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沈约进门时他们就吃得差不多了,隔了这么老大一会功夫,饭菜早凉了,苏家嫂子还待再热,林蓬忙拽住她,“不用啦,菜这么多,肚子早吃得发撑,我们说说话就回去。”“那哪成?”他夫妻二人同时开口,苏宝生与妻子相视一眼,对众人道:“哥几个难得一聚,今天谁都不准走,这不比从前那屋子,还怕没房间给你们住?”范希诚微微一笑,“听宝生的,那嫂子且温两壶酒来,咱们今天不醉不归。”苏家嫂子笑着应了,让奶妈领了老太太和两个孩子回房,自行去厨房温酒。
“不是吧……”沈约简直想晕过去,“还要喝一顿?”
林蓬怪笑一声,“那是,而且上来就罚你。”
沈约佯作害怕,心下却有些异样,刚刚他便注意到,一月没见,林蓬竟是瘦了一圈。他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那位美人下属,晴弓是怡情阁情报头目这种事,林中丞肯定不会告诉儿子,尤其在她离开之后,而她本人现在又在自己的庇护下活得好好的,那林蓬这么憔悴是为哪桩?
“对了”,任晖忽然反应过来,“我们可都是带着寿礼来的,你空手来贺寿算怎么回事?”
思绪被打断,沈约很是不爽,任晖这不识相的,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我不是送了吗?这么好的老师,那小子还敢嫌?”
任晖一乐,难得地没反驳,苏宝生却不高兴了,“喂,你别老那小子那小子地叫我儿子行不?”
“是是”,沈约叹气,“现在你们都是我爷爷,我是孙子行吧?我喝酒,你们自便。”这么毫无凭据地瞎猜也没用,一会儿直接问算了。他这么一分神,便感觉胳膊上一凉,一条袖弩皮套便落在了任晖手上。他心下微震,“喂,不带吃我豆腐的啊!”
任晖笑着抛给苏宝生,又回到座位上,“刚刚抓着你的时候就摸出来了,这种小玩意儿给孩子防身还不错,你留着逮兔子啊?”
沈约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很贵的!老子舍不得送人自己戴一下可以吗?”
“的确精巧,而且这是……连弩!”苏宝生研究着那套袖弩,失声惊叫。兵器方面他是行家,就连素来对这些东西没兴趣的钟聿宁也瞅了一眼。
沈约贼笑着点头,“还是苏哥识货,薄筒精钢打造,三枚连发。只要好好练习,即使是小孩子也能放倒一个一流高手。”
任晖也瞧了两眼,“为求轻巧才只放三支吗?”
沈约摊摊手,“这玩意儿我可不懂,从南市淘来哄孩子的。”
南市?任晖顿觉事有蹊跷,将箭筒拿过来仔细察看。苏宝生也断然否决,“不可能。这东西如此精巧,用的又是军中制造特级锁子甲的百炼精钢,既轻且韧,不像是民间之物,但这制式又的确不是军械处的。”
沈约皱眉道:“我只是觉得秣秣那么想带兵打仗,会喜欢多个保命的武器。卖给我的老头就是个摆地摊的,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他。”
“在哪个位置?”
“就在上次去飞雪楼的路上。”
南市和精良弩箭,真是匪夷所思,任晖回忆着那晚和沈约从南市回来的情景,他并不怀疑沈约,但他对兵器向来敏感,要是有摊子肯定记得,况且弓箭可以四处贩卖,连弩却是违禁物事,私下贩卖是免不了的,但南市那些卖稀奇古怪玩意儿的小摊小贩却没这大胆子。想了半天毫无头绪,他看沈约,“年糕摊子前面后面?”
沈约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不记得了,回来的时候他摊子好像撤了。”
也难怪,那天发生了那么些事,谁还顾得上逛街。看着沈约微微不耐的神色,任晖皱眉,也就这不知轻重的主儿。
发现话题转到了一个很诡异的方向,林蓬有些奇怪,“哪有那么麻烦,无非是军械所的人偷卖钢材。南市龙蛇混杂,是个销赃的好去处,依我看,那老头可能是家里有人在军械处,或者自己就是个偷儿。”
钟聿宁点头,“而且为了运作效率,应律里对于南市的管理含糊地很,要查到当晚具体情况也很难。”
任晖反复摆弄着那套小弩,他心头疑惑比在场诸人都大,军械处虽然一直是常铮平在把持,但任家门生故旧遍及军中,这块自然也有其消息来源,军械处产品的制式,即使是正在研究的,他们都心中有数。这套东西连自己都未见过,可不是什么偷盗国帑之类的小问题,而是……这朝堂里有人在养私兵。
“宝生,在你家墙上添两个洞不介意吧。”苏宝生平日行事略嫌鲁莽,此时却知道兹事体大,任晖职位身份高他太多,他也不敢随便插嘴,只默默点了点头。任晖将袖弩装到手臂上,拉紧皮扣,沈约见他仔细,心下暗叹自己对于这些事真是十足的门外汉,还没容他多想,“夺夺夺”三声钝响,正是箭头入木之声,任晖和苏宝生离座到廊上察看,诸人也好奇地跟上,而在看到廊柱上整整齐齐的三个小黑点时,骇得一时噤声。
“这下可好,连个窟窿眼都没有。”苏宝生粗浓的眉快拧成一团了。任晖也自无言,绕到廊柱背面,果不出所料,一前两后,三根小箭的箭头整整齐齐,险些破柱而出。
留在那边的只是洞眼而已。
范希诚和林蓬都有些莫名其妙,他俩是地道文人,一时还没看出什么门道,只知道弩箭力道极大,却不懂个中奥妙。苏宝生解释道:“速度,周围木材裂缝极小,这说明弩箭的速度,也就是机簧的力道极其惊人,现在军中用的连弩,最多只有它的三分之一。”
范林两人震惊已极,任晖苦笑,“你可给秣秣送了份好礼。”任氏一族弓箭传家,他苦修多年,对弩也连带着有几分了解。现在居然有人能做出这样的东西,又在这当口流出市面,如果被维茨国或是喀尔喀搞到手,大规模配备在骑兵上,北疆的战事恐怕要告急。
饶是沈约性子散漫,还是收起玩心,正色道:“你可得好好收收他性子,不然这东西不能交由他用。”
沈约这话,大家却是明白的。秣秣这孩子性格刚烈掘狠,将来若是闹出事来,身上备着这东西,难免误伤人命。
“沈约说得对,不能给他。”苏宝生果断决定,“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东西,送给任晖更合适,防身的话,这东西在身上更不安全。”
沈约点头,摸摸依然锋利雪亮的箭头,“还是给你吧。孩子还小,你却总能用得上的。礼物的话,我另备一份就是。”
任晖将他手拽下来,“不知道有没喂毒”,说着手上劲力微吐,将那三支纯钢小箭从廊柱里震了出来。他转向苏宝生,“不是我贪心,但这东西不能给你宝贝儿子,我得交到父亲那儿。”苏宝生晓得事态严重,连忙点头,沈约眼中光芒乍现,心下却不免有些可惜。
林蓬心头沉重,喟叹道:“没想到今晚弄出这么大的事来。”他虽不通军务,脑袋瓜子却好使,已经看出其中关窍。作为军方,任常两家自是一致对外,但在朝堂上也常常斗法,如今常家整出了这么可怕的杀器任家却一无所知,不得不说是任家的失败。
何况,私铸武器,囤积养兵,这是灭九族的死罪!
边疆的事务尚未解决,京中的平衡却要被打破了。
“不能。”在这众人皆沉默的时候,范希诚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你不能收秣秣作徒弟。”
任晖的脸上露出一种很怪异的神情,他当然也想到了这点,任常两家齐名,任家这些年虽说在疆场占尽上风,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一直负责军械处和南澧边界的常家却得以养精蓄锐。如果常家下去了,五路边军的势力便会出现严重的倾斜,新兴的束家根底毕竟薄,此时,作为任家未来的掌门人,京都守备师师长的亲侄子,他和禁军统领的关系太好,未免有点犯嫌。
任晖有个很大的缺点,十四岁第一次出征时便因此挨过二十军棍。那时他为自己麾下一个扰民的副将向父亲求情,他挨过军法后,父亲曾目有重忧地告诉他,公私不分明,将来会吃大苦头。
可他现今仍是一样。所以他傲然又亲切地向范希诚摇了摇头,不打算把说出来的话再收回去。不接受建议是一回事,对范希诚的观感是另外一码。几个好友中他和范希诚最疏远,倒不是有什么大矛盾,纯粹性格不合,他到底是惯于沙场征战、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豪迈男儿,看不惯范希诚这种朝堂上心思算计没玩够,平日里也谨慎小意的个性。
没想到今日他却是第一个发现事态、并且提醒自己的人。
“彦升若是坚持,明儿朝堂上,我免不了和林叔一起,参你一个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范希诚留下这句话,向苏宝生微一欠身,转头离去,留下一脸惊愕的众人和还没回过神来的任晖。苏宝生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若说是关心朋友,这事真闹大了,任晖和自己都要倒霉,范希诚究竟是怎么想的?
只有沈约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范家,站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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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沈二府住对门,自小,去哪儿最后都是他们两个一道回家。沈约在外嘴皮子溜得很,人后却是说的少、听的多,偏偏任晖也不是个会讲话的,回家路上,时常便这么一径沉默着。
今日的沉默更甚往常。
沈约伸出一根手指,在长长的围墙上一路划过去,任晖负着双手,不时望一眼天际新月。
“什么事都瞒着我,每次都直接抛给我结果,等着我给自己找理由替你解释再原谅你。沈约,我从前以为你当我是傻瓜,现在才发现,我还真是。”
沈约惊异地转头看任晖,任晖依旧只看月亮,没看他。
“我总想着等你解释,最后沉不住气的还是我。可就算这样,你也没一分坦诚相待的意思。”
他惭愧地低下了头,既不想对任晖说谎,也不想做何解释。
既然真相不能说明,任何解释都是说谎。
何况他拿不准,任晖是仍然在介意春闱的事,还是今晚的栽赃被他看穿了。说到今晚,沈约就嘴里发苦,一路上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任晖今晚会到,他肯定让安生将计划重新拟过。果然,少了一宁,他俩罗织构陷的水准太差。
都怪时间太紧,喀尔喀那边应该拖不下去了,就在最近,上面肯定会做出决定,他怕大家的日子过得太安稳,这婚事黄得不够彻底,把束家拖下水不算,现在又来闹常任两家。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常正平大人总得到京都述职,我不能就山,便让山就我。
只要到了京都,还愁没接近的机会?
只是这等示好的事儿他没做过,得让老爹居中联系才成。
想到这里,沈约本就郁卒的心里更是阴恻恻地升起一股暗火。原以为自己纵使不能独当一面,处理些地下的小问题总不会出岔子,没想到依一宁的轻功,弄这破玩意的时候居然着了暗算,现在生死不知。
一宁是他的下属,是尚书府里的人。
所以对方得为此付出代价。
一宁的伤给他敲响了一记警钟,即使将范围限制在小小的尚书府内,他依然有很多割舍不下的牵绊。他有要保护的属下,更恐惧父母被扯进这些事来,虽然明知他们不可能从这趟浑水里洗脱出去,但仍然希望他们能将自己摘得清爽些。
毕竟,为了护住他,已经有太多不该死去的人死去了。
要让他们死得值得一些,沈约将心里阴晦的一面往下压压,露出他标志性的憨喜笑容,在朦胧的月光下看来,不像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倒像个十四岁的孩子。
容易被误认为傻子的孩子。
他不再看任晖,任晖却早已转过头,看他发呆。
“你长高了不少。”
沈约一怔,看来任晖今晚被刺激大发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他自然不知任晖的心思,随口应道:“是啊,快七尺了。”
“以前以为你会是个小不点,一晃眼都快比我高了。”
沈约无言,种族不同不好比较好吗?在中原人看来,任晖已然相当高大。他想了想,抛出一句很老土的安慰,“你长的比我好看。”
任晖哑然失笑,这点他倒不会自谦,别说军中了,就在京都他也是最出名的美男子。只是他们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吧。
他在想,豆哥儿出生之前,去西山玩耍回来,他背着小沈约回家的情形,同样的巷子,同样的月光,当年睡在摇床里吐口水的奶娃娃却已经长这么大了。
都到娶妻的年纪了。
要说这心口堵得慌的感觉是嫁女儿的老父心态也不适宜,他只是觉得,两个都是自己最亲的、最宠的,但搁一块怎么就有点……不对劲呢?虽说沈约一直就像自己亲弟弟,和妹夫的身份好像也没差,但就是,不习惯啊……
该担忧的是沈约这种万事不和人说的性格吧,任晖自嘲,他莫不是老了,尽想写有的没有的。抛开心头杂念,他揽过沈约肩膀,“哪天过来吃个饭,豆哥儿怪想你的。”
“嗯。”沈约有些心不在焉,前头就是沈府大门了,他最重要的人都在里面,其中有一个还是伤病员,肋下被穿了一个洞。
今晚苏家柱子上的那种小洞。
这种时候,他哪还记得那个被他迷得七晕八素的小姑娘。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某种很缠绵的胶着,恋恋不舍。
转眼到了任府,任晖拍拍他,转身离去。
一瞬间,沈约终于理清了自己那点挣扎:总有一天,就像这两座府邸一样,他要站到任晖对面去。
而且他会。
沈约坚定地抬起脚,小跑着跨进府门,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摆脱掉对面那座、住着他这十九年来最尊敬的兄长的、府邸。
第七章:隔长街立场各异,细忖量无情有情
沈约一回府就直奔后院,此时丫鬟小厮都已歇了,能伺候一宁的只有尚书夫人本人。沈府很少招新下人,现有的几个还是沈持风和夫人从老家带过来的贴身侍奉,所以人手一直有些紧缺。照说这府里是多少人都想进来的地儿,但似乎出于某种原因,沈尚书不太信任外人。
即使是这样,一位诰命夫人亲自伺候下人,还是有些不合适。
但房里的三人显然不这么认为。沈约进屋的时候,沈持风正与安生说话,见他急匆匆闯进来,忙示意他噤声。沈约压低了声音,“怎么样了?”
沈尚书摇摇头,安生代答道:“烧退了,但还在昏迷中。”
沈约心头稍宽,但见安生一脸忧心忡忡,父亲眉宇间也隐有忧色,知道情况还是不容乐观。他不想父亲烦忧,柔声道:“应当无事,我对母亲的医术有信心。”
他们说话声音极小,坐在床边的叶云慧却仍是听到了,回身看过来,道:“箭上喂的是马钱子,毒性很烈,我实在没什么把握。”
沈约牙关倏地绷紧,宽大的书生袖掩盖下,双拳已握得发白。
任家!
他朝向父亲,涩然道:“任家我暂时不会动,但是不管您同不同意,飞雪楼,我拆定了。”语气里大有玉石俱焚之意。
沈持风淡漠地瞥他一眼,仿佛他说了什么愚蠢之极的话,“真正的强者,强在心志,虽然你的空门很明显,稍微聪明点的敌人也能找到,但你也不用送到别人眼皮子底下去。
“不管你起先出于什么原因不碰任家,你的选择是对的,不要一时热血毁了这个局面。”
沈约低头应承,心里的怒气却怎么也按捺不下去。他当然知道现在动手不明智,他不清楚任家对他的身世知道多少,而且无论何等情况下,想动军方第一高门都不容易,他那些小手段害得了普通朝臣,却扳不倒任家。但他现在就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别人都欺上家门来了,总要吼两声发泄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