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引领人+番外——素熙
素熙  发于:2014年0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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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渐渐厘清她们之间的关系:现任萨瓦儿就是那位大叔,他的玛拉达早死,有三个女儿,没有子嗣。长女就是此次的客人悉丽、次女鸢儿与和其他人不是一母所生,是现任的室萨女觋、而么女卢西塔就是悉丽的亲妹子。

「那个汉族祸胎继承了母亲的力量,能够使用文字术,也能够诅咒人、治愈人,这次肯定是那个女觋使用了诅咒之力,让悉丽变成那样子的。」

「但是照你说的,为什么那个汉族人类要等现在才下手啊?」小鳄忽然在一旁插嘴。我想叱责她的无礼,但玛拉达大姊似乎也不在意,答道:

「因为我在世的时候,对她一直充满戒心,所以她不敢轻易为之吧!等到我去世之后才敢放手施为,诅咒并不是一施便立杆见影,或许她在我去世后,准备了整整五年的时间,才在这时候大功告成。」

我沉思着这位玛拉达的话,我完全没想到这个问题。不可否认的,小鳄的脑子确实比我灵活,毕竟她比我多活了三千八百……三千九百……啊算了,我心算太差,总之她是个老太婆就是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觉得手背上一阵温暖。我吃惊地抬起头,发现那位玛拉达不知何时已放下草篮,把她的葇夷覆在我手上,我看着她,她的眉目间盈满哀愁:

「引领人,你是被我丈夫请来杀死悉丽的吧?」

「啊,这个……」掌心的温度令我想起母亲,冰冷中带着某种柔软,引人遐思,灵体的肌肤对引领人来说就和常人一般。我一下子脸红起来。

「悉丽是个命苦的孩子,从小……不,是打从出娘胎开始便是如此。我忽然死去,这点对她的打击很大。她又是不会讨好长辈的老实人,因此总不得父亲的欢心,我希望你能帮助她,找到真相,不要就这样贸然杀了她,我现在……已经没办法帮悉丽做什么了,所以请你务必帮忙……求求你。」

她说完这句话,就从沙地上站了起来,我不明白她说的「打从出娘胎开始」的意义,她便我告别,还朝我行了一个室萨族礼,然后背对着我走入月光下的杆影,如一缕清风般消逝无踪。

「女觋……吗……」

我想着刚才大姊的话,看来要解开悉丽杀人之谜,还得从那位神秘的次女下手。我还没掉头,就觉得有个像无尾熊的东西缠住了我,紧紧抱住我的手不放,还以带有猥亵意味的摸法拚命抚着我的手背:「喂……喂!放手……你在干什么啦,小鳄!」

我红着脸抽开了手,小鳄却死死抓住我不放,还用小牙去咬它。我只好轻敲她的头,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了手,还一路嘟着嘴。我觉得莫名其妙,她在生什么气?

我们穿过族长的墓地,重回外围的杆群,我却听到西面竟然有人的声音,仔细听起来,竟像是一男一女在争论什么。我身为引领人的子女,从小就听见鬼灵说话,但人和鬼灵的音质我还是分辨得出,现在讲话的分明是人类。

是什么人会在这种时间里,到室萨族的归祥地谈话?

我比个手势让小鳄噤声,自己则蹑手蹑脚地靠到一根木杆旁。才靠近,我便听见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下月初就要随商队走了,你要拒绝我到什么时候呀?」

充满情欲的调笑声,一听便知道不是在干好事。我怀着不安的心情往月色下看过去,那个男子拉着一个女子的手,正笑着把她扯入怀中。不晓得是那个室萨族的年轻人,正在这里和情人幽会,我没有偷窥的坏习惯,正想掉头走开,但女子的声音却令我顿时停步:「不是说了,把那件紫色织锦送给我,我就是你的了。」

我蓦地回过头去,是她!我马上想了起来,她是那个在族长营帐前,大胆地邀我同床共衾的女子,月光晒着她鹅卵般的脸蛋,那模样有几分汉族的拘谨,又有几分室萨族人的深邃。虽然她笑得如此放荡,竟不给人轻浮感,

「那个……有些难处,领队的看得太紧,要下手不容易,好鸢儿,你总得先给我些甜头,看在咱们的交情……」

男人的叫法令我大吃一惊。『鸢儿』?这女子就是族长的次女,室萨的女觋吗?

「好呀,我出个字谜给你,你答对了,我就许了你,怎么?」

少女咯咯地笑着,摆着上身的披肩在木杆里舞蹈,好像说的全不是自己的事。那个男人也吃了一惊:「你当真?」

「当真?什么是当真?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真,什么事情是假?」

少女神情迷蒙,像疯了一般纵情大笑。半晌又忽然沉下脸来:「你猜是不猜?」那男人醒觉过来,连忙大叫:「我猜,当然猜,你可不许反悔。」少女又恢复恣意的笑,从披肩里举起皓腕,在月光下挥了挥,指着一轮明月问道:

「你猜,那里住着什么?」

那男人愣住了,我也愣住了。照汉族的传说,月亮上该住着嫦娥,还有一只陪她捣药的玉兔。但这少女特意出这样的题目,必定不会如此易与,男人肯定也这样想,簇着眉头想了半天,半晌像泄气似地长长一叹:「我不知道。」

「傻瓜,那里住着兔子呀,很多很多的兔子,」少女的答案让我呆了呆,没想到她的头脑比想像中简单,她恍惚地笑了笑,又说道:

「你没听说吗?那些兔子,在月圆的夜晚,会化身成裸体的女人,下凡来歌舞,她们尽情地歌、忘情的舞,直到喉咙唱出血来,脚底被石子磨破也不回停止。她们不断地唱、不断地跳,直到自己的躯壳筋疲力尽地融化在月光下,只留下声音,但她们的声音还继续地唱,因为这就是她们的使命。」

我微微一悚,少女话令我想起我初来乍到时,在市集里看见的疯子,我本来已经因为悉丽的事情渐渐淡忘,现在这女孩的眼神,到和那疯子有几分相似。

然而少女接下来的作为却令我吓了一跳,她忽然跳上那个陌生男子的身上,把他压倒在地,冰冷尖锐的十指竟蓦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听过吗……?难道你不曾听过吗?」

「呃……呜啊……」

那男子猝不及防,被少女勒紧了脖子,月光下的脸一下子扭曲。我大吃一惊,本能想冲过去救人,但是小鳄却拉住了我的手:

「小鳄!放手,那女的……」

但小鳄不听我的话。我又回过头去,那男的脸色泛青,眼看就要回天乏数,我作梦也想不到一个女子有那样大的力量,正想不顾一切地摔开小鳄,少女却忽地站直了身,仰头看着月亮,彷佛刚才这一切从不曾发生。倒是那死里逃生的男人,赶紧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惊魂未甫地抚着脖子,我看见那上头醒目的勒痕:

「疯子……真是个疯子……」他近乎惨吟地呢喃,瞬间穿出墓地,逃逸的无影无踪。

我呆立在耸立的木杆旁,那少女却忽然回过了头,我才发现我刚才过于激动,竟然忘记自己是在偷听。少女看见了我,竟然露齿一笑,把披肩重新裹住了胴体:

「我说是谁,原来是小雏儿,怎么,终于寂寞到睡不着觉了么?」

她向我走近一步,我无意识地退后一步。看见我身边的小鳄,担心终于稍微壮了点,我深吸口气,发觉自己的声音还在颤抖:

「你就是鸢儿?」

少女咯咯笑了一阵,俏皮地侧了侧头:「是吗?我是鸢儿啊,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依旧是疯疯颠颠。我不理会她,又继续问道:

「你就是室萨族的女觋?」

「是又如何?」

「你为什么要杀那个男人?」我又问。

「杀他?」少女又疑惑地歪了歪头,随即甜甜地笑了起来:「我要杀他?」

「你别装蒜,刚才我都看见了,你要把他给勒死。」

「我勒死他了吗?」鸢儿的话让我一时气窒,她大概看出我的窘迫,又笑了好一阵子,半晌才说:「我要不吓吓他,他还不趁机占我便宜吗?」我看着她的笑容,心里想着,若是纯为了警告,那么方才的演技也太逼真了。她盯着我的脸,又笑道:

「不过要是小哥的话,我可以陪你一晚不要紧喔。别担心,我不会吃了你。」

「你常这么做吗?」我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继续问道。

「常怎么做?」

「像这样引诱男人。」我斟酌着用词。

「哎呀,引诱?我才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这是交易,他们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我也给他们想要的。」

「这么做,不觉得羞耻吗?」

「羞耻?男人用臂膀和力量赚取工资,叫作正当工作,同样是以身体的一部分劳动,女人就变成了羞耻的工作吗?」少女笑个不停,半晌又说:「别说废话了,快跟我来吧,还是你身边的那位会吃醋呢?」

「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

「怎么会呢,引领人?」鸢儿睁大了眼睛,好像在嘲讽我,又像在提醒我:「你能给我我最想要的东西,就用那东西来和我换吧。」

「什么?」

「让我成为你的,然后夺走我的性命,这个交易很划算吧?」

「你是当真的?你在委托我?」

我吃惊地看着她,万万想不到竟是这种要求。但出自客人亲口的委托,身为引领人,我没办法忽略,我看着她的眼睛,身为引领人最困难的一点,就是如何判断客人的委托是否出自真诚,说我们的执着近乎愚蠢也可以,但我们不能错杀不想死的人。

但这位女觋为什么想死?难道真是她诅咒异母姊姊,所以才想畏罪自杀?

「你……知道悉丽小姐的事吗?」我试探着问。

但鸢儿却看着我,目光中有一丝苍凉、一丝无力。但更多的是某种经年月累的漠然:「你救不了她的。」她轻轻地说,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说什么?」

「你救不了悉丽姊姊,也救不了我……这个家族,从很久以前,就已经被诅咒了。」

我愣愣地站在那,鸢儿的语气有种预言家的气势,令人无法忽视。但她一说完,披肩一摆,像只鸟儿般钻入成群的木杆中,又恢复玩世不恭的凉薄。我听见她还一路哼着歌,那是诡异的斯里宾基调子,直到鸢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都还听得到。

隔天早上,我在萨瓦儿的引领下,走进昨日的黑帐。

四周的黑幕已被掀开一半,空气稍稍流通了点,但还是很暗。因为被囚禁了几个月,那名叫悉丽的女子比初见时更瘦,斜斜靠在下仆送上的软枕上,双眼茫然地望着前方,她的肤色苍白,瘦的连锁骨也一清二楚。我感到淡淡的心疼,忙靠了过去。

「能说话吗?」

萨瓦儿大叔把黑帐里的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我们三人。帐内的空气相当清冷,我看见悉丽微微一晃,就往旁边倒了下来,我赶快伸手扶他,却发现族长毫无动静,一直缩着手跪坐在一旁。对于这个女儿,他竟似害怕多于可怜。

「你……是悉丽小姐吗?」我又问,瞬间觉得这问题十分愚蠢,又红了颊。

但悉丽彷佛没听到我说的话,像尊瓷娃娃般直直望向前方,身体又晃了一晃,我发觉她比我想像中年长,毕竟族长瞧来至少也有五六十年纪,她的长女该也快三十了。只是身材单薄又未婚,所以乍见之下还像个少女。我伸手想搀他,族长却终于说话了:

「请住手。」

我忙停下动作,疑惑地望向他。他踌躇了一下,这才道:「她是未婚女子。」我收下手,心里却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据我所知,室萨的妇女地位远较汉族为高,像鸢儿这样放荡的女子,虽说有些引人非议,也不会像在汉群落中遭到惩罚。

但既然是对方父亲的劝告,我也就从善如流,乖乖坐了回去。

「悉丽小姐,我是死亡引领人,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冥客。」我娓娓地道:

「你的父亲聘请我来取走你的性命,所以在动手前,我必须确认你本人的意思,悉丽小姐,请你老实地说,你希望我杀掉你吗?」

我单刀直入地问,悉丽仍是没有反应。只是我敏锐地查觉,她原本就很苍白的五指,蓦地微微一收,关节处变得更加惨白:「悉丽小姐,你想自杀吗?」

我等着她开口,但她仍一语不发,我往身后一看,才发现族长始终凝视着她,好像在暗示什么一样,我心中隐隐有个底,于是转过身道:「萨瓦儿大人,可以请您出去一下吗?」族长大叔似乎一时反应不过,略惊了惊,才道:

「出去?可是……」

「如果你希望我接受委托,就请你出去。」我尽可能强硬地说。

那个大叔看了我一眼,这才慢慢地站起身,眼睛却仍然盯着他的女儿不放,我目送着族长的背影,发现悉丽的指关节仍然苍白,于是低低唤了声:「小鳄,我知道你在附近。」果然帐内乍现一张水幕,那个丫头开心地钻了出来,就咬住了我的肩膀:

「别闹了!不要每次出场都给我乱咬!」

「姆嘿嘿,因为我很高兴嘛,小居难得主动叫我。」

我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做个谁也无法入侵的文字结界?」

「没问题,包在小鳄身上!」我母亲的摆渡完说完,就在我面前斜放右腕,她像我母亲一样,工作和平时的样子全然两样。对她们这样人而言,不论是引领人或摆渡人,都是分荣耀的工作。和她们相比,我总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平凡。

小鳄的双眼瞬间严肃,如火焰般的字迹快速镌刻在帐蓬四角,我感受到人的气息逐渐消失,就知道她已大功告成。

「谢谢你,小鳄。」虽然不怎么喜欢母亲留下的摆渡人,对女士的礼貌我还是有的。我掉头望向那位苍白的女子,然后慢慢地说:「悉丽小姐,现在谁也听不见我们的对谈,你可以和我说实话。你……真的希望我杀了你吗?」

她依旧紧抿着形壮姣好的唇,就在我以为她这辈子不可能开口时,她却彷佛溃堤的河流般,猛地抓住我的手臂。

「不是我杀的!」她的体温冷得惊人,若不是她还会动会跳,我几乎要以为她死去了。她摇撼着我的身体,大概是太久没说话的缘故,口舌有些不灵便,好像急流中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只是重覆着求救的信号:

「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她说的是如此之急,让我产生被催眠的错觉。我忙截断她。

「悉丽小姐,你说清楚,什么不是你杀的?那些被割去耳朵,挖去咽喉的人,不是你下的手?」

但她没有回答我。

过了一会儿,她双手掩面,竟然在我身边哭了起来。「玛拉达……玛拉达……救救我,你救救我!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

我心脏一揪。想起在墓地里和那位大姊的谈话,还有那位沉稳睿智的玛拉达对我的请求,眼前此人不可能是我的客人──我的心里生出这样的想法。「悉丽小姐,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我想问出心里的疑问,但小鳄的声音却打断了我,她一直站在旁边维系着她的结界:

「居,你没必要。」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生硬,和平常缠着我上床的母鳄鱼大不相同。我一时愕然,掉头问道:「什么,小鳄?」小鳄站在黑幕之内,天光打下的细微阴影,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说,小居,你没必要问她这些。」

我听懂她的意思。从前母亲在世时,也不只一次告诫过我,引领人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确认客人的死志,然后动手。一个人想死的原因有千百种,有被强暴而不敢自戕的汉族女子,有被亲生子下毒未遂却已对人生失望的富翁。引领人很容易卷入这样的纷争中,很容易不自觉涉入太多,而这也是引领人的大忌。

母亲曾经对我说:居,你不适合做引领人,你不适合。

而我也曾傻傻地相信这番话。直到母亲近乎自杀的举止前,我都还这么相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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