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培训中心呢，因为最近公司所在地拆迁，所以暂时是设置在一个写字楼里，离你们的宿舍很近。”冯旭状似无意道，“但是你要有心理准备，毕竟这场培训远比你想象的艰难。记住，成功并不难，但也没有那么容易。”

宋希诚点头，像个乖巧的学生：“我知道，我会加油的！”

三个人大概走了20分钟，宋希诚终于看到了他们所说的学员宿舍——一栋非常老旧的小区居民楼，大概有五层，按每层两户、每户住六人计算，也许光是这里，就有六十余个传销人员。

“环境还不错啊。”宋希诚恭维道。

冯旭淡淡笑笑，按下301的呼叫键。

“冯主任？”那头传来一个还挺动听的女声。

冯旭还挺恭敬：“张经理，我带来一个新学员，是我表弟的同学，您看怎么安排？”

“哦，那就把他带上来吧，不要怠慢了人家。”

“是。”随着对话的结束，防盗门也开了。

“那个是？”宋希诚追问。

冯旭解释：“那个是负责培训的经理，我们公司是一个科学管理的企业，所以也有分明的等级，学员、业务员、主管、主任、经理最后还有总经理。不过你放心，这些都是为了方便管理，我们企业的文化还是很人性化的，大家都相处得如同兄弟姐妹一样。”

宋希诚跟着他爬上三楼，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整个楼道都显得阴森可怖，还散发着异味。

“张经理，新学员带到了。”

宋希诚很淡定地走进去，发现狭小的房间布置得也很简单，看起来像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办公室的经典装潢。

“张经理。”宋希诚打招呼。

那张经理是个年轻女子，长得还是挺清秀的，不过有些疏于打理，头发甚至都有些油腻，她微笑欢迎：“你就是小宋吧？我听小夏提起过你，很有干劲的年轻人，我相信在我们公司，你一定会很有前途。”

宋希诚腼腆：“张经理过奖了，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通过培训呢。”

张经理笑出声来：“你放心，你这么优秀的男孩子，还是个大学生，肯定没问题的。”她又对冯旭安排道：“这样，既然如此你就当他的邀约人吧，他日后的学习生活主要由你负责。现在你先带他到住处休息休息，然后明天开始安排他上课。”

宋希诚就浑浑噩噩地被带到了所谓的宿舍，虽然对传销者的生存状态早有耳闻，可是当他真的站到门外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只有十平米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地上铺着破破烂烂的几层棉絮，上面躺着大约十五个人，似乎正在休息。这些人胳膊腿几乎都无法伸直，几乎是挤在一起。

“这……住不下吧？”宋希诚尴尬问道。

冯旭没有急着把行李还给他，只是说道：“我们有专门储存行李的地方，这样，你先睡一觉，醒来后我们带你过去拿贴身的物品。对了，因为我们是在艰苦的培训，所以一切电子设备包括手机电脑都要被收走，等到培训结束后再还给你，我们会帮你妥善保管的”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宋希诚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却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你先休息，明天早上7点准时起床训练。”说完他便出门了。

宋希诚打量着同宿舍的人，在心里暗暗怀疑，面对如此明显的骗局和简陋的环境，这些人怎么能够在这里忍受这么久？

“你是新人？”有个人坐起来打量着他。

宋希诚笑嘻嘻地和他握手：“是啊，你是学长么？”

那人嗤笑了下：“刚毕业吧，还学长，你就叫我王迪吧。”

其他人也渐渐醒来，怎么说呢，和宋希诚脑海里的印象有些不同，这些人大多都是比较和善的，谈不上有多穷凶极恶，而且各个讲话有逻辑有条理，似乎都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

十六个人围坐着，王迪笑的很开怀：“既然有新人，看起来今晚会有好的吃了。”

“谁是你的介绍人啊？”另一个被称为胖头强的人问道。

宋希诚谨慎答道：“是我同学介绍我来的，他叫夏晨。但是刚刚那个张经理说我的邀约人是冯主管。”

“喔……”宋希诚有些诧异地看到他们中的很多人都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王迪拍拍他的肩膀：“算你小子运气啦，冯主管算是晋升非常快的传奇人物了。他从学员到主管一共只花了三个月。而且他还是张经理的心腹，能跟着他，你肯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宋希诚挠挠脑袋：“真的么？我都不知道诶。也许因为他是我同学的表哥，所以他们才给我特殊待遇吧。不过这里的培训都是什么样的？”

胖头强表情严肃起来：“你是不是觉得这里条件很差和他们所说的不同？”

宋希诚转移视线：“哪里会。”

一旁的王迪说：“我告诉你，我刚刚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当我开始上课的时候，我顿时就明白之前的所有顾虑是多么多余。这里就是一个燃烧梦想激情的地方，也是我们大家成长和收获的起点。你明天上课的时候，就知道一切有多么美好，这个机会是多么珍贵了。”

“吃饭了。”宋希诚还没回话，就有看起来地位较高的人来敲门，拎进来一个泡沫箱子。所有人非常有秩序地排队领饭，打开餐盒的时候脸上都出现了满足喜悦的神情。

餐盒里除了饭，还有三菜一汤，分别是油焖茄子，土豆炖鸡和炒包菜，还有紫菜蛋汤。

宋希诚味同嚼蜡地尝着，心里径自盘算着。

这些人似乎都已经是被洗脑成功的受害者，已经失去了最起码的理性。他们或许一开始都是夏晨那样还存有怀疑，甚至反应过来这就是传销的人，可是到了最后无一例外都变成了傀儡木偶一般的存在，丧失了所有独立思想。

找到尽可能多的相互勾结的本市传销网络，将他们一网打尽，再去拯救那些误入歧途的人……这次的任务确实不简单。

半夜，宋希诚缩在角落，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鼾声，尽量忍受床铺上令人作呕的异味，怎么都无法培养半点睡意。

羊已经数到两万五千只，看时间也已经是夜里三点，宋希诚心里列了无数个计划，如何得到他们的信任，如何找到其他窝点，如何和警方联系上，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头大。

齐宁那家伙要是在就好了，虽然他耐性为0，情商为负，但出坏主意和鬼点子的能力是有目共睹。如果他在，肯定已经列出计划一计划二计划三了吧？

混沌的睡意袭来，他在陷入梦乡中的最后一个想法是，这么糟糕的环境，幸好来的不是那家伙。

第四章

“好无奈啊……为什么齐宁你要翘掉体能课还要拉着我垫背？”

那人的嘴脸永远缺乏表情但神奇地让人不爽：“因为你欠我钱。”

自己回答得无比惨淡：“好吧，齐宁，我们打个商量。你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逃体能对你以后的发展并没有什么好处，你要知道，警察这个工作是很累的，你要是体能跟不上以后怎么去抓犯人？”

“我重申一遍，抓犯人是你们的事情，我的人生规划里不包括拿着小手枪躲在人家家门口逮人。”

“那你做什么？”

对方倔傲一笑：“指挥你们抓人。”

睁开双眼，天光大白。

宋希诚十分敬佩自己竟然在这种地方也能睡着的强大意志力，揉揉太阳穴。

突然都有些不习惯了，早上起来没有煮好的咖啡和牛奶，也没有餐桌边上那个穿着睡袍装13读报纸的冰山脸。叹口气，习惯真是很可怕的东西啊……

“你醒了？睡得好么？”冯旭出现在门口。

宋希诚起身，揉揉僵硬的腿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公司真是用心良苦，以后住宿条件会有改观么？”

“只要做得好升上总经理，一个月薪酬就20万，那你就去自己买房子，就不用公司安排了。”冯旭的声音怎么都带点蛊惑。

“那我先去洗漱，之后您会带我去教室么？”

“那是自然，请尽快。”

宋希诚排队等了半天卫生间，又在刺鼻的气味里刷牙洗脸。匆匆拿了配发的馒头充当早饭，便随冯旭出了公寓，向着课堂走去。

又走了大约半小时后，宋希诚才远远地看到一个废旧厂房，而那厂房旁边就是一个菜市场。宋希诚很是纠结地伸手指去：“所以……课堂是在这里还是在那里？”

冯旭不多言，带着他进了厂区。进去之后宋希诚有些眼界大开，原先空旷的场地上全是各种各样的人群，有人在辩论，有人在演讲，有人在下棋打扑克，若不是灰败的建筑，恐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远在伦敦的海德广场。

宋希诚暗暗记住路线，而面前的教室非常巨大，可以容纳百人左右。每间教室都有一两个人站在讲台上高谈阔论，下面的听众既狂热又痴迷，简直让人想到某种宣讲真善忍的邪教。

“你是新生，就在这个教室上课吧。晨晨也和你一道。”冯旭交待完便离开了。

宋希诚在众位师生的注目下忐忑地坐到夏晨旁边，对他勉强笑了笑。

“这是经济课。”夏晨低声呢喃，“有一个讲师来上课，大概就是说如何能一夜暴富，最后升成总经理的，你听了就知道了。”

果然，高台上的讲师唾沫横飞：“不要觉得丢脸，成功的人士大多数都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毅力和耐性。比如说乔·吉拉德，他每天都可以卖出一辆汽车，你们觉得他可耻么？他通过自己的努力为公司创造了收益，也让自己成为一个受人敬仰的上流社会人士。”

“国内的营销业就我来看，落后欧美100年，落后日韩50年！一味地不采纳直销的方法，无疑增加了获取信息的时间，而顾客们又怎么知道他们通过广告传媒得知的产品信息就是绝对真实的呢？这其中产生的经济损失无法估量，也是对资源最大的浪费！所以，既然我们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直接推荐给我们的亲朋好友，让他们也享受产品的高科技和人生的乐趣呢？”

宋希诚留意到教室里还有些来回走动的西装男子，便问身旁的夏晨：“他们是做什么的？”

夏晨苦笑：“纪律老师，主要是怕我们逃跑，还有不准我们使用录音摄像装置。而且也要防止我们随意走动和接听电话。”

“那些人呢？”宋希诚下巴向着另一个手执话筒的男子点了点，丝毫没反应过来这是齐宁的标致动作。

“主持人，他们是做什么的，你待会就知道了。”

那讲师似乎已经开始收尾：“所以，今天就是一个机会。我本身对走穴什么并不感冒，今天会站在这里完全是对公司经营模式和管理理念的一种认同，我以为，要在如此纷乱的大局势里强国富民，只有采纳贵公司的模式。同学们，你们正在不知不觉里改变中国！”

宋希诚瞠目惊舌：“这个高度，实在是……”

“当然更重要的是，你们将要改变自己的人生。没有赶上改革开放的第一股大潮，没有关系，你们赶上了可以媲美于工业革命的进步，你们将是这个崭新时代的弄潮儿。财富金钱还有权力，一切都将属于你们！”

下面的人纷纷鼓掌，也有些人开始欢呼。

讲师说完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去，而那个主持人恰到好处地走上台，开始指挥大家一起唱些励志歌曲并且高喊口号，整个会场陷入到一种政治运动般的气氛里去。

夏晨也跟着摇头晃脑，拽了宋希诚两下权当示意。

宋希诚愣了愣，也伸出拳头高喊：“改变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

宋希诚在那边发光发热，拥抱暌违的青春活力时，齐宁叩响了家里的大门。

开门的是李嫂，看到齐宁很有些惊讶。

齐宁淡淡点了点头，径直进门，没和餐桌边的家人打招呼便直接上楼。

“看到爸妈为什么不打招呼？”他大哥沉声呵斥。

齐宁顿住脚步，在楼梯上微微欠了欠身：“爸、妈、大哥、大嫂，晚上好。”他讽刺地扯出一个笑容，“是这样么？”

“你……”

“行了，齐安，随他去。”他爸看齐宁，“不一块吃饭么？”

齐宁点点头：“我先去换睡衣。”

一刻钟后，齐宁坐在齐安身边，对他大哥的眼刀熟视无睹。

“行了，别和你弟弟置气，多大的人了，每次碰到都水深火热不共戴天的。”齐宁妈妈看着两个成年许久的儿子，倍感无奈。

“哼，”齐安从善如流，关怀道，“哦，你怎么还知道回来？你那位同居人把你赶出来了？”

齐宁把嘴里的东西嚼完才矢口否认：“他算是出差了吧，不在家里。”

“哦，警察还能出差啊。”齐安阴阳怪气。

齐宁抬头看他：“要么好好说话，要么闭嘴，你的声音让我觉得很烦。”

齐安冷哼一声，不再开口。

一顿饭沉默地用完，齐宁回到自己房间里。不出意外的话，他要在家里住上半个月，直到宋希诚回来。

生活本身就是这样，不管追寻的是什么样的道路，路过的是什么样的风景，到了最后往往都千篇一律。让生活的每一天与众不同更有意义的，并不是如何度过，而是陪在身边的那个人。

少了一个人，也许就是天翻地覆。

齐宁倚在床上，看着手里的卷宗，思绪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周围的人都有意无意地提起，传销窝点并不像黑社会那般恐怖危险，就算宋希诚暴露了，应该也不会有性命之忧。他们都在安慰他，这点他很清楚，这么大的涉案金额，若说这个窝点不涉黑，除非齐宁是弱智才会相信。

“小弟引以为傲的洞察力去哪了？”

齐宁抬头，发现大嫂端着个小碗站在门口。

“大嫂。”齐宁的大嫂比他大将近十岁，又一直管着家里的琐事，所以齐宁一直很尊重她。

她把碗放到齐宁床头，上下打量齐宁：“看来你家里那个把你养的不错，没瘦。”

齐宁耸肩：“他烧饭还可以。”

大嫂叹了口气：“你大哥虽然在你面前嘴贱又幼稚，但他毕竟只是关心你。你看，听说你要回来，他还专门让李嫂做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糖芋苗。”

齐宁笑笑：“我知道，他就是有点别扭。”

你不也一样，大嫂在心里腹诽，嘴上却是：“你说的那个地方，你大哥帮你查了，大概是在团结公园附近的一个小公寓楼，应该不会有危险，你放心。”

齐宁看着晶莹剔透的甜点，轻声呢喃：“怎么能放心。”

第五章

“既然你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并且愿意加盟我们公司的话，你就先填一下这份表格吧。”张经理笑容可掬。

宋希诚接过表格，一笔一划很认真地填起来。

姓名：宋晓宁年龄：23

性别：男职业：无业

学历：本科婚姻状况：已婚

填到这里，宋希诚忍不住在心里痛骂齐宁，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设定啊……

“想不到你这么年轻，竟然就已经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