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商厉
商厉  发于:2014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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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任晖最喜欢的地方,和任家任何一处居所均不同,墙上未挂弓,没有兵器架,一点武将世家的强硬味道也无,反倒是说不出的柔和俏皮,处处透着少女的清新气息。

每次走进这里,任晖就会想到特别俗的字眼,他回家了。一年四季,这儿都是温暖和平的,冬天最早上火盆的是这儿,夏天里最早供冰的也是这儿,这院子里的每一件物事都显露这主人的特别之处。

这是任晖的妹妹,任蔻的居所。

饶是任晖一路飞奔,回来时年糕仍是冷了,任蔻却不介意,拉着哥哥到厨房里重炸一遍吃了,现在正窝在小厅里等着丫头初梢送雪蛤来解腻。任蔻等得无聊,掰了一小块花生糖下来,放到任晖嘴边,“哥啊,你真得多补补,再瘦些我就认不出来啦。”任晖也不反驳,乖乖张口吃掉。他素来疼爱这唯一的亲妹子,一年多不见,家里他最记挂的就是爷爷和妹妹,想着爷爷还好,妹妹年纪还小,恐怕生分了,没想到昨天回家时,任蔻一见他就哭了起来,直往他怀里扑,把爹妈笑得,连说豆哥儿不能和他太亲近了,若将他作将来夫婿的标准,只怕得磨成老姑娘。

任蔻听了直脸红,一溜烟躲到老爷子身后去了。任晖心里却是极欢喜的,他自幼随父亲出征,名为父子,更似上下级,对父亲总是尊敬大于濡慕,母亲又是续弦,虽然对他兄妹二人视如己出,但总无那种血缘上的天然亲近,除却爷爷,只有这个一母所出的妹妹,是他最亲的亲人。

回家最高兴的是什么?妹妹长大了,变美了,但对哥哥还是那么关心依赖,充分满足了他大男人的虚荣心。

“豆哥儿啊,沈约那小子什么时候教你炸年糕的啊?”任晖佯作漫不经心,随意问道。

任蔻吐吐舌头,又谄媚地递上一块花生糖,“嘿嘿,就知道哥哥要训。今年年春去西山踏青,约哥哥带了锅子,我觉得好玩,他就教我做了。”任晖听得头皮发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还“约哥哥”,也亏沈约听得下去,没得牙碜。他试图挽狂澜于既倒,斟酌着口气道:“豆哥儿啊,你还是颗青豆呢,挑夫婿这种事,等你长成颗漂亮的豆芽儿也不迟,你现在跟沈约那小子这么亲,又没个名分,到时候真遇上个中意的,人家也有忌惮不是。”他隐了一句话没说,就是你若真喜欢沈约,就得给哥哥一个准话,莫等到宫里的指婚下来,那可不同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哥哥我就是摘了脑袋也顶不住啊。

任蔻略有羞意,但哥哥的言外之意她也听懂了,知道这是正经事,以任家的位置,这种事情不得不防。她迟疑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哥,你说约哥哥,我是说安仁哥哥,他得什么时候才能去考状元啊?”

任晖惊得脸色发白,他却不知,自己妹妹想着嫁个状元!这可正经不是什么好兆头,“豆哥儿,哥哥这些年不在家,但爹娘也当教过你,怎么能把状元这东西当择婿标准呢?”更何况,状元的婚事可也由不得自个儿做主。

“不是!哥你搞错了。”任蔻脸色涨得通红,强自镇定着解释:“我不是想安仁哥哥考中状元才嫁他,而是觉得他有那个才,应当去大考的,就是上次你给我看的那些诗,我虽不懂,却也知道是极好的……”她越说声音越低,“不是哥哥想的那样,只是,希望他好,希望他开心。”

任晖心里头说不出的滋味,妹妹今年不过及笄,却似是对沈约用情已深。说来也是自己不好,若是自家大人不这么熟,豆哥儿恐怕也不会年纪轻轻就不顾其他选择……他这般自责着,却忽然想到一椿事儿:希望沈约参加春闱的是豆哥儿,逼沈约考试的却是廖谨修,也就是说,廖谨修对豆哥儿……他心头大怒,说不出的一阵恶心,当即铁青着脸,“豆哥儿,你老实跟哥哥说,你是不是跟廖谨修那厮说过沈约其实很会念书的事?”

任蔻不明所以,只知道哥哥是真火了,赶紧承认错误:“对不起,我只是,瞧不惯他那么笑话约……安仁哥哥。”

任晖顿时明了,廖谨修这是一石二鸟,一面看沈家笑话,一面在豆哥儿面前树立高大形象。而讨好豆哥儿,自然是为了她背后的自己,今天他和太子一同出现,所以想拉拢自己的……不是廖谨修,而是太子!

想到这里,他不禁一身冷汗,当今圣上正值春秋鼎盛,太子想登基,至少还有二三十年。自己不比一般朝臣,太子想怎么笼络怎么笼络,任家,是不能这么早站队的。

不行,别说廖谨修那副臭屁样他瞧不上,就算他不是那副模样,豆哥儿也不可能嫁给他。圣上不会允许群臣之首的宰辅大人和手掌兵权的任家结成姻亲,同理,日后的那位也不会允许,抓到那根线后,任晖的脑子转得奇快,瞬间便找到了症结所在,所以,真正想娶豆哥儿的是……太子。

他对太子没有什么太差的印象,据他所知,太子是个温和的人,甚至有点软弱。这也是正常的,圣上立储极早,并从一开始就给予了不容置疑的地位,无论文武,都是顶尖的师傅在教。皇子虽多,太子却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竞争对手。加上圣上正当壮年,又尚武功,照说他只要安分些,等着二十年后接一个太平天下便罢,应该不会养成什么怪异性子。

可豆哥儿决不能嫁给太子。宫门一入深似海,嫁进皇家,将来是怎样一个凄凉光景!父亲和他长年在外,豆哥儿自幼少管束,爷爷疼惜她自幼丧母,除了日常管教外,放任她跟着沈约几个小辈到处玩耍,过的是闺阁弱质少有的自由日子,才养成了这样活泼快乐的妹妹。

说他自私也罢,专横也罢,他不能让妹妹嫁给太子。

反正豆哥儿喜欢的也不是那位。

打定主意之后,任晖反倒不怎么着慌。现下的选择,要么马上让妹妹嫁出去,要么让太子短期之内无法娶妻。太子早已有了正妃,凭自家在朝中的影响,妹妹又是嫡出,做侧妃并不合适,按理说这门亲他就是不从中阻挠也成不了,圣上……总该有些忌讳吧。

任晖发挥自己行军布阵的脑袋,一瞬间便已转过十七八个主意,妹妹是送不出京的,毕竟,这一大家子撂在京师,他们出门打仗圣上也放心些。

“豆哥儿,你愿意现在嫁给沈约还是再过个五六年?”

“五六年?”任蔻惊呼道:“那豆哥儿都人老豆黄啦。”

任晖失笑,“怎么会?没听过豆蔻芳华吗?我家豆哥儿永远年轻貌美——那,你想现在就嫁吗?”任蔻咬着下唇,似觉有些为难,半晌才抬头,“哥哥,我也不想现在嫁,我……我还想看看这个世界,安仁哥哥说过的,越春城外面的,很大的世界。是不是……很自私?”

任晖欣慰地笑笑,这样才是他的妹妹。他揉着妹妹的脑袋,很认真地说道:“就像男儿选择赴考或从军一样,女子要嫁,就要嫁得好,嫁得开心,娘的话,你还记得?”

任蔻点点头,“要互相扶持、互相信任。”

“相信哥哥,没问题的。”任晖拍拍她肩膀,“初梢那丫头怎么还不来,天色也晚了,你喝了就早些歇息。”

任蔻答应下来,起身送任晖出门。哥哥的身影益发地高峻,严肃起来的神情不怒自威,让人越来越……难以接近,可就像约哥哥说的那样,是很好很好的人,一点点关怀都记在心里,然后十倍百倍地回报给你。这么想着,鼻子便酸楚起来,“哥哥……”

“怎么了?还不放心?”任晖似笑非笑地瞅着妹妹泫然欲泣的脸蛋,刮她一计鼻子。

任蔻摇头,忍住眼泪,她想告诉哥哥……不是不生疏的,不是不害怕的,哥哥越来越像爸爸,是个将军了,身上总是冷冷的,昨天看到时她有些怕。约哥哥说得对,她今天的话会给哥哥带来大麻烦,可是她不说的话,哥哥会更难过吧?

“豆哥儿?”

任蔻勉强一笑,“没事儿,只是觉得……大哥啊,你变老了好多哦。”

任晖佯怒,怪声怪气道:“还说没给沈约带坏,还没进他门,那贫嘴样儿就学了个十足十!看我明儿个不打断他腿。”

任蔻扑哧一笑,终是开怀了,望向哥哥了然的眼睛,她知道,哥哥在告诉她,亲人之间,没有利用。

隔了三进屋,就在任蔻的小院正后方有一间安静的小屋,屋前有竹篱,院中有菜畦,仿佛南山下某个贫寒人家。这间屋子与整座大宅太相悖离,矮小平凡得突兀。沈家和任家虽是对门,可任家的大宅生生占据了半条街,一应仪制,均是按着王爵府邸制造,阔大奢华之处难以言说。宅子的主人很清楚,若是容得下,这点享受绝不致招祸,若是容不下,再多的谨慎也是白搭。所以不同于沈府的低调,任家的屋子,向来最大最豪华。

而这间破落的茅屋,却是坐落在任府正中央。

一位穿着棉衣的老人,正靠在菜畦边的躺椅上望着自己种的大白菜,现在不过秋天,他膝上却盖着厚厚的毛毯,老人的棉袍洗得有些发白,毛毯却是上好的紫貂皮,朴素和奢华的对比过分强烈,以至于你一时弄不清他到底是何等身份。

而他身旁侍立的男人,很多人都很熟悉。

飞雪楼总管,任二当家。

老爷子的手上转着串乌木佛珠,神情恬淡,眉目间却隐有重忧,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任炜棠却是晓得的。这些年老爷子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金戈铁马间受的大大小小的伤缠绵不愈,在这样秋风凉的夜里,老人身上的每个关节都说不出的难受。褐黄的老人斑、斧凿般的皱纹,雪白的乱发——他看起来太老了,远远比六十九岁更老,这是长年征战的结果,属于军人的荣耀和痛苦。

应国三千里的江山,是用枪炮弓弩,在沙场上打出来的。老爷子这一辈子与武器打交道,不知杀了多少人,灭了多少应国四周的部族,千万人死于面前亦可面不改色。族中多少子侄埋骨他乡,如今他关怀的人已然不多。

可他不能死。

因为依靠一棵大树的鸟儿太多,除了他,没有人能同时成为任家的矛和盾。

这是他最大的隐忧。

但老爷子现在没有感叹的闲情,老人家早睡早起,他并不愿意在晚上听自己的二儿子汇报一些芝麻绿豆大的闲事。任炜棠已经向父亲汇报了他手上掌握的所有信息,见父亲没有反应,心中也自忐忑。

任家已历经三朝而不倒,但这并不代表着每一次改朝换代没有它的惊心动魄之处。

可老爷子的关注点似乎很是奇特。

“听说沈约那孩子今天去楼里玩了。”

“是。”

“这位故人之子啊”,老人沉吟半晌,“有好好招待没?”

“儿子一直让人盯着,没出什么大乱子。”

老人叹了口气,将膝上的毛毯又往上拉了些,“少年人贪玩,什么该跑不该跑的地方都去,炜棠啊,你也算长辈,总要看护着他些。”

任炜棠沉吟片刻后应承下来,“儿子知道。”

“炜长不在的时候多,炜方他们几个又只知带兵,这些年委屈你了。”老爷子似乎有些怜惜儿子,抬头望了他一眼,任炜棠帮父亲拢拢被风吹散的头发,轻轻摇了摇头。

“可你要清楚,你和晖儿,将来就是任家的两条根,这楼子,你得牢牢地守住了。”

“是。”

“只会玩些小手段,还不成气候啊,无需太过担心。”老爷子自言自语道,有点吃力地起身,任炜棠心中有一大堆疑惑,然而他做的,只是扶父亲回房,服侍他上床后帮他掖好被角。黑暗中,老爷子满意地弯起嘴角,无论敌方强弱,不轻视,有耐心,这样的人,即使非良将,也足以守成。

第四章:萧郎心在青天外,从此秦楼是故人

大凡做生意的人到了别家店里,总要研究一下铺子的位置、店堂的采光、房间的布置和陈设、甚至于小厮的勤快程度。而读书人却不一样,他们只注意自己想看见的东西,对周遭的事物鼻孔朝天视而不见,偏偏还要假装风雅。

怡情阁新进的丫鬟羞羞在心里暗自冷笑,这地方普通人便是花千儿八百两银子也未必进得来,从架上的兰草到案上的笔筒,哪样不是难得一见的古玩珍物,而这公子一脸心不在焉,怕是给扒光钱包也不晓得,晴姐姐这次当真俏媚眼做给瞎子看。

伺候范希诚吃茶食的大丫鬟点点肚里却是一声叹息,难得通过了几轮考试跟培训,眼神儿却这等浅法,只怕在这待不久。范公子是这儿常客,她自然是认识的,人家家里是京都府尹,自己又是侍郎,哪里看得上这些玩意儿。何况……她抿嘴一笑,又给他倒了杯茶,听着晴姑娘衣裙声近,自行领了羞羞出去。

“范公子,许久不见。”

晴弓掀帘进屋,语气温柔愉悦,让人如沐春风。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的小褂,里头是蟹青的长裙,腰间系了如意云纹配,梳了个坠马髻,上头无其他装饰,单只插了根碧玉簪子,玉上的沁纹随脚步轻轻漾起来,更衬得她眼波温润似水。饶是范希诚跟她相识多年,仍有一瞬间目为之眩、神为之夺,他暗暗喝了声彩,心道海路看女人的眼光一流,若不是出身太差,就凭这样貌身段,便是皇帝也配得上了。

晴弓注意到他目光热切了几分,若换了从前她定要气恼,为盟鸥不值,然而她最近心境平和,不想为这点小事坏了心情,便顺手拿过杯子,泼了残茶,重新沏了热的与他,轻声道:“范公子想什么呢?晨光初上便这等没精神,莫不是昨夜操劳过度?”

范希诚轻笑,“晴弓姑娘过奖了,希诚纵非柳下惠,怜香惜玉还是懂的。”晴弓微微扬眉,“既懂惜花,便好生带回去养着,她虽非楼里姑娘,平日里遭人欺负也是难免,跟着你我多少放心些。”

范希诚不答,只端着茶盏低首沉吟,眼里说不出的一股沈郁之气,晴弓晓得自己话说得明了,不由得微微叹息,瞧他这样儿,盟鸥只怕是痴心错付。这等千般苦楚与人看的男人,也不知盟鸥看上他哪点。但她既不想留在怡情阁,就得为身边几个亲近的谋个出路,范希诚本性不差,家世也好,虽软弱了些,但嫁与她做个侧室,总好过这倚楼卖笑的生涯。何况她打听过了,范府尹惧内,范母又最宠溺这个小儿子,他若执意要娶,盟鸥在范家也不会太吃亏。当初她便是念到这层才放任盟鸥和他来往,甚至多方撮合,事到如今,怎么也得有个结果。“范公子多少给我个准话,若是对我家盟鸥始乱终弃,我做姐姐也好为她留条后路啊。”

范希诚闻言眼角一抬,眼锋直射进晴弓眼里,竟是十足犀利。 他这些年是京都官场上的风光人物,居养气移养体,真正端起架子来自有一番威严。晴弓身子一僵,可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寻常女子,镇定下来又是巧笑嫣然,然而她刚欲开口,范希诚手一摆阻止了她,笑道:“还以为晴弓你被任晖那一番训,到底温婉可人了些,怎么性子还是这么硬?”

晴弓也不恼,掩唇一笑,“范公子你不若直说我野性难驯便是,我不生气的。有道是男人是真男人,女人才是真女人,如此说来,这也怪不得我吧?”范希诚哑然失笑,“你啊,一张利嘴,尽跟海路学的。”晴弓正色道:“海路这些年的照拂,我是记在心里的,我初进楼子的时候,要不是他提携,帮我到处大吹大擂,便凭我这点本事,哪里能有什么才女名号?海路他……是个极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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