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辞+番外——柳沙
柳沙  发于:2014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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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夏苓书信后的第三日,趁着附近小镇闹起了山贼,城中巡查渐渐松懈,任风歌带着幽兰和寒烟离开了吴州城。广陵琴馆的弟子们对于寒烟的出现略感诧异,又为她这么快就要走感到遗憾。吴越之地人情柔和,免不了鼓琴相送。

起初五六天,每日只行三百里寒烟就会去找地方投宿。不管在富庶的城镇,还是穷得能刨树皮的荒村,寒烟都对食住之类的事毫无怨言。但她也是不会亲自动手打理一些太琐碎的事的,像男人家的衣物就碰都不碰。

带着受伤的人赶路是件十分麻烦的事,任风歌对此毫无经验,好在幽兰毕竟很年轻,没有几天精神就好了很多。他对任风歌说,衣服什么的,给几个铜板就会有人帮着洗了,做什么要自己动手?任风歌说他没有这个习惯,再说,洗衣服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幽兰很好玩似的,说,你从来都是自己洗衣服?

任风歌摇头,山栖堂有仆役做这些,没有仆役的地方就自己洗。

幽兰坐在寒烟管店家要来的躺椅中,摇着,看这人挽起袖口搬弄搓衣板,看了一会儿,道:“有首曲子叫做《捣衣》,说的是女子为亲人赶制冬衣时,捣衣的情形。是不是?”

任风歌一笑:“你想听么?我弹给你听。”

幽兰没有答应。他只是说:“你看这屋子四面门板都有缝,就不要引人注意了。”

离开山栖堂三个月不归,这在任风歌是不曾有过的。创立这个地方本是瑞王爷的主意,让他可以安心在王城扎下根来,开枝散叶。任风歌当时处在生无可恋、死不足惜的情形下,对这个建议也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直到第一个弟子江暮天郑重地跪下行了拜师之礼,他对这个地方才真正有了一份情谊。

这种感情是复杂的,不愿提起的旧日疤痕早就黯淡了,一切都在泠泠七弦上成了一声琴音倏忽散去。

寒烟前一日奉幽兰之命,没有休息就先赶回了王城打探情况。任风歌不知道幽兰想打探什么,也没有问。抵达王城时,盘查比往日更为严格。终于到了山栖堂安静敞开的大门前,心里竟然有点紧张。

秋深了,冷天里的琴馆会有更多弟子练习《流水》,同是属水,易与心性相合。这也是经年累月由他教导而生的习惯。

片刻之间,他听到左右两边的馆舍里隐约有“师父回来了”这句话在回荡着。在王城沉闷的空气中,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消息,许多弟子从琴室中出来,包括夏苓和江暮天。他们在厅堂的四周站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有些人面露欣喜,有些人则神色奇怪。

任风歌道:“出外寻友,耽误久了一些,瞧你们都是别来无恙。”这句话有一半是对着江暮天说的,那人的神色倒还一如平常,只不过有些紧张。

夏苓跑出来,几乎泪眼汪汪地看着任风歌:“师父,我还以为你……”江暮天突然打断她:“苓儿,不要哭哭啼啼的。”

任风歌看着他,笑了笑:“哀泣欢笑都是真性情,为什么不要哭?我从江南给你们带了好玩的东西,还在马车上,想要的自己去挑。”

夏苓没有哭出来,有两三个弟子出去了,剩下的人则没有动。

“怎么了?”任风歌看着他们。像山栖堂这样的地方,不问世事的多,逆来顺受的也多。许多人打量着江暮天,似乎在等他说话。

江暮天艰难地看了师父一眼,居然什么都没说,居然推说身体不适,先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这怪异气氛的缘由,任风歌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半盏茶时分后,有两名瑞王府的侍卫便装前来,言道王爷多时不见先生,想念先生的琴声,请立刻就过去。这样子简直不像是来邀请,是来绑架的。

任风歌一怔。他刚刚去厢房看了幽兰,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侍卫是认得的,不会有诈,莫非是王爷出了什么意外?

任风歌略思量,匆匆换了件厚些的外衣,就要跟着去。还没走出影壁,山栖堂的大门前又来了一乘软轿。

是宗正寺卿府上的邀请,言道今日正巧约了数位老友小聚,想起任先生的琴艺卓绝,得知今日归来,冒昧派了客卿相邀,盼望聆听一曲。

宗正寺卿是他过去从不来往的人,那一派别与瑞王爷本是死敌,今天能这样赶着时辰来请人,绝不会是没有原因的。多半是为了证言,多半是江暮天已经向对方许下了承诺。那么多半,江暮天代为打理的山栖堂已经投靠了更有实力的靠山,与瑞王爷划清界限。

任风歌不入朝为官,可看得懂官场的厉害。看得懂,不代表要遵循。

两面来请人的,一是便装,一是庄重地抬了软轿,打过了照面,电光火石般的,有种互不相让的意思在里头。任风歌对宗正家的客卿道:“今日不巧,已有人相约,只好改日再亲往大人府上献曲赔罪。还望见谅。”

于是,空轿子让在了一旁。任风歌背着止水琴,走出了山栖堂。背后的弟子全都缄默无声,目送着他。任风歌想,他不过是朝政斗争中一颗再小不过的棋子,但狂风骤雨竟就这样破门而来了。他不惊慌,也不害怕。

踏出厢房时,幽兰曾叫住他,只说了一句:“已经变天了,不要相信任何人。”

任何人,也包括王爷。

任风歌当时想到了,当时并不以为然,但还是对幽兰说:“你也要多加小心。”

幽兰只微微一笑。他眉目没有绘上任何红彩,仍然清秀漂亮得如画一般。

13.潮汐

仅隔着一条街的王府从外看去跟从前是一样的。山栖堂和王府这附近的街巷,一天里大多数的时候都很安静。恰巧的,这天又落了细微的雨,已是秋雨,飘在脸颊上分外寒凉。王府原本白色的墙根砖石成了淡灰色,墙檐上停落几只雀鸟,稍停一下,经不得雨淋,又都飞去了。

任风歌打着那把绘有精致垂柳的油纸伞,跟在两名侍卫身后。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幽兰在马车里,侧身睡在他身边的样子。马车微微地晃动着,但幽兰身下铺了厚厚的床被,不会受到太多打扰。

那人是太息公子,是目下非常重要的证人,如果王爷知道了一定会想尽办法要见他,如果宗正寺卿知道了也一定会想尽办法威逼利诱。但这些与他原本无牵连。

侍卫带的路,一直通向王府的正门。过去每一次的被召来听琴,任风歌都依王爷的要求从偏门进去。不是怕人盯梢,只是更加自在些,出入时刻,不会都叫人看在眼里。

两名侍卫互相看了看,道:“王爷说过,这次要请先生从大门进入。”

任风歌就是那种依着旧日的习惯过活,但不会特别执着不能更改的人。王府厚重的朱漆大门开启了半边,走进去时,恍惚间感到一阵幽凉,恍惚间,看见了一点点跟过去不同的地方。

这是秋风,还是属于死亡的气味?厅堂及庭院、廊下,都只有一两个侍女,或躲在小亭中聊天,或百无聊赖地扫着些许落叶。见到他,还习惯地行礼,只是姿态也都懒散了。

王爷的六房妾室,如今只有一位姓白的侧妃因为娘家已没有人,守着这座王府和病入膏肓的丈夫。

此刻,这位妃子在屋中为王爷弹着琵琶。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怎么弹都是抑郁愁苦的,也与弹曲人的心境相关。弹着弹着,琵琶声停了下来,那女子低头退出,眼角隐约有泪痕。

似乎是平时并不得王爷宠爱的侧妃,这时再没有别的消遣,反而得以日日陪伴在那人身边。是该喜,也是该悲。

“王爷……”任风歌在瑞王爷的寝房外,唤了一声。禀告的侍女也退了出去,风檐下暗去的宫灯已重新被点燃。

瑞王爷站在空荡荡的乌木琴桌边,手指略微搭在桌面上,仿佛在怀想着什么。任风歌走到他背后,看见他转过身来,右手握着的剑抬起,直指自己的咽喉。

这剑当然是无力的,也只是到喉咙前一寸就停下了。

“王爷?”任风歌吃惊地站着,没有反抗。

阴影与光线勾勒出瑞王爷的轮廓,这样依稀看着还是年轻俊朗的,并没有多年岁月的痕迹,和沉苛未起的衰弱。

就像当年,霸气凌人但又温柔相待的样子。

“是你,把我寻找太息公子的事奏报皇上的?”瑞王爷疲倦又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幽冷的空气中回响着。

任风歌道:“王爷以为,是我出卖了你?”

剑尖不住地颤抖,瑞王爷道:“已经没有人了,这王府。”

“……王爷。”任风歌觉得有些难过,“我若想出卖你,刚才就上了宗正大人的轿子。”

宝剑终于掉落在地毯上,瑞王爷退了两步,极低地笑了一声:“先生一直……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就知道。”

任风歌默然地替他捡起剑,走到墙边,把剑送回剑鞘。挂着剑鞘的银链有些歪斜,任风歌伸出手去,又将它拨回原来的模样。

“王爷,今天想听些什么?”解开琴囊,取出琴,调弦,但心绪不曾平复,动作也有些僵硬。

瑞王爷低头看着他:“我答应要为你做的事,已经做好了。不论你何时回来,山栖堂……也是我很喜欢的地方。庭前花木,字画书卷,有许多,都是我为你挑选的。”

瑞王爷道:“中秋的时候,我的手下放火烧了成均馆的藏琴阁,你的大弟子才有机会赠琴与成均馆,还为皇上献曲。他是个很聪明圆滑的人。”

任风歌指尖一动。其实有许多应景的曲子,但再淡的,弹出来都太伤感了似的。弦上流出素淡的琴音,弹了几声,他才明白过来自己弹的是《捣衣》。

瑞王爷颤巍巍地把任风歌背后的格窗推开,倏然一阵秋风灌进了室内,两人的头发衣衫都被吹得飘动起来。

庭院寥落,推窗可见的一片花圃几乎都枯萎了。

“明天,跟我再去见一次皇上吧。”瑞王爷道,“太息公子也快到了。”

琴声停顿了一下,任风歌的手指滑出了弦外。

“王爷,太息公子,不会来的。”曲没有停,但任风歌的心有些乱了。

瑞王爷在傍晚的凉风中看着任风歌,道:“我知道。他是个很难寻找的人,原本我想,先生就算从此不归,我也不会追究。只有一件事,是我最后的请求。”

琴曲停了下来,再也无法继续。任风歌静静地听着。他已预感到这不是一件好事。

“我安排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他很了解太息公子。许多消息我根本查不到来处,他却都知道,想来,他与太息公子不会是毫无关联,我却一直没能找到蛛丝马迹。”瑞王爷凝聚起残存的精神,双眼中发出光芒。

瑞王爷道,“今夜之前我的人会把他骗到这里来,如果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我只有让他变成一个死人。”

“明天,我会把他交给官衙,来为我自己争取一些时间。请先生,无论遇到什么人盘问,都要说你并不认识他。”

任风歌听完了,他没有听过瑞王爷用这样森冷的语调讲话。他觉得浑身发冷:“王爷,为什么你非要找太息公子?”

瑞王爷惨然地笑了:“找不到他,我也一样会死,皇亲国戚若犯了重罪,将不能葬入皇陵。我没有时间了,当初放出消息时,过手的人也有一些,我不知道是谁出卖了我,必然要报了此仇才能就木。我,需要这些时间。”

“是商将军。”任风歌道,“他将你的密信呈到了朝上。”

瑞王爷忽然怔住。

“王爷,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任风歌将止水琴放进琴囊,想走时,手腕被狠狠地抓住。

一个垂死的人,也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

瑞王爷道:“我能让山栖堂全身而退,也能让它化为灰烬。”

有什么酸楚的刀刃砍进了自己胸口,终于,这句话也从瑞王爷口中吐露出来了。任风歌慢慢摩挲着他的手,道:“王爷,他是一个无辜的人。”

瑞王爷注视着他:“他无辜么?先生,三年了,他一直用太息公子的消息向我换取条件。他很聪明,懂得适可而止,但我耗不起了。借我的势力进入宫中禁地,遍阅内库书籍,总不能毫无报答。”

“所以我也要这样报答王爷?”

瑞王爷笑了:“我若没有雷霆手段,先生的父母当年连尸首都找不回来。若我不狠心,山栖堂也不会短短十多年就有了三百弟子,有今天的地位。那些,只是手段而已。”

任风歌道:“可我与王爷相交,不是为了你的手段。”

瑞王爷的笑容凝固了。

任风歌道:“很长时间里,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这些年来,山栖堂确实承蒙你的荫庇,所以除了这样的事,别的我都可以为你去做。”

瑞王爷看着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远比一头牛更难降服。瑞王爷终于点了点头:“我为你所做,具都出自真心。我很希望有这样一个人,能代替我干净清白地活上一辈子。即使你什么都不给我。”

任风歌心里一痛。他没有说告别,因为舍不得这个人。像一面黑暗的镜子一般,其实内里他们是很相像的,只是走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琉璃灯罩内的一支蜡烛燃尽了,任风歌慢慢走出王爷的寝房。该去告知幽兰绝不可以来这里,也不能曝露身份,直到事情结束。

瑞王爷迈着颤抖的步子走到墙边,又一次拔出了自己的佩剑,走向模糊视线中,任风歌离去的背影。

“他来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半日之前,一枚鲜红的铁片被镶嵌在王府的朱漆大门上,来人犹如一阵青烟,连面目都不曾被看清。凹陷处犹在,旁人不识得,瑞王爷却识得。那是夺魂令。

寒烟。

任风歌停下脚步,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剑光反映着烛光,划空而来。

14.夜语

夜晚到来得很快,山栖堂的门还没有闭上,夏苓坐在门边,身旁放着一盏莹火朦胧的月灯。

这是她从小的习惯,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坐在琴馆的门前,数地上的石板路,数得清清楚楚,好像出去再回来一趟,就要迷路了一样。

天完全黑下来时,这条街的尽头传来脚步声。是四个人,抬着一乘轿,稳稳地落轿在山栖堂的大门口。

轿是宗正寺卿府上的轿,抬的却不是山栖堂的主人。

江暮天下了轿,把琴背在肩上,那琴囊也是内府之物,金丝绞缠,百鸟朝凤纹绣,灿烂得有些扎眼。

江暮天又代替任风歌出席了一次这样的场合。一些意在对瑞王爷斩草除根的人聚在一起,以听琴为名商量着斩草除根的计划。

如果是任风歌,不管这事跟自己有没有关系,都会找借口推掉不去的吧。更何况,又是那个至交好友的王爷在传唤。江暮天想。

因为商有七的揭发,沉寂月余的瑞王爷之事又有了新的突破口。中秋刺杀没捉到活口,定不下确实的证据,这次朝上向商有七许诺了调回王城统领三军的位置,意在要把瑞王爷闷死在自己的王府里,让他就这样病死,再也没有入宫动作的机会。

瑞王爷长久告病,每当需要对质问话的时候,就不理会皇上的任何召请。他毕竟是十分厉害的人,在这期间又有过不少扳回一局的事,叫对立派系不断地被戳着,不断地头疼。但身体是越来越不济了,近日停了汤药,防人下毒之外,据说也是清静太平地等死。

这不是什么让人悲愤的事,为了保得山栖堂立场清白,江暮天花费了大把的时间和大把的精力去打通关系,过往任风歌完全搭在王爷一脉上的线路,都由他拨到另一边去,以至于任风歌不屑于攀交的人,他也都攀交了。被刁难被羞辱有过,终究摆平下来,可算是超常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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