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闵之勉强站住，猛地推开他：“放开我！”

“哟……”男人马上放开了手，哄也似的道：“好好好……顾大少脾气真不小，可你现在这个样子，又想到哪里去？”

顾闵之以为是认识自己的人，又将他打量一番，却什么印象也没有。他撑住椅背看向小舞台，想找黄明非来搀扶自己。但黄明非早就不在那里了。

不但如此，黄东、张远……他熟悉的人一个也没有，不知去向。灯红酒绿之中，他好像被全世界抛弃，露出了茫然又无措的神情。

他想换个地方继续一个人舔舐伤口，那男人不知何时又贴近，甚至灼热呼吸打在他的耳边：“真是勾人……顾大少，能否赏脸喝杯酒？”

顾闵之听不清他的话了，只寻觅到喝酒二字，他犹疑了几秒，却又被男人半推半就带出了酒吧。站在夜晚的街头，夜风微凉，他才有些清醒。

面前的男人在夜色中面目模糊，顾闵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僵持着没有再动：“抱歉，我喝多了，谢谢你的邀请，我不想去。”

男人挑了挑眉，再一次加重语气道：“顾闵之，我可以送你回家。”

“我不想回家。”顾闵之也再次拒绝了他，口气已有些冰冷：“多谢你了。”

男人无奈摊手：“你确定明天报纸上不会出现‘顾少爷醉酒街头形象全无’的三流报道？放心吧，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顾闵之仍然摇头：“不必，我会去我朋友那里。”

他不过是随口搪塞，除了黄明非，他并没有什么信任的朋友，但是这里是酒吧门口，实在不行，他可以去二楼先占用黄明非的住所。

男人也看起来不怎么相信他的话，他执意要把顾闵之带走，顾闵之当然推拒，两个人拉拉扯扯间，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暴喝：“你们在做什么！”

这好像抓奸似的怒吼自然是陆少府，从顾闵之出门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开着车到处寻找他，他几乎翻遍了附近几条街。

陆少府做事还算镇定，发现顾闵之什么都没带应该不会走远，打电话给酒吧黄明非却说不知道，情急之下，他转了很久，又亲自来酒吧走这一趟。而一来就看到顾闵之被别的男人缠住。

他妒火中烧，冲上来分开两个人，俊美的五官扭曲成一团，毫不客气将顾闵之扯到身后，怒视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饶有兴致的瞧了瞧兄弟俩，顾闵之有意挣脱陆少府的手却使不上力气，陆少府则攥的死紧，一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的模样。他已有所指开口道：“这是传说中顾少的弟弟？我看他不怎么想和你走呢。”

陆少府再怎么大逆不道，却也被顾闵之心疼关心了这么多年。这话一出，顾闵之脸色虽有些苍白，却站直了道：“这是顾家的家务事。”

他话中亲疏有别，态度立现，陆少府眸中立刻闪过几分欣喜，男人只好耸肩后退一步，表明自己不想冲突：“那好吧，我走就是了。”

他背影一消失，陆少府迫不及待转过身又把陆少府抱住：“你跑到哪里去了！”

陆少府好似被消了声，沉默以对。陆少府觉察不对劲，仔仔细细打量他：“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顾闵之猛地抬头，矢口否认：“做了什么？应该是你对我做了什么吧！”

陆少府被呛声，却深深看他：“我做了什么？”

顾闵之不说话，陆少府怒意沸腾不休，声音也越来越大：“我做了什么？你说说看！”

顾闵之情不自禁死死咬住下唇，终于道：“我是你哥哥。”

“可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哥哥！”

“那我也是你哥哥！”顾闵之强烈反驳，他觉得他害怕的一些东西正在变成现实，他越来越恐慌越来越无力，这样无能的自己也叫他愤怒，他迫切需要一个宣泄口。

陆少府是没做错什么，但他们的血缘关系就在那里，从他们俩出生起就无法更改，他怎么能接受同父异母的弟弟对自己抱着这种禁忌感情？

他决绝的抬头，目视陆少府，神情中有种决然，冰雪的般的冷酷，那一瞬间，他竟然无比肖似他的父亲顾兴志：“这是不可能的，你不要再妄想了！”

陆少府不可能这样乖顺，他不甘心道：“那种关系就像不存在一样……如果我没有回到顾家认亲，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你还有个弟弟……你难道你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我为什么要给你机会？”顾闵之狠下心来，说出的话如同尖锐的刺，深深扎进陆少府的心脏：“我不是同性恋，更不是变态。我为什么要给一个希望顾家倒霉，希望我父亲破产的人机会？”

“陆少府，就算我喜欢上全世界的任何一个人，那个人也绝对不会是你！”

第六章（1）

三年后，顾家。

顾闵之走出卧室，一楼餐厅里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早餐，六嫂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他有些昏沈，略微尝了两口，却因心事重重而无法开怀。

顾兴志又一次发病进了医院，他的心脏病已经不能再拖，医生劝他做心脏搭桥手术，他执意不肯，也不听顾闵之的任何劝解。

今天学校也有很多事，还有不少课。公司那边有好几个重要会议，下属几个分公司需要去巡视……宋修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走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的是今天的日程与厚厚的文件，顾闵之看着看着，便升起几分无可奈何的焦躁感。

他明明稳定了局势，撑住了顾氏企业，却无力回天，不能让顾氏重新奋起，只能勉强维持了这三年。顾兴志身体已经很不中用，他放权也干脆，现在顾家里里外外，都是二十一岁的顾闵之在处理。

只有他一个人。

宋修与顾家上下已经混熟了，他带着笑熟门熟路进餐厅，自觉拉开椅子坐下，夸张赞道：“哇，好丰盛啊。六嫂的手艺真是厉害！”

顾闵之只问：“一起？”

宋修摇头：“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吃过了，说来奇怪，我女朋友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给我做早饭，哈哈！难得她勤快一次，我就享受了。”

他语气甜蜜，顾闵之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他胡乱又塞了一点，还是放下筷子，起身去穿好外套：“走吧。”

“这么快？”宋修心中诧异，脚下却跟了上去。最近公司事情仍然又多又烦，他天天跟着顾闵之自然清楚，也知道对方的无可奈何。看着顾闵之消瘦身体，他很想开口叫他注意健康，又了解顾闵之的坚持而无法说出口。

顾闵之这个人，对自己和别人都太狠心了，他是个完美主义者，没办法忍受缺点和污秽的事，可雪花也是沾染着灰尘落到地上去的，在这世界上只要生活在人类社会里就没办法免俗。顾闵之想要的或许永远也得不到，他越是严格要求自己也就越痛苦。

这些事宋修不过在脑海里略略一过，模模糊糊感受到了，又不敢确定。他与顾闵之上了车，瞧见顾闵之脸色仍是不大好，手上偷偷给另外一个秘书发了短信，叫她准备些吃的，留着顾闵之在办公室里用。

顾闵之一上车，便坐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司机知道他今天早上第一节就有不得不去的大课，没多久停在本市大学门口。车子刚停，顾闵之随即睁眼，吩咐了宋修几句，独自拿着课本下了车。

他本来不用继续读书上这个大学的，但除了顾氏与顾家，他竟然没有一丝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上课对他来说反而成了休息的时刻，可下课铃一响他便回到了现实世界，连同学也不能交际直接奔回公司。因此，他格外珍惜这些时候，从大一开始，便是一节课也不落下的。

今天的必修课是经济学，据说请了国外的教授来临时讲座。顾闵之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周围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吵得他有些头疼，他右手肘放在桌上，撑着脑袋揉了揉眼角，还是不能止住心头的烦躁。

他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可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鬼使神差的，他竟然想到陆少府。

三年前的那次争吵，中断二人之间的联系，陆少府离开了顾家，据说去了美国读书。他没有联系顾家，更没有再联系顾闵之。就像重生以来是场梦，梦醒了，顾闵之陷入了另一场挣扎，不抱希望，没有希望，他觉得自己简直在与顾家一起沉沦。

这三年来，他彷徨过、绝望过，想的最多却是陆少府的那段话，如果他能放得下，他们是不是就可以远走高飞，在大洋彼岸有个美好的未来？

——不，这些是不可能的，他和陆少府是兄弟，是亲人，他们怎么能在一起？

顾闵之想，自己只是被那太过美妙的话语打动了，只是在黑暗中太需要一缕黎明讯息，只是不想一个人这样孤独无措……无论是什么，都改变不了自己的可悲境地。

他甚至不敢承认，承认自己对陆少府有一瞬间的动心，不敢承认自己这三年一千多个日夜都在思念他，思念他带来的温暖陪伴。

顾闵之昏昏沉沉的坐在座位上，一切声音似乎都离他远去，他如同被隔离在世界之外，包裹了厚重的膜，头痛欲裂。

几个小女生爆发了出乎意料的尖叫，顾闵之顺着声音看去，却发现她们一个个紧盯着讲台方向不放，目光所至，一个高大英俊的身影出现在那里，面目依稀熟悉。

陆少府！

是陆少府！

顾闵之心头激荡，又有种匪夷所思的虚幻，他瞳孔放大，情不自禁霍然起身，然而起身太快头晕目眩，胃里也隐约有了呕吐感觉。自从三年前他正式进入顾氏，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睡过一个好觉，他撑了三年濒临尽头，见了陆少府，便有种忍无可忍的摇摇欲坠。

他近乎贪婪的看着那人。陆少府又长高了，身体也健壮许多，像孩子终于长大，他身形渐渐从少年转为成人……变化最大的还是他的神态，眉宇间淡淡的阴郁几乎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自若镇定的自信，还有那从容大气的举止，他不是三年前的陆少府了。

可那还是陆少府无疑，顾闵之欲言又止，面上隐隐浮现着自我嘲讽。三年前自己亲手将人推离出去，现在又能做什么？

顾闵之撑住桌子，想重新坐下。身边的小女生们又开始议论纷纷，她们心目中的那帅哥虽不是教授却是教授的助手，更令人惊喜的是，竟然还朝着她们慢慢走来。

顾闵之什么也顾不得，只定定看着靠近的身影。陆少府越发接近，最后停在顾闵之的身前，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第六章（2）

顾闵之张了张嘴，勉强扯了扯嘴角：“好久不见。”

陆少府笑意盈盈，彷佛没看到他苍白的脸色，不但礼貌邀请周围几个女生让出位置，更走到顾闵之身边座位坐下，他温暖的体温立刻贴近过来，让顾闵之想到许多个熟悉场景，他忍不住想躲开，陆少府却又笑着，开口叫了他一声哥哥。

这是顾闵之第二次听到陆少府喊哥哥，上一次他说无所谓，又像是故意气顾兴志，这一次大庭广众，冲击力却是更强。几个女生越发闪烁奇异神情，不知讨论什么。陆少府轻笑：“怎么？哥哥看到我，好像不大高兴？”

“……没有。”顾闵之头越来越疼，他矢口否认，却还是说不出别的话，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叫他变成了哑巴和失语者，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出声，以一个哥哥的身份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里，你不高兴？”陆少府一言一语都带着别有意味的深意，他又靠近了，两片薄唇几乎贴在顾闵之耳边，灼热呼吸打在耳廓边：“我来的原因，其实你也能猜得出来的……你觉得呢？哥哥？”

这一声哥哥，更是拉得极长，末尾带了上挑的勾，直接勾到顾闵之心底。他两颊立刻浮上难堪的绯红，尴尬着远离那人：“我不知道。”

陆少府唇边的笑意更明显了，他没有再逼迫顾闵之，而是向后靠到椅子上，一派坦然道：“我想你了。”

“你……”顾闵之耳根也红了，却板着脸斥责：“你在胡说些什么！”

陆少府看着他，黑眸渐渐变得深沉，眼睛一眨不眨，瞧了半响，忽的又是一笑，懒散道：“做弟弟的想自家哥哥，有什么不对？”

他复又凑上来，略低了头半边脸看不清楚，语气却诡异的带着一丝埋怨：“你都不如以前对我那么好了。”

这孩子式的撒娇叫顾闵之一怔，如同看到六年前尚稚嫩的少年，他亲手关照他那么久，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可三年前分别前那些话言犹在耳，顾闵之没那么差的记忆力。

他闭了闭眼，话语已经平淡：“你要是我的弟弟，我当然要对你好的。”

陆少府目光微闪，肆无忌惮回答：“我要不是你的弟弟，怎么会爱上你？”

“……你！”

顾闵之大脑里一片空白，他浑身僵硬，好不容易控制着自己站起来，却引来教室里众人的注意，此时已经逼近上课时间，国外的老教授抱着讲义走进站在了讲台上，见他起身，也抬头看向这边。

陆少府不慌不忙跟着他站在一起，一只手看似扶住顾闵之肩膀，实则牢牢抓着他防止他走掉，笑嘻嘻道：“John，没事没事……还没跟你介绍呢，这就是我亲爱的哥哥——”

一句话还没说完，顾闵之额上冷汗已冒，只堪堪听到陆少府故意在哥哥前加的形容词，浑浑噩噩眼前一黑，猛地倒了下去。

“顾闵之！”

陆少府反应极快，他手上用力，已将人打横抱起，身边人愣了下纷纷让出道路，他匆匆抱着顾闵之冲老教授点了个头，直奔校外。门口顾家的司机还等在那里，陆少府不过一扫便走过去，冷声命令：“去医院！”

他态度强硬，怀里又抱着大少爷，那司机虽然不认识他，却也乖乖听令，将车子开到了顾家的医院。陆少府还是抱着人下车冲入大厅，迎面却见顾兴志被看护推着车子，正巧经过。

四目相对，父子俩均是怔忪，陆少府长大了，顾兴志却是苍老许多，他鬓发皆白，眉宇间皱纹深邃，一张冷脸虽然没变，却憔悴许多，一看便是有病在身。两个人都还算镇定，一个见对面离家三年的小儿子抱着大儿子，当即叫来最好医生，与陆少府一起把顾闵之送进顾家专门病房。

等检查出顾闵之是胃溃疡与休息不佳，二人又诡异默契对视一眼。顾兴志面无表情，手上却自己把轮椅调头，口中道：“你照顾他吧！”

陆少府目送顾兴志离开，转过头来，看着打着点滴的顾闵之，心头莫名一松。

室内寂静，陆少府坐到床边，用眼神一寸寸描绘他思念整整三年的面容。从他明了对这个人的感情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顾闵之是一个难以攻克的目标，也是他这一生最想得到的执着。不知何时那种执着甚至超过了人生本身，超过了他天生直觉的向上。他明白自己会被拒绝，会听到残忍的话，会被迫暂时离开。可当这一切真的来临，他又在深夜里独自徘徊，独自想念——他等回来的这一天，也等了三年。

可他必须离开，他的计划不容有失，他为自己铺就的路不能有遗憾，这条路早在遇到了顾闵之之后就一直调整，调整到今天那目的地已有了另一个身影。他希望能够和顾闵之一起达成他的成就，希望享受众人崇敬的那一刹那身边有这个人。事实上到如今他成功了最容易的那一半，接下来的却全是要面对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