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商厉
商厉  发于:2014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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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气四逸,他的人也借力跃出了水面,双足互蹬,无声地落在船的右舷。

一直守在后舱的桃子姑娘见机极快,倏然奔出,将他一扑在地,低吼道:“卧倒!”沈约后脑勺砸得生痛,刚刚强行压住的伤势受这么一冲,嘴边登时鲜血横流,桃子姑娘吓坏了,捧着他的脸问道:“要紧不?”沈约摇摇头,强忍痛楚,“快点!”随即乖顺地躺在船板上,任她替他穿上外衫,擦干脸上湖水血水胶水面粉的混合物,又开始往脸上抹各式各样的易容用品。桃子姑娘看来天真无邪,胆子也不如何大,真做起事来却利索得很,脱出初始的惊恐后便手脚极快地动作着,三摸两摸后便趴在沈约胸口,开始尖利骇人的哭丧行为,同时低声道:“赶紧装晕。”

“太子如何?”沈约依言闭眼,压低声音问她,火药是经过改装的,烟多声响,比起炸药更似花炮,在这四面是水的地方,沈约根本不担心会真正烧起来。如今的变数在于花厅内的情况。葡萄哭得那么大却无人来问,只听得花厅里闹哄哄的都是叫嚷哭泣声,太子莫不是见菩萨去了吧?

“廖编撰身边的亲随出手行刺,被任侯爷擒了,太子无事,钟押司保驾被刺了一剑,满身是血,估计活不了了。”桃子姑娘心不在焉地说着,仿佛在思考其他的问题。沈约却觉轰地一声,被这消息炸地晕头转向,奶奶的,这是怎么回事?满身是血?满桌侍卫都死光了,要一个书生保驾?

他就是有这个愚忠,哪来的这个本事?

这种赤裸裸表忠心的机会,任家怎么会让给别人?

“任晖呢?”

桃子姑娘一怔,奇道:“刚刚下水救你去了,他又不知道少爷会自个儿跳上来,我怎么拦?只好尖叫着让他跳了。”

“什么?”沈约骇极,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桃子姑娘揉着后脑勺唉唉叫痛,沈约却没给她叫骂的机会,噗通一声没入水中。桃子一愣,这可怎么是好,难道要再易一次容?这蛮横老板,一点不尊重下属的劳动成果!此时已顾不得权衡计算了,先把人救上来是正经,桃子姑娘干脆放声尖叫:

“来人哪!救人哪!沈公子和任侯爷被刺客打下水啦!”

沈约却顾不得这些,手脚并用地往刚刚交战的地方划去。如果刚刚在水底已经是从所未有的恐惧的话,他此时的心情又何以明之?

纯然的、无法克制的害怕,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他浑身都在发抖,心里叫嚣的只有一个声音:千万别死,千万别死!

他刚刚下手极重,那三支袖弩也就罢了,毕竟只是仿制品,匕首上却是喂了金盏花的剧毒,哪怕擦破一丝皮肉都能会呼吸困难以至心力衰竭,何况是在水中。

然而最致命的还是最后他含愤击出的那记破体无形真气。

现在他只盼任晖的身手比他估量的更好。

今日初五,新月如钩,湖面上尚且只有淡淡微光,水下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湖虽浅,水中却多芰莲菱角之流,枝枝蔓蔓间找个人哪那么容易?

只有瞎子摸象了。沈阳自嘲,自个打下去自个找,自个放屁自个嗅,这就叫现世报啊!幸好水中血腥气极浓,他循着感觉游过去,忽觉撞到一物,反手一捞,果真是个人,他心中大喜,怕任晖挣扎,从背后拖起他向水面游去。

哗啦,两人浮上水面,沈约吐出鼻子和嘴里的泥水,抹了一把脸,边游边对怀里人道:“你再忍忍,上船就没事了。”怀里人半点动静也无,沈约一僵,登觉不对,圈着那人的手移到他颈子上,却发觉脉搏全无,早已断气!他拽着一大丛荷叶,颤着手扳过那人脸,借着微光定睛看去——

“操,死的真不是地方,吓老子一跳!”沈约破口大骂,冲天怨气中却似夹着欢愉,旋即毫不犹豫地推开尸体,反身游回去。

死者是太子先前带来的六个内廷侍卫之一。

早该想到,那六个人自太子上船就变成了四个,两个守厅门,两个在厅内,还有两个自然是在水里泡着。估计是被那给自己一拳的刺客灭了。

沈约大大地不以为然,都说伴君如伴虎,依他看,这储君也不是什么好货。要么就别出来,要玩就给点胆,别把下人都当水鼠。

既然死的不是任晖,那么虽然那坨死肉看上去极惨、血流得极多、白眼珠子翻得极凄怨,沈约是一点想法也没有。在他看来,皇帝全家和底下卖命的那群全都不是什么好鸟。

这话自然包括了他的一众密友和任府里那个老头子。

世衡和任晖不算,沈约暗暗在心中剔除了两个名字。

(二)

其实他此时仍旧紧张,但刚刚的惊吓冲淡了他心头的某些畏惧,他也知自己此时状态奇差无比,别说再遇上刚才那名刺客肯定还未出手就一命呜呼,就是抽个筋也足以淹死他,所以要给自己讲讲笑话儿,放松下过于敏感的神经。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湖中不仅有他要找的人,更潜藏着一位闻所未闻的绝世杀手。

普通高手可能无法在这漆黑一片的水域中发现自己,可久经训练、目力和感知力均提升到可怕程度的神箭手绝对可以,这其中自然包括任二爷亲自训练的一百廿八将。沈约暗自猜测,来的是一百廿八将中的哪一位?

他够资格让任风一出手吗?

沈约一面平复心情一面慢慢运气,逐渐让身体随水波漂移,浑不着力地在荇草芰荷的枝杆间游走,忽然间瞳孔微缩,感觉到了身后一道凄厉的杀气!

好利的眼!

沈约根本来不及逃,反手双掌一并,将一口先天真气全部聚在手上,拼着废了这双手也要挡住这支夺命之箭!

咄!箭入掌缘,如中败木,而箭上挟带的劲力却化作无数水箭,将沈约身上的特制箭衣撕得稀烂!他没有退,他不能退!沈约没有还手,没有暂避,反而冒着心脉受损的危险转身高叫:“我是沈约!”

可水中只冒出咕嘟嘟一串泡泡,反坑他猛吃了几口泥浆子水。

他不能还手,因为他已经摸出箭的来路!是那日他送给秣秣的袖弩中那三支小箭之一!

水中难以传声,看来他只能等着第二支箭取了他的性命!但沈约却并没有慌张,反而着力稳住身形,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果然,一个身影如游龙般欺近,沈约也不闪避,八爪鱼般缠上去,对方闷哼一声,将手探进他衣襟,摸了下他肩胛骨,随即将他挪到背上,带着他游了出去。沈约的神志已不是很清醒,模模糊糊地摸到对方身上有温热液体向外奔涌,自嘲地笑笑,这下好,哥儿俩以血还血,谁也不欠谁。

……

两人没游多久便遇上了水中一处小洲,刚钻出水面,将沈约推到岸上,任晖的胳膊便不自主地打颤,险些不能爬上岸。沈约的身子更是弓成虾米般,额上颈子上豆大的汗珠和水混在一起往下流,任晖伸手探他鼻息,厉声喝道:“清醒点!有解药没?”

沈约险些笑出来,明明是他家的箭,却问他这受害者要解药,这世道反了。忍着疼颤声道:“买的时候可不知道有毒啊……”

任晖方寸陡紧,神情十分难看,他妈的这混账死到临头还拿自个的小命玩!可这袖弩既然是二叔造的,沈约倘或不知情也不一定——想到此处,任晖牙关一紧,抓过沈约双手,掏出匕首抵在他手腕上,强作镇定道:“不怕我剁下来你就接着装,要不然就赶紧把解药拿出来。”沈约从没见过他慌成这样,惊诧之余竟隐隐有几分快意,“还以为你要给我吸毒呢,真没良心。”

任晖却没那个调笑的心情,他知道沈约挡箭时全身真气都在一双手上,因此弩箭虽疾,却只不过在他掌缘上划出小小一道口子。但就是这道小伤就有此等威力,这毒实在刚猛已极。他对毒物不是一窍不通,却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断掌是下下策,这可不是一只手,都砍掉岂不沦为废人?他已经封住了沈约双臂穴道阻止毒素上行,不过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办?

他多年杀伐决断,岂有如此左右为难之时?然而要伸手去砍沈约的手,他做不到!

没有愧悔,此刻不是愧悔的时候,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

任晖的手愈箍愈紧,眉宇间风云变幻,终有几分掩不住的痛意自眼底溢出,沈约知他难受,也不叫嚷,解药他自然有,一宁受伤后他娘亲就一直在研究这个,虽说不能完全消解,保命还是没问题的,任晖这么紧张的时候可是很难看见,两相比较,现在拿出来似乎有点吃亏……

也许再也不会有了,这样对待自己的人,他这样对待自己的时候。

虽说胸口疼得厉害,沈约的脑子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先前的失望早已被忽视,反倒是漫无目的地想着些陈年旧事。

都是极温柔的记忆。

他小时候就皮,尤其是不知道自己身份的那几年,尚书之子的正常生活轨迹,肆无忌惮的欢乐富足,那时他还不能理解父母异乎寻常的歉疚和保护欲,更不知道他感受到的纯然关怀在高门大户中有多么罕见,总之,没有长幼倾轧没有家族纷争,他占据了府中所有人的注意力,和感情。

他的尚书老爹,他第一个见到的人。

他最最端庄温柔的娘亲,将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疼惜。

后来是师父,一宁和安生。西城榆树胡同的尚书府里,有他在这世上最珍惜、最想守护的五个人。

他有时候会怨爹娘,为什么要让他遇上任晖。如果始终只有那五个人,一切该多么简单。

陪他爬树的任晖,接住从树上摔下来的他的任晖,在他欺负孩童时揍他事后却又背他回家的任晖,在父亲的书房里一起温书习字的任晖。

(三)

任晖写爹的字,一开始写得极像,后来不那么像了,却更好,他打任家的拳,打得很糟,至少任晖这么认为。可他还是陪他练,尽管所谓的陪不过是把他拉到靶场,他在前头蹲马步打拳,任晖在后头练箭,箭枝从他脸侧飞过,他毫不忧心,即使是知晓身世以后也不。

他七岁的时候,发色和身形上虽没有显现出来,然而高鼻深目的脸孔已经确凿无疑地彰显了他身上属于胡人的那一半血统,父亲再不能以防身之类的蹩脚理由逼迫他秘密学武,只能将实情和盘托出,他吓坏了,并且气得发疯,把希望寄托于任家一个孩子对他的感情上,他所崇敬的爹娘怎么会如此愚蠢!那时他还比现在诚恳,并不介意承认他不喜欢骗任晖这件事,这和瞒着自己会武看他着急可不一样,这一点……也不好玩。愤怒、自我厌恶、歉疚、混乱,不管出于哪种原因,他认为自己不该见任晖。

那时他轻功已然不错,白天在城里东钻西窜,任晖还真找不着他。终于有天晚上,夜黑风高,比今天还糟,任晖摸进他家,师父八成知道却没阻拦,由着任晖将他拎到任家的靶场。他不说话,拒绝打拳,任晖也不理他,自顾自地端弓练箭。

那年任晖九岁,还没学会很好地掩饰情绪——现在也没什么长进,沈约坐在靶场上,懒得搭理身旁嗖嗖掠过的箭风,毫不担心任晖会气得失去理智照着他脑袋来上一箭,任晖的箭可以射进石头,他知道,他见过的。

黑色的箭枝流星般掠过他身边,他不知道任晖是挑衅还是炫耀,无论射向哪个靶子都要在自己身侧拐上那么一下。他不知道自己那时是怎么想的,也许跟现在没什么两样——反正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站了起来,于是原本应该从他肩上飞过的箭枝擦着他肋下穿出,他时机选得极巧妙,不至于重伤,血花四溅的效果也很真实。

任晖吓得发疯,任家祖训,箭在人在,箭尽人亡,任晖扔了弓,扔了箭筒,狂奔到他身旁,途中还摔了一跤,军中严律,发现伤患先示警再作紧急处理,任晖就只会捂着他伤口抱着他哭得涕泪横流。

他不知道自己那时有没有在心里嘲笑任晖,但肯定的,那种感觉,他记得,很好,很安心,这么多年他都记得那种安心的感觉,虽然对现在的状况有点不满,但大致就是此刻手腕上的触觉,痛到心安。

“解药。”任晖忽地甩开沈约双手,面无表情,居高临下抱着双臂冷冷俯视。“诶?”沈约尚沉浸在美好回忆中,完全没察觉自己眉梢眼角奸计得逞的美好笑容完全背叛了他此时的处境。再加上任晖表现得太过淡定,以至于他完全忘记了一炷香前他急哄哄跳下水的目的所在。此时看任晖鼻翼翕动,嘴角挂着血丝,沈约猛然记起自己掷出去的那柄匕首,他还是中了毒!

这下沈约真是慌了,撕开胸口衣襟,颤抖着摸出一条油纸细卷,倒出红白两色蜡丸,“红色内服,白色外敷,快!”

任晖拿过解药吞服,脱下衣服,聊胜于无地擦了下伤口开始敷药,他伤在肋下,衣衫经此一役,又被水泡了这么些时候,早就破烂不堪,当抹布也嫌脏,这么一擦,任晖光裸的上半身顿时条条泥污,沈约至此方觉任晖狼狈,忍不住笑了出来,将纸卷里剩下两颗褐色小丸吞了。等他运功三转再睁眼时,任晖神色已完全恢复,见他还有气,淡淡道:“我早该料到,你那点‘三脚猫功夫’既然能挡我一箭,这点毒想必奈何不了你。”他眉梢轻挑,薄唇间满是讥诮,沈约心口一阵苦楚,满肚子土腥血气重新涌上喉头,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任晖斜眼觑他,“你是不是在想,这回玩大发了,得想点什么办法让我原谅你,依你这脑瓜,无非也就是受点伤让我内疚,然后就忘了你之前做的混账事,我说的对不?”任晖一字一顿,语气平淡到几近厌弃,“你在拿自己的命要挟我,要挟我原谅你,既往不咎,权当你从头至尾的欺骗从未发生过,沈约,这十多年你有没有一日不骗我?”

他累了,不想再原谅他了,沈约的脑子转得飞快,怎么办,这时怎么不出现个杀手,共同度过难关最有利于一笑泯恩仇,任晖肯定会以他的安全为优先,靠!不行,任晖还受着伤……

“停下你的胡想”,任晖叹口气,朝他走过来,“我现在累得要死,半点也不想对你生气。”沈约下意识地横臂于胸,眼中有戒备神色,任晖顿住步伐,眼中有受伤神气,旋即自嘲般笑了笑,“我没说你换了张鬼都认不得的脸,你倒怕起我来了?”

沈约心中叫苦,爷你这张棺材脸咱能不怕吗?那可是从小揍得他屁股发青的暴力行为前兆啊!

任晖蹲下来,伸手扯他衣服,沈约自问皮也不薄,突然间却臊得慌,连忙捂着衣襟不让他扒,任晖皱眉,脸上不耐之色尽显,“闭上你的嘴!再废话,老子大耳刮子抽你!”沈约一把打下他的手,靠,他虽然对任晖动过那么一两分心思,可不代表他打算在烂泥地里被一个八尺大汉强暴……

“昏了头了你!”任晖劈头一句,随即停下手上动作,直直地瞧着他,幽黑眸子无限阴寒,仿佛正在想点什么不该想的。沈约惊恐失语,死盯着任晖每一丝神色变化,试图探究出任晖此刻的想法,却只看任晖那厢微微一笑,好似忽然下定了决心。

(四)

“啪!”沈约半边脸直偏过去,随即热辣辣地又麻又疼,眼泪鼻涕混着牙龈出血,疼得他嘶嘶抽气,他一脸不敢置信地望向任晖,任晖也不理他,甩甩手,卷起湿透的袖子,撕啦一声抓住沈约前襟一分两半,又顺手扒下他裤子,抓起光溜溜的人往肩上一丢,米包一般扛到肩上。沈约用力挣扎,脑海里拼命思索着所有能够劝阻疯狂状态下的任晖的话,“任晖,老子跟你一起长大而且是个男人,就算做了点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又在军营待了几年可也别一失足成千古恨,你你你要干了点什么不该干的看你爷爷不打死你豆哥儿不哭死你想你怎么有脸见我爹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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