他会合。被恐惧完全占据了幼小心灵的塞西尔当时撒腿就跑，全然没有想象出姐姐所说的“绊住坏人”的方法就是去陪他们睡觉。

由于对当地地形完全不熟再加之语言不通，逃离竹屋后的塞西尔很快迷路，找不到来时小镇的他竟跌跌撞撞地绕进了森林。亚热带的气候让人捉摸不定，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视野变得模糊不清，茂密的阔叶林更是将本就惨淡的光线遮蔽的严丝合缝。塞西尔很怕很怕，那种恐惧不是来自于入耳的哗哗雨声，各种野兽的依稀吠吼，而是源于身后不远处那远比黑暗与野兽更加恐怖的男人追赶的叫嚣声。在一棵菩提树的面前，塞西尔摔倒了，那个男人立即像抓小鸡子一样一把将他擒住，塞西尔闭上了眼睛，缩着脖子等待着雨点般的拳头密集地落在身体的各个部位。可奇怪的是，那个人并没有打他。

他解开了自己的裤子……

塞西尔在孤儿院时曾经听说笃信佛教的国度存在因果报应，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天理昭彰的一幕竟真实的在自己的面前上演！就在那个男人淫笑着进入塞西尔身体的前一刻，一颗子弹钻入他的眉心，‘嗖’地一声就让这个上一秒还流着粘黄口水的淫乱色徒堕入了东方人所说的阎罗世界。塞西尔颤抖着眼神望向子弹飞来的尽头，一个穿着迷彩军服的瘦削青年从菩提树后幻化而出，让他一度以为这就是东方世界的佛祖转世，只是这位救自己于水火的“神灵”手中握着的是一把长枪。确定对方已经死亡后，青年把塞西尔从那个人的身子下面拖了出来，亲自为他穿戴好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衣服。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莹白的月光钻出斑驳的云朵，照在他们彼此的面庞上，映入塞西尔那如水的冰蓝色眸子的是一张镶着黑漆眼睛的古铜色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塞西尔依然惊惧地望着这个用口音浓重的英语询问自己姓名的人，唇齿颤抖着翕动出了自己的名字。

“跟我走。”他起身背上步枪，瘦削的面庞找不出丝毫情感。

默默跟了几步之后，塞西尔毅然冲到他的面前，试着用自己在孤儿院学校学到的英语请求对方去救菲丽丝，面前的人紧皱着眉头，很久才明白塞西尔的意思。他们摸索着回到了那间竹屋，救出了衣衫不整且已陷于昏迷的菲丽丝，那个青年把他们一同带到了自己所处的军营，路途中，塞西尔知道了这个人名叫“克鲁曼”。

菲丽丝的右耳一直向外流着鲜血，后来塞西尔才知道，那是人贩子在拷问姐姐自己的去向时，她为了强迫着不去理会对方，猛然抓起桌上的竹签，戳破了自己的鼓膜。由于军队的医疗水平很差，菲丽丝的右耳后来几乎丧失了所有听力。但为了报答克鲁曼和那支队伍的救命之恩，这对姐弟在伤好之后便从此留在军营中，归入军队领导人约翰尼和卢瑟的部下，菲丽丝经过简易培训当上了一名随军护士，而塞西尔却在克鲁曼的训导下成为缅甸“上帝军”中的唯一一名外国军人。

“上帝军”是缅甸“克伦邦国家联盟”分支出的一个反政府武装，由约翰尼·托和卢瑟·托这对当时年仅11岁的双胞胎兄弟带领，军队里的所有士兵也几乎都是十几至二十岁的青少年。由于被称作叛军，他们的生活和作战条件异常艰苦，缺衣少粮，装备也很差，很多时候仅以香蕉和清水为生，但塞西尔却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跟克鲁曼学习了各种格斗和作战技能。因为两人同为左撇子，从未接触过任何武器的塞西尔依然上手很快，克鲁曼甚至还将自己所擅长的泰拳和飞刀一并传授给了他。

时光在暗郁的丛林中渐变，严酷的训练和艰苦的生活最大极限地磨练了塞西尔从出生到现在的意志，他从一个众星捧月的少爷，到流浪于沙漠国家的孤儿，再到穿梭于亚热带雨林与克伦族人民同仇敌忾击退了一次又一次政府军进攻的军人。他瘦弱的臂膀从拿不动机枪到几乎百发百中，从斗不过野狗到徒手制服两三个比他高出大半头的士兵，当然，这一切的磨练也使他从第一次开枪射中一名政府军后三天无言，到视一切威胁本军队的其他士兵的生命如草莽。

双手沾染了鲜血的塞西尔逐渐变得冷漠寡言，哪怕在学习了一些缅甸语和泰语之后，他也很少和别人接触，除了对克鲁曼。军队里很少有闲暇的时光，只在每次击退了政府军的进攻打了胜仗之后，这些不知疲惫了几天几夜的青少年们才能在夜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围着篝火找出些食物果腹。每到这时，塞西尔便随克鲁曼走到离人群稍远的地方，坐到土丘上看星星。

他们两人的英语都不太好，特别是克鲁曼，甚至连“Cecil”这个名字都发不正确，他和军队里的其他人一样，称呼塞西尔为“C”。所以，即便在一起时他们也很少聊天，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彼此依偎着，凝视墨色天际的万点星辰。

“天上的星星就像你的眼睛，真美。”每到这时，克鲁曼便不由自主地发出这句感慨，但塞西尔依然静静地望着天空，眨动着星一般明亮的双眼。

“知道吗，我希望你是一只猫。”突然有一天，纷繁的夜幕下克鲁曼这样说起。

“为什么是猫？”

“因为猫的命最多，不论发生什么灾难都不会轻易死去。”克鲁曼伸出瘦削苍劲的手轻轻拨笼着塞西尔深褐色的柔丝，而塞西尔也退却了终日冰封般的冷酷，静默地散在他的怀里，听这位年长自己六岁的克伦族小伙子讲述“猫有九命”的故事。

“C，我每天都祈求佛祖，期盼战争尽快结束，到那时克伦族的百姓会和其他人一样享受政府的平等待遇，能够获得足够的粮食和蔬菜，到时候你就可以离开这里，我舍不得和你分别，但还是想让你回家去过幸福的日子，你是个善良的人，佛祖会保佑你的。”

克鲁曼揽过塞西尔，在他的眼睛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然后默默拥着怀里的这位他希望是一只猫的美丽少年，遥望苍穹之昴。

2001年1月，上帝军突然占领了泰国叻武里府一家医院，并将医院中的700多名工作人员和病人劫持为人质。在与政府军对峙谈判的过程中，许多上帝军成员被击毙，愤怒的约翰尼和卢瑟开始命令部下枪杀人质，塞西尔也在这家医院亲手射死了一名病人及其家属。这是塞西尔唯一一次杀害普通平民的经历，奉统领之命的他面无表情地来到一间病房，仅在两三秒之内便结果了那对惊恐万分的夫妇，因为只有这样不管是对方还是自己那颗已永冻的心都不会显得太过痛苦。转身离去之时，他敏锐地发现病房里消毒柜的门动了一下，本可以就此再开一枪的他却没有下手，只是留下一个凌乱发丝遮蔽下的冰蓝色眼神，然后转身像一阵无根的风离去，抛下了身后殷红的鲜血和柜中人从此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仇恨的种子。

这次惊天血案震惊了整个泰国乃至全球，缅泰两政府开始发疯一样地发动猛烈进攻，从两边共同夹击上帝军，卢瑟和约翰尼的部队接连惨败，只能在两国边境来回流窜，没有了安身之所。终于因忍受不了疲惫和饥寒交迫的日子，两兄弟率部下向泰国政府集体投降，并申请避难，于是，塞西尔和菲丽丝在缅甸上帝军——这个由匪首娃娃带领下的反政府武装艰难地生存了三年之后，成为了战俘。

泰国政府对缴械后的这对统领兄弟及其残部予以了极大限度的宽容，没有对他们进行起诉，并将全部人员安排在缅泰边境的一个难民营里，同时美国政府也向这只娃娃部队伸出了橄榄枝，将部分成员分批移民至美国并安排他们接受教育，直至后来“9.11”爆发。塞西尔和菲丽丝这次幸运地被安排为第一批前往美国的难民，从此便开始了在佛蒙特州伯灵顿市的隐秘日子。

……

18.死

天空完全黑了下来，为这漫长的故事拉上了静寂的幕布，现如今，故事的主角依然伏在栏杆上，霓虹灯将他精致的面庞照射上斑斓的色彩，但这故事的唯一听众却无法发觉出其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

微凉的夜风从瀑布间吹出，剪刀一样裁着吸附了清凉水雾的碧叶丝绦，他不知自己可否配得上用“多舛”二字来形容这26年的命运，因为相较于人世间太多太多死于战乱与饥荒中的人，颠沛了地球将近一周的他，依然在这个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苟延残喘。他一直用勤恳的工作来平复心底的疚责，却无法逃离频频袭来的噩梦，他试着用不擅长的右手来做更多的事，却无法摆脱左手沾满鲜血的事实。在这个物质至上的资本主义国家，他过得平静却孤独，再没有人让他产生过许久许久以前的那种莫名的情愫。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林恩，拥有了梦幻般最甜蜜最幸福的分分秒秒，那是他灵魂深处奢望着的真真正正的爱。

“对不起。”强劲的手掌抚上塞西尔被风吹得冰冷的肩，思绪从涣散中凝固。

“什么？”冰蓝的明眸凝望着宝蓝的双眼。

“在被乔治收养之前，我一直以为被亲生爸妈丢弃的我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倒霉蛋，但现在看来……虽然我们同样身为孤儿，你的经历比我复杂得多。还有，呵呵，看你瘦不拉几的，原来那么厉害。”

塞西尔轻颤了一下唇角，不做言语。

“哦，对了，那个克鲁曼，他现在在哪，和你一样来美国了吗？”

塞西尔随性地沉下了头，但指尖握着的易拉罐却“咔”地一声发出了声响。“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