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繁星点缀下的秋日夜晚，永远都静谧委婉。

晚上九点整，所有学员和低级业务员都被要求准时回房间就寝，于是宋希诚便只能了无睡意地躺在那个人挤人的小房间里，脸贴着墙壁用墙角阴冷的湿气来盖过刺鼻的异味。身边还挤着十五个人高马大的男生，人与人之间毫无安全距离可言，让他感到非常极其不适。

这个时间远不是人类的正常睡眠时间，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说是就寝，但真没几个人睡着。有人翻来覆去，有人低声哼唱，有人凝神细思，还有些积极向上的学员就着微亮的灯光记着笔记。

不知道是麻木了本性还是丧失了信任，即使没一个人睡着，室内也依然寂静一片。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不远处传来，宋希诚呼吸一滞，而身边的胖头强明显一个激灵，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胆子最大的王迪爬起来头探出窗外一看，噗嗤一下乐了：“切，不就是只野猫么，兄弟们没事啊，咱们接着睡。”

众人也都放下心来，而这个小插曲也活跃了死水一般的气氛。

“我说也怪无聊的，反正大家都没睡着，不如就开个夜谈会吧？”有个叫赵彤的年轻小伙子提议。

宋希诚心里一动，这里虽然都是比较低端的学员，但兴许能打听到关键的情报。

胖头强嘟囔：“我也同意，不过我们不睡觉聊天，老师们不会有意见么？”

“没电视电脑就基本励志书，翻来覆去都翻烂了，要是还不准我们讲话，真要把人逼出精神病来啊。”

宋希诚适时插嘴：“那咱们说什么呢？”

赵彤嘿嘿一笑：“刚刚是野猫叫春对吧？你说没有足球没有政治，一群大老爷们不谈女人谈什么？”

宋希诚头皮一麻，或许是因为家庭教育保守，早在警校的时候，他就对有些寝室里的男生大谈特谈黄段子爱情动作片女优的“癖好”很难以接受，直到后来和齐宁同寝才摆脱了宿舍夜谈会的阴影。

如果真的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估计听到其他人全部流鼻血也听不到什么行业内幕了。

“我说还是算了吧，那个多没意思。”宋希诚在做无谓的挣扎。

“诶，你叫宋晓宁是吧，听说你结婚了？”王迪满脸八卦。

宋希诚又在心里怨念齐宁的坑爹人设一万遍，懦懦开口：“恩，去年领的证。”

“挺奇怪的，这么年轻就套牢了，我们寝室就你一个结婚的吧？”

宋希诚硬着头皮回答：“恩，因为是大学同学在校的时候感情比较好，所以一毕业就住到一起，然后就领证了。”

“说说呗，弟妹是个啥样的人啊？”

看来话题要走温情路线，宋希诚松了一口气：“恩，本地女孩，长得挺好，但是……脾气挺差的。”

“脾气差，还能怎么差？大老爷们实在不行一巴掌过去就是了，怕什么，女人不就是娶来烧饭洗衣生孩子的？”胖头强好像从F省惠安来的，依然是封建社会男尊女卑思想的忠实拥护者。

宋希诚只能无奈地继续瞎掰：“可能因为他从小娇生惯养，不太会做家务，所以我们家家务都是我做。比较气人的是，他每天坐享其成还要挑三拣四，讲话刻薄还动不动就使用冷暴力。”

其他人都有些瞠目惊舌：“那你还和她在一起？”

宋希诚愣了下，积愤太深导致发挥过度了……

“你们懂什么？”胖头强方才还有些迟疑，如今已经充满激情地加入到八卦大军里来了，“越是这样说的，越证明人家小两口感情好得很。你们看那些八卦杂志，那些天天秀恩爱的明星最后不都分了。诶，小宋，既然你和你家那口子感情那么好，怎么还要出来讨生活啊？”

早已在张经理那儿回答过这个问题的宋希诚驾轻就熟：“还不是因为我无房无车无工作被丈母娘嫌弃了，我们领证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敢和他妈说呢。然后正好听说夏晨混的很不错，我们就商量着让我来投奔我大学同学，看能不能也像他一样争取一年之内买套房，然后我们就可以正式摆酒席结婚了。”

大概宋希诚真的有当演员的天分，一长段话如同独白一般又伤感又悲哀又怨艾又自卑，自然引起了不得志青年们的阵阵共鸣，一时间话题的讨论开始热烈起来，很多人也开始纷纷和大家分享自己的辛酸往事和伟大愿景。

宋希诚坐到一边默默听着，留意着有用的信息或者是可以支持过来的人。感到似乎有视线一直胶着在自己身上，宋希诚一回头发现胖头强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注意到自己的目光，胖头强偷偷做了个手势。

宋希诚一阵窃喜，心知这个胖头强肯定有问题，从刚刚他对这里工作人员的忌惮和他平日的作风，他应该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虽然地位还不高，但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一些这里的内幕。

经过漫长的等待，第二天学员们在团结公园放风的时候，宋希诚找到胖头强，自来熟道：“hi，胖哥。”

胖头强也打招呼：“小宋啊，今儿天真不错，对吧？”

宋希诚打哈哈：“确实好啊，你看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真是好兆头啊。”眼角余光瞥见纪律老师和其他学员都自顾自地在相互聊天攀谈，还有些人已经提前离开去寻找下线或者推销产品，宋希诚压低声音：“胖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胖头强很谨慎地四处看看才开口：“你是不是也发现了？”

宋希诚装傻：“发现什么？”

胖头强有些愠怒还夹杂着失望：“这里有问题，他们在搞的那一套是传销！”

宋希诚的脸色严肃下来：“你来多久了？”

胖头强叹气：“其实我在这里已经一年了，之前也是被我一个老乡骗到这里。一开始他们说的那么诱人我也就信了，结果时间一久就发现不对，他们说的什么高新科技产品到现在我还没看见，然后就催着我们去拉下线来挣业绩。”

宋希诚皱眉：“你没去？”

“我老家离得远，在B市根本没什么亲朋故旧，所以业绩一直很差，也就一直和初级学员业务员住在一起吃那些垃圾。我曾经和上面也就是张经理说过我想走，结果她一开始好言相劝后来我强行要走，我就被他们关在房间里打了一顿。”说到这里，胖头强眼泪不禁流了下来，高高壮壮的汉子泣不成声实在是有些凄惨。

宋希诚轻声问：“然后呢？你就没试图和外界联系？”

胖头强恨恨道：“他们看得这么严，有一次我差点就快接近一个巡警，但还是被他们发现了，从此之后我就自暴自弃地耗在这里，心里想着总有一天公安干警会发现的吧，结果中间出了一两次对下面窝点无关痛痒的查抄，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等等……”宋希诚很敏感，“下面窝点？这里是总部？”

胖头强有些犹豫：“其实我并不是很确定，但是我曾经被派到下面去给新学员上过课，现在我们这个地方就算不是总部应该也是比较大，人也比较多的一块了。”

宋希诚若有所思：“既然这样，你还知道什么别的么？比如张经理的上线是谁，这个公司的总裁是谁一类的？”

胖头强想了想：“我不太清楚，但是我有一次曾经听冯主管给什么人打过电话，他在电话里称呼那个人叫龙哥，里面好像还提到了一个楼盘。”

宋希诚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叫什么？”

“记得不很清楚，但似乎最后两个字是新寓。”

第八章

齐宁脸色阴沉地坐在办公室里，看着自己的手下。

“你们想去当下线？”

彭刚和吕慎言互看一眼，很肯定地点头。

“告诉我你们如此打算的必要性。”

彭刚有些担忧：“小宋已经去了十天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传过来，而除了头见过他一面，我们对他的状况也一无所知。再耗下去我担心不仅没什么进展，而他的安全也会受到威胁。再派过去一两个人不是也正好帮他拉拉业务，帮衬帮衬么？”

齐宁缓缓摇头：“人多会露陷，宋希诚目前的身份是一个外乡人，如果太快就拉去业务反而会招致怀疑。”他起身，很难得地自己动手泡了杯黑咖啡，“你们也应该相信他，按照他的能力，我预感很快我们就会得到消息的。”

“就是，头都不担心，你们担心什么。”方娜娜大大咧咧地拍拍吕慎言的头，把他推得一个踉跄。

“喂，方娜娜你再这么仗势欺人，小心我咒你一辈子嫁不出去！”

……

那边闹成一片，何慕观察着齐宁的神色，怎么说呢，如果说宋希诚在的时候，齐宁只是不苟言笑，而如今他真的可以算的上是黑口黑面了。

“我在想，小宋一定在试图通过各种方式联系我们吧？”何慕斟酌道，“组长你之前和他约定好的联络方式是什么？”

齐宁扫他一眼：“其实本来是想为他配一个无线窃听器的，但是担心会被发现，所以用一个微型录音机代替了。至于如何和我们联系……”他突然站起来，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是一个送快餐的大叔。

那师傅擦擦头上的汗，懦懦问：“请问这里是刑侦总队重案组吧？”

齐宁迎过去，态度空前和蔼：“是的，请问您有什么情况要透露么？”

“哦，是这样，今天我按往常送饭去其中一个小区的时候，有个小伙子递给我一张字条，我一看那字条背面写着那里有传销窝点，要我即刻来找你们，我一刻没敢耽误，出门就来了。不过你们放心，字条里的内容我一个字都没看。”

齐宁微笑：“非常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配合，也许下次我们还需要您的帮助。所以能留下您的电话方便我们和您联系么？”

快餐大叔很爽快地留下了手机，拒绝了刑警队提出的奖励，踏着三轮车哼着小调走了。

“真是又可爱又有觉悟的劳动人民啊，看他这么开心，以后我退休了也去送盒饭吧。”何慕抱胸和方娜娜在一旁八卦。

“别忘了我们也是劳动人民的一份子，”齐宁头都没抬，“你们现在立刻去调数据库，搜查所有带有‘新寓’字眼的小区，以及这些小区里名中带有‘龙’字的居民。找到以后立刻向我汇报。”

老张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警员：“这是小宋查到的据点？”

“嗯，应该是这个传销团伙的总部所在，这里还有几个窝点，你们也抓紧派人控制。”齐宁的双眼发亮，“我想，这个案件离破获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方娜娜感慨：“这次小宋立了大功，看来年底的两个晋升名额他肯定要占一个了。”她一贯没心没肺说者无意，但这句话无疑也让其余人脸色微微一变。

齐宁淡然：“这个事情是要局领导讨论通过的，表彰晋升都是人事部门的事情，咱们刑侦队的任务就是破案。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惦记着也没用。”

“咱们又没惦记着。”吕慎言嘀咕，“这不是就好奇随便打听打听么。”

齐宁横他一眼：“还是去打听打听那个某某新寓里的龙哥吧。”说完他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盯着电脑里空白的word文档发呆。

他……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宋希诚确实没有事，还很如鱼得水，此刻他正坐在公园的角落里和几个传销人员一起打扑克。

“冯主管今天来了，你们知道么？”王迪低声说。

宋希诚甩出一对红桃A：“他是来视察的？”

“唉，大概是最近我们这个分点业绩不好，他正愁着呢。”赵彤意有所指，像胖头强这样的人脸色都不禁十分难看。

冯旭已经踱步过来：“宋希诚，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

宋希诚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手里的牌，最终把牌交给胖头强，拍拍他的肩膀：“好好打，晚上记得帮我领盒饭。”

冯旭的脸孔让宋希诚联想到蝮蛇，似乎随时都可能露出隐着毒液的尖牙。

不知道为什么，宋希诚却无比淡定，或许是因为论可怕，齐宁发飙的时候攻击力和画面感都比他强上许多的缘故。

宋希诚抬眼看了看蔚蓝天空，跟着冯旭走进一辆面包车。

冯旭点上一支烟：“前几天我去了趟PT大，查了查学生名单，可惜却没看到你的名字啊。”

“哦，是么？”宋希诚淡淡笑笑。

“所以……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么？”

面包车太破旧，宋希诚有些不舒服地挪了挪：“我猜你们现在一定比我更清楚吧？包括上次和你吃饭过的齐诚，你们肯定也查过？”

冯旭脸上露出一个微笑：“用了他哥哥的名字，他很聪明。如果我们不认真查的话，那他不过是一个富二代冤大头罢了，如果我们对你产生怀疑从而知道你是警察，但我们依然得忌惮他家里的背景，留你一条命下来，他是打的这个算盘吧？”

宋希诚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路况：“所以你和我说这些，要么是想谈条件，要么就是要告诉我，你们其实根本不忌惮？”

“所以你会和我们谈条件么？”冯旭笑意盎然。

宋希诚摇头：“我很惜命，我并不想死。但是很可惜，无论是级别还是处境，此刻我并没有开条件和谈判的资格。”

冯旭拍掌：“不错，看得出宋警官是个聪明人，起码并不蠢。那既然宋警官这么伟大正确，那请您猜猜，我们准备和您谈什么，会怎么谈呢？”

宋希诚微微侧过头，笑了：“打死还是打残？我随意。”

“查到没有？”齐宁几乎已经是低吼了。

杨刚在另一边，也在不停地打电话。

“喂，对，是我，你们要立刻在半小时之内到达指定地点，务必一股摧毁这个传销窝点。”

齐宁背着手看着B市区地图，他脸色阴沉，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乌云笼盖。

“那么多窝点，他会在哪儿呢？”何慕忧心忡忡。

老张伸手指着地图上一处：“按照正常逻辑，他应该会在老巢吧？刚刚我们不是推测出来，这个地方最有可能么？”

“有道理，那还等什么？先去把宋希诚救出来再说吧。”

就在一刻钟以前，当他们已经找到几个有可能的总部时，那个快餐大叔再次到来，可惜却不是什么好消息。根据某个窝点里同情宋希诚的人透露，宋希诚刚刚被团伙的人带走，乘坐一辆面包车离开了团结公园旁边的窝点。

于是齐宁大为光火，向崔鹏报告，请求提前行动。经过审慎地考量，崔鹏首肯并召开专案组研讨收网方案。

杨刚率领的刑侦一队负责清剿尽可能多的窝点和业务骨干，而齐宁他们则理所当然地负责围剿总部并且力争救出陷入匪窝的宋希诚。

十一月底的这个肃杀秋夜，注定惊心而不眠。

第九章

宋希诚靠在墙角，擦着嘴角的血迹。

胸胁阵阵刺痛，肺腑也有闷胀感，刚刚冲进来的那帮人似乎是个中好手，深知如何能不留痕迹地击中别人的要害，留下最强烈的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