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商厉
商厉  发于:2014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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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晖哑然,心头酸楚,半晌才道:“难为你还记得豆哥儿好这口。”沈约瞪他,“什么话?当真以为我是傻子吗?”任晖郑重摇头,“安仁,你知道我拿你当亲弟弟,所以平日里讲话才不讲究。有些话说得重了,你莫往心上去。”

任晖自幼丧母,与妹妹相依为命,继母虽待他极好,却少相处的机会。如今他到了这个位置,一身事务都得由着皇家摆布,虽说长年征战无暇娶妻,但年岁已长,功劳日高,终是躲不过的。他知道沈约为刚才说的无心之言难过,故而出言安慰。沈约也不接话,只挤挤眼睛,伸手抢他那串年糕,“冷了可惜,你不吃给我。”任晖哪肯给,他比沈约高半个头,一仰脖子,作势吞掉年糕,沈约“啊”地一声,伸手去够,任晖嘿嘿一笑,将剩下一片年糕的竹签递给他,沈约接过,心满意足地吃下肚,顺手扔掉签子,拍拍肚皮,“果然还是要两种口味一起吃才够爽啊。”任晖见状忍俊不禁,一年不见,安仁竟懂事了,再也不是那个要他操心的小娃娃了。

或许从来都不是。

念及此处,他心底又自难过,他宁愿安仁仍像小时候那般淘气,样样都要抢他的,也不要他像今日这般细致体贴、委曲求全。他原本天性旷达,心念既转,日前的气闷也都消隐无踪,温言道:“你是不是真的那么讨厌做官?若是,我明儿个去找廖谨修,告诉他是我从中捣乱,不会让他难为了你。”沈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说我笨,也不知是谁笨,太子做见证的事儿,怎能反悔?便是胡混,也得去考一趟的。”

“说到这事我就奇怪了,你什么时候跟廖谨修那么熟了?他干嘛惦记你的前程?”

看着任晖一脸困惑,沈约心下大叹其气,“你还是回去问问豆哥儿吧。”说着推他快走,“还不赶紧回去,这东西吃冷的要闹肚子的。”

任晖挠挠头,“大不了让厨子再炸一下,怕什么?”沈约眼一横,虎着一张脸凛然道:“豆哥儿说要吃他家约哥哥炸的!”“滚你的臭屁!”任晖哈哈一笑,纵身上了旁边墙顶,“走了!”沈约挥挥手,望着任晖飞掠而去的身影,心下暗笑,让应国第一武将飞檐走壁送年糕,做个将军妹妹可真有面子。

将视线从远方收回,沈约回望鳞次栉比的商家后头、飞雪楼的一方檐角。时辰已至未时,南市却依然热闹,无论是前街的商铺还是后街的银号,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动静。他低了头,悠闲地在晚风里漫步。两个黑影无声无息地落在他身后,沈约微微一笑,“也好,大伙儿一起消消食。”身后二人注意到他语气不寻常,未敢接话,晚风中但闻他喃喃低语,几不可闻,仔细听来却是一句“你喜欢吃什么,我也是记着的。”

第三章: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

进了沈府大门,沈约察觉到身后人舒了口气,他心头感动,拍拍二人以示安慰,左边一人神色平和,只是扫一眼沈约,确认他平安无事,右边人却咧了咧嘴,拍着胸脯连叫好险。而两人虽一沉稳一佻达,眉眼之间却极为相似,都是一副俊秀样貌。沈约满意地看一眼自己的得意部下,走向父亲的书房。

一宁、安生两兄弟不仅是沈家的仆从,更是他的亲信,一宁沉稳,安生率直,都是一身好功夫,而且自出生便在沈府长大,是绝对可以信赖的人。沈持风心思周密,知道有的人心是只能勾引的,而非收买,所以在他们四岁的时候便把他们放到了儿子身边,连名字都交由他去取。两人什么杂活都无需做,单单负责沈约的安全就好。起初几年,三人除了方便睡觉是形影不离,连衣服食物都是同制,后来沈约贪玩,时常自己溜出去,沈持风也不着急,只将两人收归自己手下,果然,没过几日,沈约就自己上门将两人要了回去,却也不再常带他们出去,只在暗处保护。

如果要做大事,身边就一定要有那么几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你可以跟所有人耍心思玩手段,但如果连身边人都不能相信,这日子就不用过了。

用漫长时间处出来的感情,比什么收买都可靠。

作为官场上的老狐狸,这是沈持风的经验之谈,他也是这么教沈约的。

站在书房里,沈约心里很是感激。无论有多少秘密瞒着他,任晖说得对,这京城的官宦人家里只怕再没有哪对父母,有他们这般对自己好。

沈持风的心情却没有那么愉悦。他正坐在黄花梨的扶手椅里喝着冰糖梨汤,这几日天气燥,他有点上火,是以沈母每天晚饭后都会煮点梨汤。预料到他今晚火气会格外大,她还特地加了些分量。

“云慧,去厨房加点糖,淡得慌。”

沈母翻个白眼,要与儿子单独说话就直说,还与她玩这套。但她素来温柔,点点头,端了梨汤出去,临了还不忘给儿子打个眼色,叫他乖乖受训,别给他老子讨气。沈约吐吐舌头,不责备就是好事了,他哪敢在父亲气头上再闹事。

不过父亲性子深沉,吹胡子瞪眼睛这种事估计不会发生。

不出所料,沈母出去之后,沈持风捋捋颌下三绺长须,脸上神气仍是不温不火,半点要罚的意思没有,只淡淡问道:“今晚上玩得怎么样?”

沈约不敢撒谎,“什么也没发现。”

沈持风凝视他片刻,“本来我是想禁你足的。你眼下的行动的确不明显,什么端倪也瞧不出来,但那位老爷子可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你在家待着,哪怕名声不好听,你又恨我,也好过日后惹出大乱子。”

沈约低眉顺眼,一副乖觉模样,他原本也以为会被禁足,没想到一向心思弯弯绕的父亲今儿个却直接起来,看来自己也得换个法儿对付。“儿子知道错了,以后绝不去赌场那种地方。父亲请放心,输光家产再偷国库存银,害得咱老沈家家破人亡这种事儿子还不敢犯。”

沈持风眉心微蹙,这小子,话点到这份上还揣着明白装糊涂,以为自己那点花花肠子瞒得了谁?“既然答应了人家,回去就好好准备准备,别丢了咱老沈家的人。”他学着儿子的口气,倒也似模似样。

沈约倒抽一口凉气,他虽知父亲消息灵通,但如此快法还是让人有点吃不消,知道这遭是逃不掉了,只好愁眉苦脸地应一声是。沈持风见状,嘴角微动,这孩子,还是那么让人操心。“今天也玩够了,跟你母亲请个安,回房休息去吧。”

沈约老老实实告退,掩上书房门时却看见母亲正端着托盘从窗边走过来。“啊啊,原来妈也会听窗根啊。”他扑上去亲了一口,凑在母亲耳边低声道,神气顽皮得紧,再不是平日里装出来的无赖相,倒真似个六岁顽童在撒娇。沈母瞪他一眼,“赶紧回去洗洗,一身臭汗。”沈约撅起嘴控诉道:“你看你看,儿子被欺负,妈你不仅不心疼,还嫌弃我。”

“哼,也不知怎么生出来这只惫赖猴子。”沈母说得恨气,却掩不住眉梢眼角那点笑意,看沈约盯着那梨汤盅子,笑瞥他一眼,揭开盖碗,“赶紧喝几口,我又添了点,你爹发现不了。”沈约舀了一口,连声叫烫,却又舀了第二勺子,沈母瞧着儿子吃喝,心里欢喜,眼角一丝笑纹跟着弯了起来,那些隐藏着的担忧就掩了过去。沈约看得难受,低声道:“妈,我以后再不淘气了。”

沈母定定地瞧着他,眼里满是疼爱,良久才缓缓开口:“约儿,你不是淘气才去飞雪楼的,我知道。”沈约只好苦笑,他却不知这事儿连妈都知道了,刚刚父亲让妈回避,他还以为能瞒混过去。

沈母摇了摇头,“你也不用跟我保证什么,别跟他人保证些你做不到的事情。”

沈约有些难堪,他刚刚说这话是一时冲动,但也是真心的。如果让妈这么担心,他宁可什么也不去查,什么也不知道。

“晖儿对你不错,他这几年多在军里,能这么惦着你不容易,你要记得。”沈约点头,认真应承下来。沈母盖上盖碗,抽出手巾给儿子擦了擦嘴,“任将军你虽没见过,但老将军,我是说,晖儿爷爷,对你也是极好的。”沈约犹豫了片刻,又点了点头。任家老爷子的好他不是不晓得,最宝贝的小姐由着他带去胡闹,就差没有明着说许配给他,那些浪荡子无赖货的流言老爷子统统不在乎,就连任家下人都当他是自家内定的姑爷。每次去任家,仆从对他的态度跟对别人的态度从来不同,虽说礼数都是一般,可关照和关怀就差了那么一点。

是,他知道,不只是任晖,任家人对他都是极好的。而这好,正是源于任老爷子的态度。

沈母话锋一转,“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你最最要记得的一点是,你父亲,还有我,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沈约一怔,却见母亲一贯温和的面容上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坚毅之色,这一刻她不像是个慈爱的母亲,倒像个傲骨铮铮的侠女。沈约有点糊涂,呐呐地动着嘴唇,但沈母身上的变化只是一瞬,顷刻间便又回复慈母状,笑着摸摸儿子的头发,“所以即使做错了什么,也不要不敢回家。”

沈约玩味着母亲的话,心里暗暗下了决心,眼珠子在母亲脸上滴溜溜一转,笑而不语。“又打什么坏主意啦?”

沈约忍着笑意道:“我在想,当了这么多年儿子,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妈真的是叶统领的女儿,好泼辣的性子。”沈母咯咯一笑,作势要揍他,沈约却早就跑得远了。她把托盘换到左手,将一丝碎发别到耳后,这才推开房门,却见沈持风正站在门边,两人都是略一怔忡,沈母也不说话,脸上的笑意凝了起来,回复了端庄模样,绕过沈持风,将梨汤搁在桌上。“哪有父亲听儿子壁脚的道理?”

沈持风愣了一下,他还沉浸在妻子刚刚那个明朗笑容下,半天才回过神来,“我以为你不再那么笑了。”叶云慧身形一顿,却没抬头,接着给他收拾桌上公文。“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没个正形?”

“现在只为了儿子才笑吗?”——这句话沈持风险些脱出口来,但在嘴边转了又转,还是收了回去,只沉默地看着妻子。沈母收拾好桌面,“还不赶紧来喝,凉了你又要嫌。”沈持风也不恼,端起盅子乖乖喝汤,还是刚刚那个甜度,他唇角掠过一丝笑意,眉头也舒展了几分,不管心里存着多大的芥蒂,他只知道,他喜欢什么口味,云慧总是记得的。

叶云慧立在一旁,轻轻为丈夫拔下一根白发,这几年公务操劳,他实在老了不少。户部事物烦杂,琐琐碎碎都是公家钱,这里漏点儿那里漏点儿,要把窟窿掩好并不是容易事。 摩挲着丈夫的鬓发,她低声道:“真进了官场又怎地,都过去那么久了,还能再炒热这盘凉菜不成。何况,约儿不是不能保护自己的人。”沈持风知道妻子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拍拍妻子的手,“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

“我明儿也上睿王府转转,最好是能让约儿见见瑞宁,他既要蹚这趟浑水,总要有点底子。再加上希诚和世衡帮衬着,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这京城里怕是又要不平静了。”虽觉应无大碍,沈母还是有些烦忧,不仅担心儿子,更对这个官场腻味,烦透了。“当官儿有什么好,怎么就老有些人放不下呢?”沈持风哑然失笑,莫说岳父曾是禁军统领,现任江南总督,就是你嫁的也是个二品大员啊,怎么一提做官就犯愁呢?

他握住妻子的手,将她拉到身边,轻声道:“莫怕,有你我护着,谁也伤不了他。再说,这条路他终要自己去走的。”

良久的良久,书房里才传来一声“嗯”。

如实向少爷转述了老爷和夫人的对话,一宁很是郁闷,少爷根本不担心仕途的事,反而对自个爹妈的感情故事极有兴致,一直追问,他知道少爷好奇,不过这似乎不是晚辈该问的事儿吧?见一宁毫无深入调查的兴趣,沈约悻悻然住了口,他可是一直想知道,曾经名满京都的沈公子和叶大小姐,一个风流倜傥流连花丛,一个明艳逼人任侠任性,怎么就成了今天这副……佛祖样呢?

安生收到哥哥求救的眼神,他向来机灵,当即转移了话题,“少爷少爷,怎样,飞雪楼有什么好玩的没?”

“好玩的?”沈约指着自个儿肩膀,“差点紧张爆我的青葱少年心。肩膀也酸,赶紧给我捶捶。”他刚沐浴过,只穿着单衣,一宁走到他身后,垫上条巾子,给他捏肩。

安生听得他说肩酸,不由得一惊,“任炜棠动了手?

沈约望向他,仿佛他说了什么天方夜谭。”安生啊,你那脑袋真是花梨木的。“

“啊?”

“光看起来漂亮了,一点用处没有。”就跟老头子的破椅子一眼,硬得硌人,半点不好坐。“任炜棠动手我还能走得掉吗?不过任家好像知道了点什么,乖乖地,这只乌龟果然难啃。”沈约喃喃自语,他才不相信任炜棠会那么巧地在家门口撞见任晖,又那么巧地告诉了他自己在飞雪楼,能如此不着痕迹地把自己请回来,这位任二当家真是不好对付。

或许今晚还得夜探飞雪楼。

“少爷不怕吗?”一宁忽然开口。

“你指什么?”

“自然是任家了。”安生抢着道:“被发现我们调查他们生意的话,麻烦很大啊。”沈约摇摇头,他们还差远了呢,现在任家是不会对他动手的,母亲的话就是明确的表态。该担心的事或许反倒是另一件,那就是今天这事里,太子的态度。

他遇上廖谨修纯粹偶然,廖谨修要逼他应考也是预料之中,问题就在于,太子对任家是怎么个想法。

打发了一宁和安生出去,沈约将六识提到最高,确定周遭无人,这才躺倒床上,轻轻扳了下枕后一个小钮,雕花木床便无声地向外挪了半尺。

这床竟有半尺都是嵌在墙里的,构成了一面薄薄的、一墙宽的柜子。

他从角落一个小格子里拿出夜行衣,又从几个格子里挑选出合用的药物和器具,心里犯嘀咕,老爹当初建这墙的时候,难道是打算往里头砌人?这么一想,不由得汗毛直竖。

大事不会接连发生,两件事中间总得留个喘息的时间,这是人们的盲点。太子和廖谨修此时应该都走了,任炜棠肯定在和楼里的管事们搜集资料分析局势,今晚的飞雪楼防备必然松懈。这是最好的机会。

然而握着手里各式各样的药丸子,沈约有点踌躇。

他想到了母亲的话。

他记事极早,很小时候的事也有印象。他记得三岁时父母吵过一次架,吵得很厉害,此后再没见他们那么吵过,别的内容都不大清楚了,只记得母亲哽咽着重复,说她是把他当亲生儿子养的。那时他虽然记得,却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从能思考的年纪开始,他就开始怀疑自己身世。直到长大,越长大,他就越清楚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儿子,至少不是母亲的,可正是这样,才分外感激,分外……爱。

他看过很多人家,穷的、富的、和睦的、凄凉的,也看过很多女人,美的、丑的、念过书的、不识字的,没有几个人能这样对待一个没血缘关系的孩子。

想到这里,他默默地把东西放回了柜子,将床挪到原位,又端了盆水来,重新细细洗了遍脸,吹熄了灯,上床睡觉。

******

此时的任家却是另一番光景。

任宅深处有一间小院,院里种了棵细叶青冈,灯火下映出圆圆的一大片阴影,房前的回廊上隔出窄窄的一条花圃,里头种着的迎春尚未开放。推门进屋,墙上挂着五彩鱼纹织锦,架上搁着活灵活现的瓷兔儿,小厅和卧房的隔断是奶黄色的纱幔,桌上一只小盂碗里养了水仙,整间房里都泛着青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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