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商厉
商厉  发于:2014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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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尖刻,场面一时有些冷,廖谨修一口一个沈叔安仁,自是扣紧了私人挑衅,而非朝臣相争,沈约知他激将,眼光一冷,面上却不动声色, 笑容可掬拱手称让,胖胖的娃娃脸上赘肉微抖,一副好声好气大阿福模样。

但还是透出了骨子里那点阴冷煞气。

廖谨修不以为然反以为辱,任晖这边也是一样的火气满胸,若放在从前,他定要好生修理廖谨修一番,借机让沈约大出风头,然而今时不比往日,是以才忍到现在,但此刻眼见沈约受辱,他终是按捺不住,沈声对身旁世子道:“可否借纸笔一用?”席中论身份他属第三,正坐在瑞宁世子下手,世子早想看这场热闹,笑吟吟地向跪坐身后的亲随一摆手,立即有纸笔奉上。任晖大笔一挥,随即抛出一张墨迹淋漓的六尺长宣。那亲随能跟世子出行,自是个机灵应变的,当即高声念道:

骥子局且鸣,铁阵与云平。

汉家嫖姚将,驰突匈奴庭。

少年斗猛气,怒发为君征。

雄戟摩白日,长剑断流星。

早出飞狐塞,晚泊楼烦城。

虏骑四山合,胡尘千里惊。

嘶笳振地响,吹角沸天声。

左碎呼韩阵,右破休屠兵。

横行绝漠表,饮马瀚海清。

陇树枯无色,沙草不常青。

勒石燕然道,凯归长安亭。

县官知我健,四海谁不倾。

但使强胡灭,何须甲第成。

当令丈夫志,独为上古英。

此诗一出,满座皆惊,先前那些“夏月扬明辉”“泰岳山峰盛泽长”之辈不免落花流水,便是范希诚刚刚的“卑枝拂羽盖,修条摩苍天,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也差了好大一筹。太子连声赞道:“言壮而情骇,当真将军霸气!彦升文武双全,当真不愧才子之名!朝廷有此良臣,是我大应的福气啊。”有人领头,众人自是赞叹不迭,廖谨修虽小声批了句“不避危仄,有伤清雅之调”,诸人却都佯作未闻。瑞宁世子则是微笑颔首,颇为打趣地看着任晖,心道这明显是你行伍中作,你要帮沈约找场子,却搬出自己诗作,未免太假。

任晖鼻子哼哼,淡淡道:“此乃彦升初赴边关之时,安仁送别之诗,虽是幼年旧作,但彦升一时记不起其他,廖公子先前品评沈叔惊采绝艳,安仁家学渊源必有大才,此诗应该也当得起。”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投向沈约的不再是等着看笑话的眼神,而是充满不解和震惊的目光。今次大考虽消解了部分沈约的恶名,然而众人成见已久,总以为沈家父子联手科场舞弊,加之沈约高中后一直无甚亮眼表现,更是加深了这一印象。再看这诗,当真当得起陛下“锋发而韵流”的点评,何止锋发而韵流,其雄壮豪迈之处又岂是一般文人比得?较之今日诸诗,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言其高洁也。

而更有好事之人掐指一算,发现果如任晖之言,此诗便是沈约十二岁上所作。十二岁能写出这等诗来,这沈约莫不是个天才?

幸好老沈家已经有一位天才,所以众位公子的心理防线比较高。几位性情较直接的,更是摇头晃脑、击掌而歌。沈约一声干笑,心中大窘,这明明是任晖出征后他写着玩的,哪里是什么劳什子的送别之作?任晖从他书房里偷诗不算,居然还当着众人面抛了出去,这让他日后如何还有机会韬光养晦?

他一面欠扁地扼腕叹息,一面故作腼腆状,向太子那桌拱手致意。

反正这名嘛,总是要出的,早死早超生,前次科举没出够,那就继续出吧。

这么想着,任晖得意的笑容也就不那么可憎了。

但沈约虽然皮厚胃大,却也架不住众人酒杯和溢美之词的轮番轰炸,当敬完又回过两桌人时,他的脑子还撑得住,肚皮却快爆了,连道酒力不支,在美人儿的带领下上后舱找茅厕去也。

第九章:一钩新月试剑影,越莲湖暖意难平

(一)

他第一个动手的对象是林士明。那位情报网遍及天下的中丞大人。林府他再熟不过,不到一炷香时分便已制住所有侍卫,摸到了林士明床头。他没有杀林士明,因为他很有用。但他必须证实自己的疑惑,所以他拿下了蒙面的黑布。

面对着黑幽幽的匕首和沈约的胖脸,林士明没有拿他的身世之秘要挟他,而是甘愿归为臣属,恳求这位同僚之子放过自己。沈约觉得很有趣,而且很开心,如果林士明都不知道的话,那天下知晓他真实身份的人实在不多。

于是他很开心地收下了这笔大礼,包括那位葡萄还是桃子姑娘。

令他惊讶的是,在合作拟定今晚计划之时,林士明表现出了杰出的智慧和很彪悍的勇气。

他根本不在乎会让太子陷入危机。

也对,沈约想想,通敌卖国、暗养私兵、偷盗国帑、贩卖军火、威胁朝臣、林士明犯下的罪名足以灭他奶奶的十八族,虱子多了不怕咬,哪还差这么一桩?

而他上有双亲下有部属,可没林士明那么大的胆子,于是客是钟聿宁请的,地点是林蓬定的,建议是晴弓说给林蓬的,既然不容易把自己摘出去,干脆把所有人都拉下这趟浑水。

何况还有睿王世子,沈约得意地想,同时不免也感到一丝自惭,当初拟计划时,最关键的两点他都忽略了。

一者,掉到水里的话,他的脸怎么办?

老爹喝着梨汤,淡淡地点了他一句,林士明手上,肯定有这种人的。

二者,万一某个环节疏漏了,他要抱着哪根大腿?

任晖是居中人,自然不行。太子遭刺,分属任何派系的朝臣只怕都洗脱不开。于是自家老娘打扮地雍容华贵走了一趟睿王府,顺利把皇家自个儿也拉下水。

果然,老一辈的智慧,非我等所能及。

说来繁琐,这些念头在沈约脑子不过一闪即逝,当感到自己的肌肉和神经都足够放松,已经调整到最佳位置的时候,沈约将六识提到最高,缓缓步出后舱。

说时迟那时快,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

一蓬水珠、一道白光、两缕黑影!

一蓬水珠直扑沈约,一道白光疾刺太子,两缕黑影带着幽幽的红光,射向了后厅舱壁!

只听砰然大响,整个后厅倏地炸开来,竟是用了攻城的火药!沈约自然不去理会自家儿郎的火光黑烟,他要躲的是面前这只带水的拳头!刺客自水中扑进侧面舱门,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累赘的武器更没有尖声长啸,就这么整个人直直地向他射过来!

就像一支箭!一支完美流畅的黑箭!

开弓没有回头箭!

若是让这箭碰着,岂非要给穿出一个大洞?沈约狂吼一声,退、再退、第三步右脚一点,后腰雪山处真气猛撞,连着木窗格直飞出船!地一声冲入湖中!越莲湖并不深,还未如何下沈便要撞上湖底,虽说有淤泥减震,但沈约带着一身真气冲下来,这一撞只怕要脑浆迸裂!

然而沈约的速度骤然慢下来,肉眼看去竟仿佛突然停下了一般,他闷声一哼,反掌运力下拍,借势原地连翻四个筋斗,一屁股摔坐下来。这套小巧功夫看来容易,其实却已是他一生功力极致,是以他身形一定下来,便抓住了手边一块藕根,不敢妄动。刚刚强力散去凝聚的真气,他胸口一阵激荡,喉头隐有血气上涌。

这一拳之威尽至如此!

他仿佛意识到什么,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只得强运真气压下满口鲜血,屏息凝神,用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感受水流的脉动。他的长衫在入水之前便已抛出,安生见到信号应该已经退了。他有些担心的是,那刺客是从湖中钻出,水性必定不错。

沈约怕自己憋不了那么长的气。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刺客压根儿没跟着跳下来。

沈约满心狐疑,对自己的信心正被接连错误的判断步步削弱——他低估了任老爷子的决心,对方派出的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强大对手,他谋划数月,准备如此充分,自觉整个局面都在掌握之中,然而对方却用武力生生打碎了他所有的计算!他师父曾说过他已跻身一流高手之境,除寥寥几人外天下尽可去得,尤其是刺杀本事,放眼应国恐无人能避!

然而这一次他却是被刺!

刺杀一道,生死并不全在武力。尽管是准备周全的被刺,也是被刺。

他自幼演习过无数次暗杀,却是第一次真正走到生死关头!恐惧像着浓稠的夜之水一样,丝丝沁入他肌肤骨髓,若是战斗之中必然无暇他顾,可对方给了他充分的时间去体味这恐惧!也让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暴力,本就是对付阴谋计算最有效的方式。

对方太快、太强大,再来一拳,在援兵来之前他必然已经丧命。

如此他所有后手俱成烂尾。

沈约是个心机深沉的少年人,但心机深沉的少年人也还是少年人。既然是少年人,骨子里就必定是瞧不起老人的。他虽从未轻视任家,却认为老年人总是多思虑而少决断,万万没有想到任老爷子比他以为的要狠、要绝、要铁血得多!

沈约错就错在,他同时低估了老人的可怕和军人的血性。他能在事前瞒住任晖,却斩不断老爷子遍布京都的耳目,这位弓马一声的军人根本无视他脑中计算的那些小节,自然也不怕他摆在任晖面前的选择,他要送给任晖的是,最终事实。

沈约不禁有些佩服任老爷子了,他以为任老爷子在他身上谋划多年,一定舍不得这么轻易地杀死他,没想到老爷子竟是壮士断腕,宁愿自断一臂,也务求他血溅五步!

泡在水中,内腑又受了伤,真冷。时刻一分一分地过去,沈约已经把肺里最后一口气都吐了出去。身体渐渐麻木,神智却异样的清明。

任晖毕竟没有来。

他留在了太子身边。

这场瞧不上眼的豪赌,任老爷子只下了一注,并且赢了。

现在没有来,那就别再来,别再来,永远不用来了。

水里逸出一串细碎的气泡,沈约放开黏滑的藕节,搓掉手上污泥,拔出靴中匕首,拿下袖弩皮带,扣住机簧,呈十字型缓缓上浮。

正此时!一大蓬水花绽开,刺客终于入水!心头莫名的愤怒激发了沈约深藏的某种血性,他不闪不避,匕首袖箭齐齐飞出,四道无声之箭破水而去,未等对方反应,沈阳双掌合抱,一记破体无形真气轰然击出!

血气四逸,他的人也借力跃出了水面,双足互蹬,无声地落在船的右舷。

一直守在后舱的桃子姑娘见机极快,倏然奔出,将他一扑在地,低吼道:“卧倒!”沈约后脑勺砸得生痛,刚刚强行压住的伤势受这么一冲,嘴边登时鲜血横流,桃子姑娘吓坏了,捧着他的脸问道:“要紧不?”沈约摇摇头,强忍痛楚,“快点!”随即乖顺地躺在船板上,任她替他穿上外衫,擦干脸上湖水血水胶水面粉的混合物,又开始往脸上抹各式各样的易容用品。桃子姑娘看来天真无邪,胆子也不如何大,真做起事来却利索得很,脱出初始的惊恐后便手脚极快地动作着,三摸两摸后便趴在沈约胸口,开始尖利骇人的哭丧行为,同时低声道:“赶紧装晕。”

“太子如何?”沈约依言闭眼,压低声音问她,火药是经过改装的,烟多声响,比起炸药更似花炮,在这四面是水的地方,沈约根本不担心会真正烧起来。如今的变数在于花厅内的情况。葡萄哭得那么大却无人来问,只听得花厅里闹哄哄的都是叫嚷哭泣声,太子莫不是见菩萨去了吧?

“廖编撰身边的亲随出手行刺,被任侯爷擒了,太子无事,钟押司保驾被刺了一剑,满身是血,估计活不了了。”桃子姑娘心不在焉地说着,仿佛在思考其他的问题。沈约却觉轰地一声,被这消息炸地晕头转向,奶奶的,这是怎么回事?满身是血?满桌侍卫都死光了,要一个书生保驾?

他就是有这个愚忠,哪来的这个本事?

这种赤裸裸表忠心的机会,任家怎么会让给别人?

“任晖呢?”

桃子姑娘一怔,奇道:“刚刚下水救你去了,他又不知道少爷会自个儿跳上来,我怎么拦?只好尖叫着让他跳了。”

“什么?”沈约骇极,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桃子姑娘揉着后脑勺唉唉叫痛,沈约却没给她叫骂的机会,噗通一声没入水中。桃子一愣,这可怎么是好,难道要再易一次容?这蛮横老板,一点不尊重下属的劳动成果!此时已顾不得权衡计算了,先把人救上来是正经,桃子姑娘干脆放声尖叫:

“来人哪!救人哪!沈公子和任侯爷被刺客打下水啦!”

沈约却顾不得这些,手脚并用地往刚刚交战的地方划去。如果刚刚在水底已经是从所未有的恐惧的话,他此时的心情又何以明之?

纯然的、无法克制的害怕,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他浑身都在发抖,心里叫嚣的只有一个声音:千万别死,千万别死!

他刚刚下手极重,那三支袖弩也就罢了,毕竟只是仿制品,匕首上却是喂了金盏花的剧毒,哪怕擦破一丝皮肉都能会呼吸困难以至心力衰竭,何况是在水中。

然而最致命的还是最后他含愤击出的那记破体无形真气。

现在他只盼任晖的身手比他估量的更好。

今日初五,新月如钩,湖面上尚且只有淡淡微光,水下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湖虽浅,水中却多芰莲菱角之流,枝枝蔓蔓间找个人哪那么容易?

只有瞎子摸象了。沈阳自嘲,自个打下去自个找,自个放屁自个嗅,这就叫现世报啊!幸好水中血腥气极浓,他循着感觉游过去,忽觉撞到一物,反手一捞,果真是个人,他心中大喜,怕任晖挣扎,从背后拖起他向水面游去。

哗啦,两人浮上水面,沈约吐出鼻子和嘴里的泥水,抹了一把脸,边游边对怀里人道:“你再忍忍,上船就没事了。”怀里人半点动静也无,沈约一僵,登觉不对,圈着那人的手移到他颈子上,却发觉脉搏全无,早已断气!他拽着一大丛荷叶,颤着手扳过那人脸,借着微光定睛看去——

“操,死的真不是地方,吓老子一跳!”沈约破口大骂,冲天怨气中却似夹着欢愉,旋即毫不犹豫地推开尸体,反身游回去。

死者是太子先前带来的六个内廷侍卫之一。

早该想到,那六个人自太子上船就变成了四个,两个守厅门,两个在厅内,还有两个自然是在水里泡着。估计是被那给自己一拳的刺客灭了。

沈约大大地不以为然,都说伴君如伴虎,依他看,这储君也不是什么好货。要么就别出来,要玩就给点胆,别把下人都当水鼠。

既然死的不是任晖,那么虽然那坨死肉看上去极惨、血流得极多、白眼珠子翻得极凄怨,沈约是一点想法也没有。在他看来,皇帝全家和底下卖命的那群全都不是什么好鸟。

这话自然包括了他的一众密友和任府里那个老头子。

世衡和任晖不算,沈约暗暗在心中剔除了两个名字。

沈约不禁有些佩服任老爷子了,他以为任老爷子在他身上谋划多年,一定舍不得这么轻易地杀死他,没想到老爷子竟是壮士断腕,宁愿自断一臂,也务求他血溅五步!

泡在水中,内腑又受了伤,真冷。时刻一分一分地过去,沈约已经把肺里最后一口气都吐了出去。身体渐渐麻木,神智却异样的清明。

任晖毕竟没有来。

他留在了太子身边。

这场瞧不上眼的豪赌,任老爷子只下了一注,并且赢了。

现在没有来,那就别再来,别再来,永远不用来了。

水里逸出一串细碎的气泡,沈约放开黏滑的藕节,搓掉手上污泥,拔出靴中匕首,拿下袖弩皮带,扣住机簧,呈十字型缓缓上浮。

正此时!一大蓬水花绽开,刺客终于入水!心头莫名的愤怒激发了沈约深藏的某种血性,他不闪不避,匕首袖箭齐齐飞出,四道无声之箭破水而去,未等对方反应,沈阳双掌合抱,一记破体无形真气轰然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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