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塞西尔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林恩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慨,他扔掉香烟,冲到戴里克面前双手抵住办公桌向他大吼道。
“不够!”面对林恩的斥责,戴里克也同样愤然起身怒目而视,双瞳焕发出皂色的光芒。“你必须和他分手,找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朝三暮四风流滥情我也管不着,但就是不能找他,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不是跟我要个禁止你们交往的理由么?好,我就告诉你,因为佐朗尼家族绝不接受地位低下身份卑微觊觎财富且心理变态的同性恋者!”
“你住口!”听到对所爱之人的如此侮辱,一种几近疯狂的愤怒在林恩的体内叫嚣,然而理智尚存的他并未使那已握紧的拳头向戴里克挥去,他重重地将其砸上了写字桌,桌面上一个兄弟三人的合影相框被震翻到地上,亲密无间的笑容顿时碎出了一道裂痕。
当然,林恩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继续着自己的愤慨。“戴里克,我和塞西尔之间的爱情彻彻底底纯纯脆脆,根本不存在什么为了金钱或者利益的勾引和诱惑。他和我们一样是个孤儿,你不同情他的身世,反倒用肮脏地辱骂他纯净的心灵,你以为是人都和你一样,一辈子只会用发了霉的脑袋守着老爷子留下的这份家业?告诉你,我和塞西尔的追求都不在这!还有,你口口声声说不接受同性恋,可你知道吗?你弟弟我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同性恋者,在你眼中所谓的心理变态还不是在这个家里一呆就是将近十年!你要是反对我和塞西尔,我可以马上离开这里,绝不会玷污了你高贵的身份!”
戴里克依然没有在林恩的狂暴中放弃,他将手抚上林恩的肩膀,瞳孔中突然闪烁着一种忧患的爱怜。
“林恩你不要执迷不悟,我这么做不单单是为了你,也为了父亲的名誉,公司的发展更重要的是为了我们兄弟三人的情谊。林恩,我是有苦衷的,听我的不要和他再纠缠下去了,他会毁了我们全家的,你看看他那双眼睛就知道了,正常人有几个会有他那样的蓝眼睛,那双眼睛能将所看之人的理智全部吸食干净,会唤起沉寂已久的怨恨与罪孽的!”
“哈,我说你最近是不是欧洲歌剧看多了,讲不了现代英语了,慷慨陈词了半天我一句都没听懂。更搞笑的是你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企业家,却像个中世纪巫师一样装神弄鬼,简直作践了这身楚楚衣冠!”
“放肆!”
“戴里克,我知道你不喜欢塞西尔,虽然搞不清个中缘由但有件事希望你能够明白,你我现在生活在一片自由与民主的土地上,塞西尔的恋人是我,即便将来真的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灾难,也会由我们两个人全权买单,和父亲和你和靖一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他也不需要向其他任何人负责,你要是怕因为他的身份或是性取向影响了你在华尔街在曼哈顿熠熠发展的前途,我可以与佐朗尼家断绝关系,保证不会阻碍你飞黄腾达的进程!”
“林恩,我们是兄弟我怎么能让你那样做!”戴里克惊觉地大喊。
“兄弟?我们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不是么,我的好大哥。”
林恩的双瞳在溢彩中闪亮,笑容在讥诮中顽劣,近十年的亲情仿佛就在这瞬间的一幕决绝得灰飞烟灭。随着林恩的摔门而去戴里克的视线回落到地板破碎的相框上,双唇隐忍地颤动中却再没有了言语。
戴里克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来过伯灵顿了,只记得上次因业务需要来到这座城市时大约是在天寒地冻的严冬,满眼满眼的皑皑雪色,环抱泛着一汪幽蓝寒雾的尚普伦湖。而今,五月的伯灵顿一如新英格兰的所有城市一样在搬运工运来的草坪和郁金香丛中绽放最媚的身姿。戴里克轻搅着杯中的咖啡,就在这样一片花团锦簇中迎来了他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见的客人。
“下午好,莫雷先生,冒昧来访,希望没有打扰到您的工作。”戴里克做了个手势将塞西尔让到对面的座位上,同时让服务员递上茶单,而塞西尔对此只是报以清淡的微笑。
“佐朗尼先生客气了,有什么事请直说吧。”
“莫雷先生非常爽快,那我就不兜圈子了,请你尽快离开林恩。”
“这是您的意思?”塞西尔平静地问道。
“不瞒你说,这确实只是我的意思,林恩……他并不同意。”戴里克的口吻有些自嘲。
“您认为我会同意您的要求吗?”
“我希望你能够同意。请恕我直言,从你和林恩的交往程度看,想必你已经知道林恩的身份地位和家庭环境,应该体会到你们两位的悬殊背景,我并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但希望你能够明白,即便在当今社会,‘门当户对’也是相当必要的,虽然我们兄弟三人都是被亲生父母遗弃了的孤儿,没有任何原始的家庭势力,但养父乔治·佐朗尼却是影响了纽约近几十年发展的风云人物,其显赫的成就和地位是不可用言语品评的。所以我不想在父亲逝去的短短几年之后因养子性取向的关系而丧失世人对其原有的尊敬,毕竟‘同性性伴侣’对身处上流社会的人们来说依然是一个过于敏感的字眼。”
塞西尔不语,他依然端坐在桌前,目光平和而清冷。
“所以,希望你站在林恩和我们整个家庭的立场上考虑一下,不要因为一己私心而误了对方的前程。当然,不管你与林恩之间是单纯的肉体关系还是真的存在所谓的真爱,只要你答应我离开他并且离开伯灵顿和纽约的话,我可以马上为你筹一笔钱,安排你去加利福尼亚,洛杉矶或者旧金山都可以,还可以为你准备一所舒适的住房,一份体面的工作,你也不必窝在这么个小地方当一辈子汽修工人。”
塞西尔双手交叉于桌面,安静地听完了戴里克的所有陈述,几秒钟的沉默后,他开口说:“佐朗尼先生,非常感激您的好意,但我在伯灵顿生活了将近十年,就算它是个穷乡僻壤我也早就习惯了,恐怕无福享受西海岸的阳光。另外请恕本人愚笨,这双手除了修车别的什么都不会做,即便您费心为我寻得体面的工作,我也没有能力胜任。抱歉,先走一步了。”
“你那双手,除了会修车恐怕还会开枪吧。”就在塞西尔起身离开之际,一个阴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穿过后心楔进灵魂,温和的阳光随着这一句多年不闻的话语瞬时布上阴霾。
塞西尔一下子顿住了脚步,很慢很慢地回过头,此时戴里克就像一只猎食中的苍鹰,眼睛放射出暴戾的光芒,化作晴天的霹雳刺入塞西尔的身体后又炸开,心脏瞬时挤出了一滩鲜血。
塞西尔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搁浅的鱼,没有了水的庇护,只能尽力的在空气中翻腾着挣扎,张开的口只有呼吸的余力没有言语的技能,戴里克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真切地敲击着他的灵魂,幕幕的往事掀开碧绿的草坪钻出地壳,野鬼孤魂一样扒开他的肉体表皮,直接向肌理的最深处啃噬,他挣扎却摆不脱,躲避却逃不掉,盘亘数年的梦靥再次蚕食他的意志,摧毁他的心灵,使他的整个人生被蹂躏成一滩扶不起的泥泞!
“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戴里克发出了一个温和的最后通牒。“我知道自己不应再提起这些历史问题,东南亚政权错综复杂,斗争频繁不止,即便到了现在也依然没有安稳,对于你——一个法裔摩洛哥人成为了那场洪流的牺牲品我深表同情,但你的双手毕竟占满了鲜血,难道你真的希望用这双手去拥抱林恩吗?”
塞西尔默默地伸出一只手低头凝望,修长的掌心密布着暗淡的茧痕,他是他曾经一遍又一遍练习射击的结果,他又将手捂上自己的胸腹,隔着衬衣伤疤的触感清晰地游走在指尖,他觉得很痛,但这痛不是来自那早已平复了伤口的肉体,而是来自被战争割开的那道愈合不上的心灵伤痕。
“我……”塞西尔闭上了眼睛,戴里克露出胜利的笑容。
……
[这个世界上有没来由的仇恨,亦会有没来由的爱……]
……
[我看不到你的罪恶,清新,圣洁,一尘不染是你给我最深省的感觉。]
……
他曾说[让我来做你的阳光。]
他还说[我爱你。]
……
林恩!
塞西尔睁开了眼睛,他抬起头,双目透射着决绝,发丝荡动着冷艳,他坚定而自信的对戴里克作出微笑。
“佐朗尼先生,请恕我不能同意您的要求。”
“你……”
“《圣经》曾经说过,众生皆有过犯,但仁慈的主从不会剥夺任何人爱与被爱的特权。为在世间原罪我苟活至今,愿倾尽余生洗去一切过往铅华,只望逝去的灵魂能够就此安息于故土。遇见林恩确属偶然,但这也许亦是命运中的冥冥注定,对于我,林恩就是创世纪的第一缕光,照亮了我混沌迷惘了26年的心田,我从不因其身份而暗自窃喜,也不以己过往而畏葸不前,我爱林恩,我不会离开他!”
黑色的奔驰在I-91高速公路上疾骋,留下身后的绿山州在夕阳西下中渐行渐远。戴里克坐在汽车后座凝视窗外,苍劲的手指始终抚摸着黑皮本的《圣经》。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15.憧憬幸福
美国东北部就是这样一个关掉暖气紧接着就要打开空调的神奇地域。五月,阳光在已回暖的空气中渐进地粘稠着,为瑟缩了一整个冬天的伯灵顿市民带来了扒下羽绒服换上T恤衫的轻松质感,人们在教堂路的步行街上罗列着密集而轻快的脚步,在虔诚地倾听着斯弗拉教堂神圣钟声的同时,纵情地划刷着口袋钱包里引以为傲的信用卡。
这天珍珠路同样迎来了少有的热闹纷繁,只因今天是这条街上的Papillon酒吧女招待菲丽丝小姐最后一个工作日。她即将嫁给勒斯,然后去波士顿幸福地开启全职太太的崭新生活。最后一次将托盘端在手中的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那件黑色的工作服,而是得到了老板的允许换上了一袭洁白的丝裙,人流穿梭中她黑发升腾,裙裾翩翩,婷婷袅袅,巧笑嫣然,十字坠型的水晶耳环将阳光这射成斑斓的色彩,在众宾客的一片祝福抑或扼腕声中,曾经的黑色羽翼终于蜕尽风尘化作一只琳琅触目圣洁振翅的玉蝶!终于,在将一杯注满了无限夕阳的鸡尾酒端上了一位客人的餐桌后,菲丽丝取下了别在胸前多年的工作牌,在回眸挥手之际最后一次作别了Papillon的浮华与喧嚣。
刚一出大门口,菲丽丝便看见了那辆最熟知不过的福克斯和双手交叉着倚在车门前的塞西尔,这是弟弟最后一次接自己下班了,虽然天还大亮,时间也并不算晚,但他依然按时赶了过来,为自己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付出默默地守候。
“什么时候来的,干嘛不进去?”菲丽丝迈着轻便的步伐走向塞西尔。
“里面太吵了。”
“是啊,天气渐热了,酒吧的客人越来越多呢,每年的这个季节都是最赚小费的时候,只不过这些都再与我无关了,走啦!”
菲丽丝又一次回望了一眼Papillon的大门后钻进了塞西尔为她打开的车门,车子发动时她突然说:“先不要回家,陪我去走走吧,反正时间还早。”
“想去哪里?”
“呵,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就去湖畔吧,正好看看日落。”
塞西尔没有说话,只是嘴角悬挂着淡然的微笑,向湖畔路驶去。
湖面的景致从未改变,但塞西尔和菲丽丝却都觉得今天的尚普伦湖特别特别的美。风碎碎地吹动,将夕阳淋在波面上,湖水荡漾着回报光闪,群起的海鸥用明黄的喙衔起碧波的璀璨,霎时间银白曲动,陆离纷繁。塞西尔陪菲丽丝坐在一张秋千式的长椅上,在这幅真实的画卷中悠悠地荡动修长的腿。
“你有多久没来这了?”
“还是刚认识林恩的时候和他来过一次。”
“林恩?真是个不错的男人呢,喂,聊聊你们的事吧。”
“我们能有什么事?”塞西尔的脚尖不自然地蹭着地面。
“嗯……就比如,跟我说说你们‘那个’的时候的事。”
“你真无聊。”
“说出来一起乐呵乐呵嘛,害什么羞啊。”菲丽丝满脸不尽兴地拍了拍塞西尔的肩膀。“唉,算了,还是留着私房话去跟你的小情人说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不是当初洗完澡光着身子满院子跑的时候了。”
塞西尔满脸黑线的摇着头。“都什么年代的事了,现在还提。”
菲丽丝望向水面,粼粼地目光有如波纹。“确实都过去很久了,可我就是这么个喜欢回忆的女人啊。你可能不知道,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来这里,因为我觉得这条狭长的湖很像塞纳河。记得小时候爸爸妈妈经常在黄昏时分带我去河边散步,那时的夕阳似落未落,带着罗兰紫的霞光铺的满天满水都是,就像现在一样。”
塞西尔悄悄侧过头看了姐姐一眼,无需言语他就知道菲丽丝再次步入了幻想的世界。对于巴黎,他已没有任何印象,但却从亲历以外的其他途径清楚地获知到塞纳河的美丽绝不像菲丽丝所说的同尚普伦湖面一样在平静中泛着道道幽冷。那是欧洲最有历史意义的大河之一,航运量居法国内河首位,她孕育了整个巴黎的繁华,在埃菲尔铁塔及两岸座座林立高楼的注目下,奔腾地从东南的勃艮第流向西北特鲁瓦上方的香槟。
“塞西尔,我是一个堕落的女人,背负着基督世界的七宗罪,从来没有向旁人那样祈求过幸福来敲门。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主并未就此将我抛弃,我遇见了勒斯,拥有了享受幸福的权力,甚至还得到了婚礼之后去法国度蜜月的机会,使我能够在24年后再次莅临巴黎,同我的爱人一起在塞纳河上泛舟,在埃菲尔铁塔上远眺,在香榭丽舍逛着奢侈品小店……说不定就连我们曾经住过的那栋别墅也还在,哦,我真是太激动了!虽然我已经失去了作为那个国家的公民的权力,但我能在有生之年在心爱之人的陪伴下回到祖国去看一看,走一走,这就够了。塞西尔,我真的不敢想象我就要结婚了,我的先生竟然是个集财富与人品于一身的英国贵族,我爱勒斯,除了你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真正的关心过我,也从没有人像他那样不在意我过往岁月的龌龊与肮脏,面对这样一个人我怎能不怀着一颗纯净的心陪他共同度过今后的一生一世?为了他我已经戒掉了毒瘾,我发誓从今以后要好好做人,好好去爱我的丈夫,我还要生好多好多宝宝,作一个好妈妈,慢慢把他们抚养大。每到夏天我会和孩子们躺在户外的草坪上吃烧烤、晒太阳,冬天就围在壁炉周围为他们讲格林童话故事,就像你小时候我在孤儿院给你讲的一样,只不过到那时我会讲得更好,更生动、更优美,我轻轻地靠在勒斯的肩上,看着孩子们在这充满爱意的故事中渐渐入眠,然后我们再一起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抱回到温暖的被窝里。”
“菲丽丝……”
菲丽丝慢慢地回过头,伸出柔荑的纤手紧紧地握住塞西尔,目光充满深切的期待。“你相信我会过得好吗?”
“是的,我相信,我一直都相信。”
菲丽丝再次将脸转向湖面,夕阳的照射下,这位曾经的孤独断肠人终在天涯一角寻得万物光辉,她在唇角绽放出一个绚烂的微笑,告别了曾经那所有的伤,所有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