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是爱，那便是爱吧。只是这爱并不是普通的爱，也不是世俗的爱。陆少府不在乎这些，却也要承认，只要这个人是顾闵之，他是男是女，是兄弟是外人都毫无关系。他像是一个仰慕山而去登山的爱好者，尽管没有到达山顶，却早就明白那山顶有多么美妙的风景。有向往的旅程才更有趣，结局也更足够愉悦。

陆少府在顾闵之的床头守了一个下午，到了傍晚，顾闵之醒了，他睁开肖似顾母的凤眸，白皙的肤色终于有了些血色，陆少府当即帮助他靠着枕头坐起，全部心神都注意在他身上。

顾闵之茫然了几秒，才发现自己在医院，他很饿，精神却好了很多。陆少府反过来照顾他比他还要仔细，立刻打了个电话叫人送饭。顾闵之定定看了半响，唇边弧度很苦涩：“其实你并不需要我的照顾。”

“不。”出乎意料的，陆少府沉吟片刻道：“那个时候我只有十四岁。”

十四岁，当时顾闵之十六岁，一切的开始，也是他今生的重生的时候。顾闵之只觉荒唐，他想改变，可都改变了什么？

他又不想看到陆少府了，听到陆少府再次说那种话，他就恨不得再次把他赶走，不要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走来走去，他太可恶，甚至会影响自己的理智，让自己无法冷静做决定。

顾闵之故意冷冷道：“那么你现在长大了。”

陆少府面色丝毫不乱，面皮坚硬抗打：“那就换我来照顾你。”

“我不需要你照顾。”

陆少府像是没听到他这句话，到门口接过不知是谁送来的饭菜，连着瓷盘端过来打开还温热着散发着热气，菜肴精致，还有一碗做得香甜的软粥。但是顾闵之看也不看，完全不理会陆少府喂过来的勺子。

陆少府这才皱了眉：“别拿你身体和我赌气。”

“我没有和你赌气。”顾闵之眼神也冰冷下去：“我不需要你的照顾。”

陆少府没了办法，对峙半天只得松口：“好歹吃一点，吃完我就走。”

“你走不走都和我无关。”顾闵之话说得相当狠：“我不需要你送来的饭菜。”

“你还说你没有跟我赌气？”

顾闵之冷笑：“这也和你没有关系。”

“……”房间里气氛沉闷而迫人，陆少府手上青筋都在抖，他压抑着怒火，再次停顿了很久，缓缓道：“既然你说我是你弟弟，那就像个哥哥的样子，别生气了。”

“不敢当。”顾闵之这回将几年前的话原样送回，五官刹那料峭冰寒：“我姓顾，你姓陆，我怎么会是你哥哥？”

“！！！！”

陆少府手中的碗掷在地上摔成粉碎，脸色铁青。

第六章（3）

他心里有陆少府，可他并不想让陆少府胆大妄为，对自己这个哥哥做些什么。他既想要完整的兄弟情谊，却又在陆少府屡屡放肆中决然对抗。顾闵之甚至觉得自己有了人格分裂的征兆，他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想要弟弟，一个又决绝的将陆少府推之门外。

这矛盾的情感叫他无可适从。陆少府偏又在眼前出现撩拨，叫他忍不住把尖锐怒火都冲他去——陆少府其实也算无辜，可谁让他要刺激顾闵之？

陆少府摔了碗，头也不回地走了。顾闵之心头一松，软倒在床上，半天才找回了理智。他缓缓下床穿衣，走到门口见到护工推着顾兴志迎向他，他走上前去，低声叫了声父亲。

顾兴志微微点头：“身体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休息休息就好了。”顾闵之如此回复，又听得顾兴志问：“他呢？”

陆少府吗？顾闵之迟疑了下，还是答道：“他走了。”

顾兴志瞧了他一眼，似乎看出了什么，重重冷哼：“翅膀硬了，以为可以回来跟我叫板了！顾家再不如从前，也轮不到他来做主！”

“若不是看他对你还有三分真心……哼！”

顾闵之心中一惊，面上便带了几分极不自然，顾兴志却像是根本没看到似的，问了他几句公司情况，就叫他走人。他最近越是生病越是脾气古怪，原先只是冷漠现在却涨了气性，时常一两句说的不中意便大发脾气，也不明白是不是多年爆发。

顾闵之不知道陆少府与顾兴志说了什么，想来却不是什么让顾兴志高兴的话，他暗自叹息，走出医院站在车边叫司机带自己去公司，司机却犹疑看向车内，顾闵之顺着他目光一瞧，原来陆少府坐在后车座上，等候已久。

他又气又怒，出了病房就等在车里。他没那么容易就离开，也不想离开。顾闵之打开车门，冷冷命令：“出来。”

“别想把我赶走。”陆少府打定主意，也回了个冷脸：“既然我姓陆你姓顾，那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兄弟情分，就算你讨厌我，我也不会走。”

顾闵之也气极了，他大步绕回去上了车，就坐在陆少府身边，却完全无视掉他，司机看着气氛也心中胆怯，上了车就目视前方像个机器般动也不动。

这医院距离公司有段距离，半路上陆少府恢复镇定，又悠悠开口：“我还记得，我们上次来医院的情景。”

那一次陆少府外出露营受伤，顾闵之冒着危险去救他，事后发烧生病一场，皆是出自真心，陆少府旧事重提，顾闵之恍若陷入回忆，顿生几分感慨，眸中复杂，终是语道：“刚才的话……对不起。”

“没什么。”陆少府怡然自得换了个坐姿，“我习惯被人这么说了。”

“……”顾闵之碰了硬钉子，心里一堵又抿紧唇，陆少府早不气他了，看着好笑却嘴上反击，此时又古怪的笑：“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也希望你那么想。”

顾闵之再起争吵：“可那不是真的！”

陆少府也再黑了脸：“是真的又怎么样？”

顾闵之胸膛起伏，再也忍不住厉声斥责：“你怎么能这样想？这是……这是……”那两个字他终究说不出，只发狠似的瞪着陆少府。

陆少府哪里在乎这些？他不着痕迹看了眼前方“专心致志”开车的司机，慢慢转下了横板，后车座迅速成了个单独的密闭空间。他似是不屑似是不耐道：“没必要讨论悖论。你对我也并不是那么讨厌的，不是么？”

“那是两回事！”顾闵之现在已经与他针锋相对了：“你我之间的感觉，与我们的兄弟关系是两回事！你不要混淆到一起！”

陆少府很不喜欢他这样与自己泾渭分明的模样，他也有些烦躁：“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绝不会放弃！”

“你！”

两个人谈话又变成了僵局，顾闵之不肯放弃，陆少府不愿放弃。公司早就到了，司机不敢出声，顾闵之才发现车子停了，他寒着脸下车，甩上车门进了顾氏大厦。

宋修在十三楼的秘书室等他很久了，顾闵之一进去，就递过来一堆需要他做主的资料，又打开文件夹，说这个周末有个必须到场的宴会。是德高望重的另一公司掌权人李景浩召开的，是个私密商谈的聚会，少数人才可参加。

至于名义上，则是李家孙小姐李泰兰的十八岁生日宴会，因为是成年的年龄，所以也格外办的盛大些。李家在本市地位虽略不如顾家，但经济实力雄厚，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又同样是传承了几代的家族企业，与顾家有些类似。

这个宴会是必须去的，但顾闵之积压了不少工作，他只好与几个部门主管忙活了整个下午，才讨论好了下一段时间的发展计划，将重点放在市里最新推出的城中村拆迁计划上。

这是个不太好办的拆迁计划，城中村的存在，一向都是脏乱差的代表，外来人员聚集，三教九流混杂，市里面想动很多年，却一直苦于没有资金。今年市长终于拍板决定，必须在任期内将这个政绩拿在手上，政府那边这才火急火燎动弹起来，立刻分发了不少招标书。

实际上能走入最后流程的也不过那么几间公司，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下个月才是正式第一轮招标的时候，时间上也来得及。顾闵之督促内部尽快做好招标书，无处着落的内心才稍微安稳了些。

只要拿下这个工程，顾氏就能获得一段平稳发展的时期，就可以把这三年来的不安做一个尘埃落定的结局，以后的路也就顺畅许多。顾闵之只希望，能够一切顺利。

并且，陆少府至少不要现在折腾他。

也许老天爷真的接收到了他的心愿，直到周日这一天，顾闵之都没有见到陆少府，星期天晚上八点，他换好礼服，没有带休假的宋修，独自去了李家的宴会。

第六章（4）

顾闵之甫一入场，便受到无数关注目光。他单身前来更增添了不少流言蜚语，李老太爷年岁已大德高望重，也亲自迎接，顾闵之露出交际时的微笑，端了红酒言笑晏晏，心中却十分疲累。

招呼间他还必须保持高度精神集中，以分析每个人每句话的各种意思，混在商界的各个都是人老成精，老奸巨猾，顾闵之疲于应付，脸上脸颊肌肉都有些酸痛。

宴会正式开场，千金小姐李泰兰穿着一身纯白长裙，摇曳生姿，缓缓从二楼走下，李景浩哈哈一笑，上前牵起小孙女儿的手，隆重介绍了几句。

底下人自然阿谀奉承不已，就算这李泰兰貌如凤姐，也会把她说成知性优雅的才女，何况李泰兰身形高挑迷人，相貌出众，又已经考取了某名校的本科生，九月就要出国留学，称得上才貌双全。有不少家里有儿子的，早就目光灼灼，私下议论纷纷。

这宴会流程是李泰兰先领舞，她笑意盈盈扫了全场一眼，竟慢慢走到顾闵之身前，提裙子款款一礼，笑着询问：“不知顾少可赏光？”

顾闵之微感愕然，但女孩子的面子是不能不给的，盛情难却，他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那只柔荑，与她盘旋入了中场，音乐但起，两个人配合默契，舞蹈起来。

李泰兰妆容精致，始终保持着得体微笑，唯有顾闵之将手放在她纤细腰肢上时，才略有羞涩，眼眸低垂，纤长睫毛在灯光下打下一小片阴影。看的顾闵之也为之赞叹，不禁开口：“怪不得李老如此骄傲，泰兰小姐果然优秀。”

李泰兰面色微红，低声回道：“顾少才是真的厉害，听说您十八岁就入主顾氏，爷爷常说您是出色的后辈。”

顾闵之微微一笑，又是一个转弯，李泰兰侧身晃动，裙摆飘摇，婀娜多情。看在李景浩眸中自是满意，舞曲又变，二人终于分开，犹自恋恋不舍。

佳人主动示好，顾闵之也微微沉醉。静立一旁，看着李泰兰又被邀请着跳舞，舞姿优美，他心神恍惚，又多饮了一杯酒。

如果能与李家联姻……不，他怎么会这么想？！

顾闵之额上霎时冷汗，面色也苍白许多。他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种想法，看到母亲的去世他就曾发誓决不让自己接受什么商业联姻，因为不想看到另一个女子变成顾母那样，在丈夫的冷淡下病重去世。

并且，他也想找一个与自己相爱的女子，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童年某部分缺失的，长大以后就会加倍的渴望。他希望能亲手创造未来，而不是走上父亲的老路。

可是如今，他居然会想到为了顾氏，而去利用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子……他知道商场如战场，需不择手段。可他原本是可以接受商业竞争而非这般行事。

顾闵之再无心去看那中央愉悦舞蹈的美人，他退出喧嚷的中心，踏上二楼休息室旁的阳台，夜风凉爽，吹走了些许烦躁，楼下觥筹交错，熙来利往。他忽然觉得心生厌倦。

撑住了顾氏又如何？最终难道要成为另一个顾兴志吗？他不知道，却分明抗拒着那些。

杯中的酒被侍者换了一次又一次，顾闵之有些醉意，还保持着基本清醒，楼下宴会已经过了高一潮，大部分宾客乘兴而归，外面车辆少了许多，留下来的都是些举重若轻的人物。这也是顾闵之来这里的主要原因，他这时候才下楼，轻轻把就被随手放到桌子上，向着李景浩走去。半路上人影一晃，李泰兰又出现在他面前。

亭亭玉立的少女含羞带怯，像是鼓起了极大勇气：“顾少，原来你在这里。”

顾闵之有些惊讶，李泰兰飞快抬头看他一眼，手臂垂下手指攥紧了裙子上的一点褶皱，低声道：“听说顾少现在是A大金融系的高才生，可不可以帮我在A大图书馆找一份资料？”

这是什么意思？顾闵之不得其解，口上刚要先答应再说，忽的左边蹿出一个熟悉身影，堪堪插在二人之间，分开他们，低沉男声不悦道：“你怎么还没回家？”

“你怎么会在这里？”顾闵之立刻皱起眉头：“你来做什么？”

这口气让陆少府眸中黯了一黯，却扬起一个莫名的笑：“哥哥明明和我约好今晚通宵聊天，却跑到这里来见美女，也不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真是太过分了。”

他强硬站到顾闵之身边，手上钳制住他的肩膀，故意冲着李泰兰轻佻道：“美女，你可别被我哥哥表面功夫给骗了，其实他可花心又喜新厌旧了。对我这个弟弟都能弃之不顾……你可要小心啊。”

“你！”顾闵之当即色变，又强忍没有发作，带着歉意对李泰兰道：“抱歉，这是我弟弟陆少府，他刚从国外回来……关于A大图书馆的事，你什么时候想去，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一定帮你。”

李泰兰好奇的看了看陆少府，很明显陆少府的外表十分招惹同性异性，兄弟俩之间的诡异相处也未让她多想，反而带了几分艳羡道：“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顾闵之还没说话，陆少府古怪着嘿嘿笑道：“是啊是啊，感情好得不得了，就差躺在一张床上了。”

李泰兰没听懂，笑笑走了。顾闵之猛地甩开陆少府的手，怒气冲冲的斥责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又在说什么胡话！我什么时候答应和你今晚通宵聊天了？”

陆少府表情换得太快，此时已经是面无表情，眉宇间黑压压的，一瞬间竟有危险之意，他冷哼一声也恼道：“那个女人是谁？”

“这和你无关！”

有陆少府在，今天晚上的目的很显然无法达成，顾闵之只能又往李景浩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与几个人聊得正开心，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弄不完。他心头火气蹭蹭怒涨，扯开领带，干脆大步流星朝外面走去。

陆少府自然跟上，硬是挤进车子后座，不等顾闵之吩咐，他甚至对司机说了一串地址，一个顾闵之从来不知道的地方。

司机犹豫半天，顾闵之没好气瞪一眼陆少府：“你又要干什么？”

陆少府不回答，对着司机冷笑：“叫你去你就去，你还想不想干了？”

顾闵之怒道：“你少来对我的司机指手画脚！”

“那又怎么样！”陆少府丝毫不在乎，他摇下车窗，不知对外面做了什么动作，走过来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浑身气质彪悍，看起来不是退伍军人便是久经训练的保镖。顾闵之暗暗心惊，心想要回去查一查陆少府这三年来都做了什么。那男人却走到司机那一面，打开车门径自把司机拖了下来，自己坐上了驾驶座。

顾闵之大惊：“你到底要干什么？”他迅速就要推门下车，然而那男人动作很快，当即锁了车门，顾闵之回头怒视陆少府，后者露出一口白牙，相当满意目前处境。

这一回不用吩咐，那男人自觉开车前行。顾闵之气得几乎咬碎了牙，陆少府也不做什么，转过头去看窗外风景，一边哼着什么歌曲。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出了城，又到了一处度假村别墅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