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希诚斟酌着字句,缓缓道:“晴弓,我们三人是同天认识,今日你叫他海路,却称我范公子,这亲疏之际也未免太分明。”晴弓娇笑,“现今你是盟鸥家的希诚,这可不能乱叫,会出乱子的。”她顿了顿,又道:“都道婊子无情,晴弓深以为然。不管布置得多清雅,实际我们干的就是个卖肉行当。”
“晴弓,你……”
晴弓在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直直看进范希诚的眼里,仿佛要挖出他真实的心意,又似乎要将自己的愿望传递到他心中。“我本不是这么爽快的人,不过近来我发现,你对别人直接点,生活对你便简单些。怡情阁做生意规规矩矩,姑娘们的抽成都是明码标价。我不喜欢这地方,却喜欢这一点。要是再来一遭,我定不会选择这般生涯,毕竟当初也不是真正走投无路,流落烟花是我自己吃不得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么粗活儿也做不来,又被人伺候惯了,受不得罪,所以才落到这般境地,我不怪别人。”
范希诚揽住她肩头,“海路他,从未这么想过你。”
晴弓点点头,“我知道,他也说过要赎我出去,是我自己不知道出去后要做什么,才一拖再拖。说来三年前我就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可这日子还是一天天过了下来。”
“晴弓,你到底想说什么?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直接讲吧。”
“我想说,虽然入行非我自愿,可是若要让我选在哪儿做妓女,我定然还会选择怡情阁——所以,你若要抛弃盟鸥,她不是没有地方去的,我会带她走,若她不愿,依她姿色,在这阁里也未必就饿死了。
“男子汉大丈夫,别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你我多年交情,更何况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你也有自己苦处,我不会因为这点怪你。”
范希诚一惊,望着晴弓那双沉静温和的眸子,心头久久不能平静。约莫过了一炷香时分才能说出话来,却是声音枯涩,不忍卒闻。他看着晴弓,轻声道:“晴弓,这么多年了,你当我是什么人?”
晴弓心里定了几分,也后悔自己这么伤了他,咬着下唇不说话,见范希诚并不似生气的样子,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当我妹夫啊。”范希诚连声叹息,“忒没诚意了,枉我这么待你,痴心错付啊!”
“哟哟,对谁痴心错付啊?”两只白嫩嫩的小手从他脑后环过来,“赶紧坦白从宽,顺便五十两银子封口费拿来!不然我跟林大哥说去哦。”
“死没良心的丫头!我这儿替你急得火急火燎,你倒好,五十两银子就卖了娘家。”晴弓明显极为抱憾,功亏一篑啊!
范希诚伸手覆住他额头上的一双手,顺着指缝轻轻摩挲,又慢慢滑到了袖口……“停!”那人又羞又恼,嗖地抽回手,活像烫了脚的兔子。他大笑,反手勾过腰带她入怀,“昨晚不够累?”“喂,大清早的死不正经!”盟鸥靠在范希诚怀里,一身黄衣衬得肌肤如玉,眼波盈盈,双颊酡红如醉,又笑又嗔地伸手捶他。
晴弓看得啼笑皆非,“得,全是我做恶人,一堆口水都白费。范侍郎还是早早去处理政务吧,你家小娘子我帮忙看着,上你家八抬大轿之前管不教出了事。”说罢从怀里摸出一只小铃摇了摇,立马便有人来收拾茶盘,她走到门口福了福,竟是送客架势。
范希诚愕然,他倒不知什么时候将这位夏姑娘得罪得这么狠,一点面子不给。但他素来自诩君子,当即翩然一欠身,便要离去。盟鸥也不阻拦,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襟,“去吧。”
“盟盟……”范希诚仿佛想说些什么,却终于难以启齿,片刻沉默后握住了她的手,“昨晚累得紧,早点回去歇着吧,别乱想,我……定不负你。”
盟鸥臻首低垂,纤指抵在他胸前,声如蚊鸣,细不可闻,范希诚侧耳去听,那些千回百转的急促呼吸后只有三个字,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坚决,她说,“我信你。”
范希诚大慰,瞟一眼晴弓,晴弓也笑,却是七分欢悦三分悲凉。他心里一沈,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范希诚一走,盟鸥理理裙裾,先前的娇媚姿态也一并收拾起。晴弓心头感伤,脱却那些强加的撩人风韵,其实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还是个孩子。
而且是个多美丽的孩子,眉眼清冷,干净地很,周身的那一点风尘味还只沾在皮肉上。理当身着华服,梳着双丫髻,在春风细雨里与情郎追逐嬉戏、共放纸鸢,而不是在这窑子里,伺候完了自己伺候男人。
盟鸥随她多年,见惯她神色,她这里眉心刚蹙起,盟鸥便朝她笑笑,又从架上摘下琵琶,伸指试音,慢慢拨弄着。大抵是天下安定的缘故,应国虽以武功立国,本朝却尚文,官员世子莫不沾染了些酸腐气,连带着这怡情阁里的小院也都琴瑟绕梁,拿不拿手都得练一两曲。晴弓以字着称,嗓子低沉,音高了便拔不上去,是以不常唱曲,盟鸥的嗓子倒是极好,又清又亮,她向来心高,也不忌讳什么,闲时便教她曲词。从前无客的夜晚,她们便是这么一个唱曲儿一个写字,慢慢过来的。
琵琶音节脆亮,盟鸥又拨得欢悦,顿时清泠泠一串珠玉之音盈满小厅。
“多情惹得多忧,多才便有多愁,若教煎熬凄苦,哎呀呀,谁叫你会风流?”
盟鸥漫不经心地拨着弦,她没上甲套,刚刚这么一用力,此时指尖便有些红肿,她也不在意,只是随手挑出一个个单音。
“姐姐,我十二岁被卖进怡情阁,便做了伺候你的小丫鬟。那时你也小,才十五,却已经美得紧,而我呢?莫说容貌,便是做舞女也嫌没身段。然而也好,在这等地方讨口饭吃,做粗使活儿自然是最有福的。这些年我们俩作伴过来,名为主仆,情同姐妹,你说的对,什么才女花魁,都是虚的,谋个好男人管好下半辈子才是实在。何况……那个男人我的确喜欢。
“想过日子,想过好日子,自然是有代价的。我没那么自命清高,给别家美人儿下泻药泼脏水的事儿,咱们当初也没少做。可是姐姐,你既想脱离这地方,就莫再为我脏了自己手。至于希诚……我信他。”盟鸥说得平淡,眼神却那么亮,里面满满的,都是希冀。晴弓握住那双她纤秀的手,一时无言。她知道盟鸥要让自己打消威胁范家的阴损主意,可是这样……
盟鸥将琵琶放到一边,反握住她手,“姐姐,我晓得你为我好。只是咱们要是这么做了,即使我将来能进范家,他爹娘会如何想我?我在范家又如何自处?我信希诚,你也信吧。何况——”她笑得促狭,“任将军的话,也是信任希诚的,对吧?”
晴弓大窘,伸手欲敲她,“你从哪听的闲话!”
盟鸥眨眨眼,蝴蝶般穿到花架后头,笑吟吟地探出头,“哈哈,姐姐莫问从哪听来,你先告诉我,是也不是?”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晴弓何等聪明,模棱两可的一句反诘抛出去,趁着盟鸥微怔,走到书桌前,从抽斗里拿出一封信,“去叫阿峰把这封信带到沈府。”
盟鸥不解,“你要见沈少爷?”
晴弓笑笑,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柔和神色,“只是忽然觉得,任将军或许更信任沈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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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莲湖,采莲舟,白莲青茭没人头 。世间风流相思事,尽在莲间一小篷。
越莲湖是个好地方,美景好,美人多。
飞雪楼卖的是风情,异域风情, 赌桌旁时常能见到别处没有的胡地美人;怡情阁卖的是风雅,环境清幽,里头姑娘不冉媚、不失仪,都是知情识趣的主儿;而越莲湖卖的却是真正的风流,河道交错水网纵横,一年四季,莲叶间多的是船头挑了红灯笼的小舟,还有专卖处子的茭白船,席天幕地,清爽新鲜。湖中有汀洲,上头有歌舞,一流的。无论什么样的男人、什么样的爱好,都能满意而归。
而沈约此时的小日子无疑更加美妙。这也是一艘挂了红灯笼的船,刚刚离开港口,与其他船儿分开,他正卧在一代花魁的膝上,身子随着流水波动左右摇晃,听着小曲儿,享受着红颜素手给自己喂的葡萄,在远处小船上的客人看来,真真是相当惬意。他从冰镇过的葡萄串上拧下一颗,喂进晴弓嘴里,“唱得虽然不怎么地,曲子却可爱,赏你的。”
晴弓浅笑如银铃,“安仁忒地皮厚,明明是你自己写的曲子,自吹自擂好不知羞。”
“实话实说而已。”沈约阖目养神,从说起那事后已然半个时辰,晴弓还能耐得住,养气功夫总算是精进了些。他当然不打算难为自家人,只是这事委实出乎他预料,不算棘手,只是有些麻烦。他心念一转,温声道:“晴弓,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点?”
“知进退,识礼数。”晴弓毫不迟疑。这位沈大少爷虽然看来随和,内在里却将亲疏之别问题看得很重,他们相识多年,对此自然有数。
“果然聪明”,沈约靠在她怀里,语声轻快,“你虽常心怀不平,但总能将好拿捏住分寸,不让人为难。而今——你怎么就有把握?我会卖你这么大一个人情?”
“我知道收盟鸥为妹妹不是易事,但相信沈少爷定能做到。”
沈约对赞美一向照单全收,不过他感兴趣的不是这个。“我可是不能和海路抢女人的,你又能如何报答我?”
“若沈少爷这次伸出援手,两年前让晴弓瞒过海路的人情便算是还了,这样成不?”
沈约哈哈一笑,“你当我傻瓜吗?怡情阁跟海路那个伪君子老爹勾勾搭搭,你是正宗双面间谍,泄密的话,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自己,林士明可是很在乎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的。暴露了主子的秘密,是不忠,对海路知情不报,是不义。就算我不多那一码子事,你也得将自个儿的嘴缝好了。我给你个台阶下,你反倒自以为是起来了。”
晴弓愣在当场,当年他们是约好的,她瞒过海路,沈约欠她一个人情,似是没料到平素温厚憨傻的沈少爷竟如当场耍无赖,她一颗水淋淋的葡萄凑到了沈约嘴边,却不敢喂下去。沈约睁开眼时,便看到晴弓一双凄然欲泪的氤氤眸子,恰似手上那颗蒙着水雾的紫葡萄。他叹口气,掏出手巾替她拭泪,“无耻,说不过我就玩这套,真他妈无耻……”
晴弓接过手巾,将他手拨到一旁,“明明是你欺负人,还骂我?真是恶人先告状。”
“装,你再装。”沈约头痛至极,豆哥儿也是,晴弓也是,对他有点用处的女人都喜欢哭,偏偏他手段虽毒辣,心肠……却是很软的。“真是败给你,本少爷还是得多加磨练,不然迟早死在你们这些娘们手上。”
晴弓破涕为笑,随手擦干颊上残泪,将手里葡萄连皮带核吞下肚去,再不喂他,“少爷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女下属,你说这事若教任小姐知道了,任将军会怎生说法?”
沈约脸一板,“屁说法,我跟豆哥儿连个婚约都没有,让他自己一厢情愿去。”
晴弓啧啧感叹,“真是无情,好歹任将军也是你好友,对朋友要更讲义气些才是啊。”
“维持这个状态就是已经很有义气了”,沈约望着天边一轮皎月,“我若真娶了豆哥儿,任晖会杀了我。”
晴弓凝定地瞧着他略嫌臃肿的娃娃脸,上面是一脉平和神色,丝毫愧疚也无,不禁低低一声叹息,“千种面貌,哪样是你真心?”
沈约莞尔,“你不也学得很到位吗?两年前你从林士明那适时反水,可是帮了我大忙,海路的好情人,盟鸥的好姐姐,温柔花魁的形象你演得越发传神。”
“如今怡情阁的情报系统已经换了主儿,自然有更专业的人接手,所以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是吗?”晴弓还有心情调侃,只是笑意里却带着苦涩,“背叛了林士明那个老色鬼我倒不后悔,你比他俊多了,要说对不起的,也就是海路。”
此时小舟已行到水汊深处,方圆几十米内阒然无声,两人脸上半真半假的调笑都已散去,沈约皱眉道:“盟鸥那个小姑娘又是怎么回事?”他们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一项。“我知道你怎么想,但希诚可不是表面那个谦和君子,他心里的念头大着呢,我原本是想让你亲自去稳住他,现在换了个小姑娘,靠谱吗?”
“不见得。”晴弓思忖后答道:“她待希诚可是十分真心,要进了范府,我只怕掌控不住她——不过,但教她一天拿我作姐妹,便不会防我,要掌握范希诚的动向,不是难事。”
“这颗钉子插得可真不容易。”沈约敲着船舷,“范勤那个老狐狸,能在越春府尹这个风口位子上做了那么久,自然有点本事,咱们大张旗鼓地送进去的人,只怕会变成个明桩。况且依范府作风,即使盟鸥进门,也得和从前往来的那些人断绝关系,你想和她联系,就加倍麻烦了。”
晴弓听得认真,面色也凝重起来,“所以你是说,让盟鸥进范府完全没用?”
“那丫头只是看来精,哪玩得过老奸巨猾的范家父子?”沈约语气里掺了些教训意思,“没用后手的棋,下他作甚?”
“那现在?”
“说都说了,总不能让你失信。先放着吧,早晚有用她的时候。”沈约靠在得力下属的怀中,心思放松得很,只琢磨着未来的一些事儿。要进朝堂,就得有门路,如果想随便混个二三品的差使,老爹的那些人脉已经足够让他在朝里如鱼得水。可他想要的更多。
不动则已,动则惊天下。
要镇住那些黑暗中的势力,保住自己想保住的东西,他要让自己尽可能地平凡,或者……尽可能地强大。
两年前他藉由夏晴弓控制了御史台林中丞在民间的地下情报系统,开始慢慢往所有五品以上京官府里安插眼线。起初只是为了防范于未然,为有朝一日逃命做好准备,他自己却尽可能地远离朝堂。但从现在看来,这步退让是不明智的,白白浪费了两年时光。
这京里有人,非要他上位不可。
既然非要把他往那风口浪尖上推,他就做给他们看看吧。
收养一个妓院出身的小丫头,沈氏一族肯定不会乐意,估计得借机大闹一番,搞不好还要搬出他没有功名的事情来说嘴。但他对老爹老娘的态度有信心,族长安排的话,一些小动作总能压得下来的。想到此处,沈约僵硬的小胖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暖意,身后有人挺,腰杆儿就是硬啊。
而且,功名这东西,他现在想有了。
第五章:廖状元御街打马,范沈府鸡犬不宁
春闱者,国之大典,士子之生死场。
考试前夕,沈约本不想从众去自家楼子丢人,无奈任晖近日不耐在枢密院跟公文磨叽,硬拉着他去,沈约自小到大最怕这家伙的拳头,半推半就地跟着出了门。
待到了绿橙楼,才发现钟聿宁、范希诚、林蓬、任蔻、晴弓全到了,就候他一个。看到范希诚,他一张笑脸立马垮下来,盟鸥几日前正式在沈家祠堂拜了祖宗,现在正住在沈家在西城的别院,他琢磨着春闱后给他们办亲事,消息早就发到范家,却迟迟不见那边有动静,彩礼什么的也没送来,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他向来自私,自家的考虑都是成全有情人与利益布局两全其美,别人的小算盘却丝毫容不得,一坐下就在转心思,想着一会儿怎么恶整范希诚。这边任晖却为另一件事意外,“夏姑娘脱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