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不准提!”任晖面色微恼,鞑子大将的贴身匕首,你上次不说秣秣缺把好匕首防身么,我给扣下来了。“
“哈哈,只怕那小子不成器,担不起这份大礼。你放心,我定让他好好练武,到了年头便跟你沙场杀敌去!”
“成啊,那我便让他当个急行军先锋,定叫他得胜归来!”
范希诚皱了眉,“彦升,胆子越发大了,啊?若是让人知晓了,告到御史台那去,他们又有的说头了。”
“罗嗦,一把匕首有什么打紧。”任晖漫不经心地撇撇嘴,他便是讨厌范希诚这小心样儿才跟他合不来,“你不说就没人知道。”
“我们这儿正说着罩麻袋打人的段子,彦升你当心夜黑风高。”钟聿宁一板正经地说。
“就知道世衡你也要说嘴”,任晖叹了口气,往茶杯里倒满了酒,“人吧,真是奇怪,在宫里人人跟我敬酒我嫌烦,偏要大老远跑来找这帮碎嘴家伙讨气。一句恭喜没有,送个东西还被噜苏。”
“你耳朵还没听出油啊!”林蓬笑道:“希诚,还不赶紧行个大礼,恭贺任大将军班师回朝又加官晋爵?”
范希诚刚待说话, 跑堂的!!!端了托盘上楼来,“上菜喽——九烩鸭舌羹、莼菜鲜鲈、三套鸡、淮阳狮子头、白果野芹、苔菜果丝,都是各楼的当家名菜,各位爷请慢用,有什么吩咐尽管叫小的便是。”说着便要退出去。
“等等,回来。”范希诚叫住他,“安仁呢?这午时都过三刻了,他怎么还没到?”
“呃……”跑堂犹豫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显见颇为为难。
“行了,别难为下人” 任晖夹了块鱼,对范希诚摆摆筷子,又转向跑堂小哥,“他是不是说‘拉我去见任晖,想都别想’?”
“呃,是这么说的……少爷还说,‘现在连苏统领都倒戈相向了,他才不要被两个人扁。’”
“哼,你下去吧。”任晖面色微变,终究还是克制住了,只不耐烦地挥挥手。
“是!”跑堂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下了楼。
林蓬好奇地问道:“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心有灵犀了?”
“得了吧”,任晖吐出鱼刺,“没有的事,我昨晚就吃了一回闭门羹,哪能傻到隔天再找气受。”
“啧啧,这青梅竹马关系就是不一般啊”,林蓬笑着扯过晴弓,“晴弓你说是不?”
晴弓正夹个白果,当下也不急着回话,细嚼慢咽后搁下她自带来那双鐕银嵌百宝的象牙筷子,方才翩然笑道,“可不是,任将军得胜回朝,昨日午时刚进城,跟着就进宫收封赏,圣上还赐了宴,最早也是未时才能回府,再陪父母说说话,又不知什么时候才完结,这样都要在回返当日拜访沈公子,自是感情深厚。”
林蓬呷口酒,连声道:“有理!怎就没见他对咱哥儿几个这么上心?”
“扯,继续扯。”任晖和苏宝生干了一杯,又吃口狮子头,道:“苏宝生你多吃点,改天圣上要是让你出兵西北,想吃都没了。”
“我倒想呢”,苏宝生摇摇头,“你还说,我早就想真刀真枪干一仗了,还不是给你抢了先机。”
任晖正待作答,林蓬抢先翻个白眼,“得了吧,秣秣还小,又快添妹妹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为是。”
苏任两人还待分说,范希诚指着鸭舌羹感叹道:“ “宋大厨的手艺真是不错,安仁再这么胡闹下去,我就真准备转战洪春楼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知道呢!”任晖“啪”地一撂筷子,所有人都停箸不食,静静候着。
“昨晚上我娘亲自下厨煮了一桌子菜,我跟爹从宫里回来,虽说没吃多少,灌也给灌饱了。娘说倒了吧,我又觉得不好意思,这不就想着把这口福与那吃货吗?没想到他好大架子,我好心好意请他吃饭,他连装病也懒,直接就支使下人说不想见我,你说,你们说他这发的是哪门子疯?!”任晖那是越想越窝囊,一张古铜色俊脸涨得通红。
众人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林蓬一拍额头,“得,真是败给你们俩,又不是三岁顽童,怎么动不动就吵架?”
“你们走前不是刚吵过一架吗?他气还没生完?”范希诚问道。
林蓬抢先摇头否认,“不可能,安仁不是记仇的人,估计压根儿就想不起来了。”
“他不记仇?!”任晖一仰头,恨恨饮尽杯中酒,“去他娘的不记仇!不对,呸呸,怎么连着云姨也骂上了,见鬼的,云姨怎么就生出来这么个混蛋!”
“服了你们了,人说远亲不如近邻,你们两家就差没门对门,这样还吵。”
“希诚此言差矣,重点明明是:为了这样的理由也能吵起来,当真稀奇。”
任晖大怒:“靠,这还不够?”
范林二人相视一笑,林蓬朝苏宝生和晴弓勾勾手指,“你们俩说说看。”
苏宝生头也不抬,径自盛上第四碗饭,“想想这张嘴跟了你们真是可怜,反正你们耍嘴皮子我吃饭,吃饱再与你们说。”众人正张口结舌间,晴弓拊掌笑道:“此事较芝麻虽为大,却比绿豆略小,唉唉,几个大男人不说国事战事天下事,倒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个不休,说是念过书的,却没苏统领一半见识,却要我怎生说好呢?”
林蓬与范希诚还呆愣着,任晖却率先开口:“这位姑娘好见识!任某知错,给姑娘听了这些个腌臢话,咱先喝一杯赔罪!”
晴弓立起欠身,“晴弓贫贱之躯,不敢当将军大礼。”
任晖皱眉:“不就是贱籍吗?你既认得这两个怜香惜玉的,还恐脱不了那行当?付点赎身钱让海路领你回去便是。说到贫,我看大不见得,光你那双筷子就抵寻常人家一月饭钱,更何况其他物事?——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晴弓让他噎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反应过来,“晴弓,晴天之晴,弓矢之弓。”
“好名字!漠北天晴雪,燕山月似弓,端的是大气象。姓什么?”
“姓夏——晴弓以前只听闻将军英勇善战、豪气逼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但将军粗中有细且心细如发,这才让晴弓叹服,这杯酒该晴弓喝才是。”
任晖爽朗笑过,“一杯哪够?至少三杯!”
晴弓手执银壶,湖绿色的薄绡袖子略略滑下,露出一截柔白冷腻的腕子来,“说错话也只一杯,敢问将军,这三杯何来?”
任晖挑眉,似欲说明,一开口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你这手生得好看。”
晴弓一愣,望向林蓬,眉目间暗含责备,林蓬笑得打跌,缓了好一会儿才压住笑意,“你莫多想,他的意思就是你听到的意思,我们几个作证,任晖心思干净地很,若中意你定会明说,没那个闲工夫调戏你,哎呀呀,这可笑死我也。”说罢众人都笑了开来,连最严肃的钟聿宁都忍俊不禁,晴弓面有薄怒却又略为尴尬,只福了福身低声道:“看来晴弓又要多喝一杯。”
任晖朗笑出声,他战功彪炳引人注目,在朝堂上若不学会察言观色,他人闲话一多麻烦定是不断。任氏一门多少人紫袍玉带,他看得多,听得更多,即便是选择从军,依旧躲不过官场中的繁文褥节,这小妮子瞧不起他,当他面就给他脸子看,还以为他看不出来,略施薄惩已是客气的了。“今日不与你说明,夏姑娘回去定是睡不着觉的了。第一、你刚刚说听闻我豪气逼人,心中想的只怕是‘飞扬跋扈,骄横乖戾’八字,任晖名声素来不好,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朝堂上还能装装君子,跟他们一起我从来是真性情。第二、你瞧不起我没甚大不了,但连着对海路和希诚摆架子,这点我瞧不惯。所以不管你刚才说了什么,我都要找个理由给你难看的。第三、怎么也不能占你一个姑娘家便宜,虽说看你也不像半杯即倒的闺阁弱质,但喝酒任晖一贯乐意奉陪,这样,你喝三杯,我喝三壶便是。小二,拿酒来!”
林蓬拍手叫好,“晴弓,看总有人克得了你那傲气性子了吧!”范希诚好气又好笑,指着任晖直念叨;“平素说你大方,今日却与一弱女子过不去!”任晖不以为意,向晴弓拱了拱手,“任晖说话一贯直爽,夏姑娘莫怪。我还有事,就此告别。”说罢将小二拿来的三壶酒倒入大碗里一饮而尽,向众人挥挥手,三步做两步下楼去也。范钟苏等人早习惯任晖作风,自是不以为意,林蓬却担心晴弓心高气傲,任晖这么当面冲她,她面上须下不来,解释道:“任晖位高事烦,拨冗吃个便饭已属不易,晴弓你莫有他想。”晴弓不语,只摇摇头,默默喝干了杯中酒,林蓬心下奇怪,不知她想些什么,只当她女儿面薄,想是仍在生闷气,心下便有计较,只想着今个早些作罢,去南门逛个晚市、买些个女儿家喜爱的小玩意儿,总能逗她开颜,当即也不做声,只笑笑了事。
而任晖急着走,却是要借着酒意上涌去尚书府找茬是也。
第二章:南门市心念旧事,飞雪楼沈约赌闱
越春有句话叫做“正阳坊的吃食,南门市的赌,怡情阁的姑娘,越莲湖的舞。”正阳坊一条青石大路上一多半都是食肆,越春城最出名的酒楼绿橙楼和洪春楼均位于斯,而这南门的特别之处却在于这是越春城内唯一不禁赌的一个区,故而赌场众多,是街头混混和放漂子钱的好去处。当然,你若是带了自家妹妹去耍子,那就只走完前街就好,那里多的是庙会上都没有的稀奇玩意儿,什么泥人啊糖画啊不在话下,更不用说脂粉琳琅之物了。赌场之流则位于后街,且要到晚市过半方始营业。
当然,这是对待普通客人的。若你是熟客,则无时不可赌。白日里也尽可去地下赌场玩点小的。手头若是没有现银,全国通行的大兴钱庄在南门市有十二个时辰开业的小间,再不成,地下赌场里多的是放漂子钱的,尽在输急了眼的穷汉身边转悠,即便你身上只剩一条裤子,他也敢借你百把两银子再战。这种场子,有点身份的赌客是不去的,他们宁可一晚上多花一两二钱银子去飞雪楼吃酒看姑娘,喝那三壶吟酿,不仅因着飞雪楼是家老字号,更由于楼内一百廿八个看场子的大汉都是任卫东老爷子亲自训出的徒儿。赢要赢得放心,输也输得光棍。在这里,赌客可自选提现或是银票,大笔现金的话飞雪楼会遣专人护送,银票则是大兴、汇通、泰仁、广华四家任选,应国全境支取。若是输光了最后一个子儿,当晚的一两二钱银子权作路费奉还不算,早晚饭飞雪楼仍包了。
何况对于手气和脑子均不甚灵光的宫中贵人来说,在飞雪楼被当做羊牯蒙的机会也小。想在飞雪楼内出老千,得先瞒过任炜棠的一双鹰眼和那一百廿八个汉子。牌九桌中间吊了篮子,出过的牌尽数丢进去,逮着你出千,一次一根指头,二次便剁手。一层中堂设有金秤和小锤,楼内所有骰子均可上秤,若你还不放心,尽可锤开了看看是否灌铅,若有诈赌,飞雪楼十倍赔偿。当然前提是,一枚二钱,先买后砸。
最最重要的一点,飞雪楼有的是漂亮姑娘,若你怕一个控制不住将自家老婆输了出去,尽可在进场前订下一个当做最后一注,细腰长腿的美人儿押上桌,岂不美哉?
若要任晖想个沈约去处,管教他走遍了全城也想不到飞雪楼。但事情说来也巧,先前他在尚书府扑了个空,便想着干脆回家陪母亲,没想到还未进门,便撞见刚要出门看场子去的二叔。沈尚书的公子混迹赌场,底下人早有人来报,任炜棠起始只是吃惊,沈约并不涉足飞雪楼,他更爱去些地下场子,虽然不知他往日战绩如何,但这沈公子脑子似乎不大好使,不像个赚钱命,若是在任家地盘上输光了闹事,两家长辈面子上须不好看。然而进门是客,总不能因为是邻家小辈便赶将回去,任炜棠权衡再三,还是叮嘱手下把人看好了,必要时在桌子上插个自己人帮衬,莫要让他输太惨便是。既然见着任晖,任炜棠很自然地想着让侄子把人给弄回去。任晖四处寻不着人正一头晦气,这厢一听顿时大喜过望,当即谢了二叔便奔向南门。
飞雪楼不似绿橙楼,虽有任家人参与,却并非任氏产业,任晖久已不来,几乎找不着路。一别年半,少年郎变化最大,看门的阿鲁这便没认出来,照例要他留身份交份子钱,幸亏旁边阿祥机灵,任晖只一横眼,他便认出是自家少爷。“少爷息怒,阿鲁年纪见长脑子可没长,何况这日子委实久了点。少爷今儿个来看场子,是要找沈少爷还是单为耍子?”
听得沈约没走,任晖精神一振,也不急着进门了。觉得阿祥的问法有趣,便反问道:“要找沈少爷如何?要玩乐又如何?”“要找沈公子的话,阿祥就直接带少爷去永丰厅,要玩耍的话,得看少爷喜欢什么。”阿祥心头紧张,手心出汗,说话也不利索了。他晓得这位少爷年纪虽幼却位高权重,在家里说话极有分量,若能得他提拔,飞黄腾达只是时间问题。
“你们有什么?”
阿祥又是一怔,不假思索地答道:“从比大小到流水牌九,别处有的赌法楼子里都有。”
“沈约玩的是什么?”
阿祥微一犹豫,似乎难以启齿,“比大小。”
任晖几乎没笑出声来,依沈约的智商,这恐怕也是唯一一个他能理解规则的玩法了。“成,永丰厅是吧,我自己去找他。”说罢长身一闪,已进到楼内。
“你说少爷记住我名字没?”阿祥捅捅阿鲁,“瞧你刚才那熊样儿,还冲人少爷叫‘名字,一两二份子钱’,也不怕丢人。”“你鬼叫什么,我犯浑不正好便宜了你个脓包吗?马屁拍得倒是尽心,真恨不得连屁股纸也递上去了。”“滚,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少爷便是掉根头发下来也比你的小命矜贵。”阿鲁刚想反驳,却发现阿祥已把少爷这面大大的盾牌立在身前,他性子愚钝,不擅和人说嘴,努努嘴算是认输。他沉默半晌,呐呐道:“说来也怪,你说少爷明明是自家的少爷,为啥平时不常来楼子里耍?”“掌嘴!”阿祥憋了声音低叫,狠狠敲了阿鲁一栗子,“忘了二爷怎么交待的了?”阿鲁这才想起家中规矩,赶忙噤声,只在心里纳闷儿,你说俺和少爷,到底谁更傻呢?
飞雪楼是老字号,当初建楼时未曾想到会有今日局面,是以楼子本身并不如何宽敞,年前翻修了一次,却也只将楼梯加宽,阳台做大,又买下了两侧的商号,楼与楼间以回廊相连,中间的这间老楼依然保持了数十年前的风貌,简言之就是昏暗狭仄——当然,是在未点烛之前,一旦那几十根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一点,仍是煌煌大观。下头人为此跟任炜棠抱怨过多次,都是希望他能歇业几天,将楼子彻底改造下,而任炜棠只是苦笑着不吱声,久而久之也就无人再提。
要是说飞雪楼这偌大的产业,竟拿不出钱来做装潢,只怕任炜棠自己也不信的。客人们也未曾多想,只当是为了维持传统。反正赌场的资历不在于楼子的大小,而在于里头流动的钱财。有着数十年的信誉做保障,飞雪楼的生意仍然是最好的。客人不仅多,而且贵气,所谓陪太子赌输,赌桌上的每个人身后都跟着一大溜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