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辞+番外——柳沙
柳沙  发于:2014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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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暮天是任风歌的大弟子,拜在门下正好是第十个年头。他是怀着热切的野望的,从五音不识刻苦地修习到如今,没有什么明确的远大目标,但所谓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这杂草般疯长着的对未来的模糊渴求,已经让人不得不注意到他的存在了。

现在,他几乎可以取任风歌而代之,除了琴艺上的终究不及,惊艳一阵后,讨不得朝上大佬们太久的欢心,别的已经渐渐步上正轨。

像一个初学有成的徒弟偷偷地坐上师父的位置,扮演一阵师父,那样有无可比拟的膨胀和满足感。

夏苓说,你都回来了,师父还没有回来。

江暮天摸摸她的头,告诉她,没事的,师父一定会回来。

这语气十分肯定,夏苓抬头望着他,说:“你怎么知道?”

江暮天本想不理她,但还是坐下来,陪她看着门前的石板路。江暮天道:“师父那个人,我还叫他‘老师’的时候,就知道他会为了和王爷的情分耽误事了。”

江暮天道:“你可不要说出去,不然师父回头就不理你和我了。”

事情已经坐实下来,商有七呈上的密信上有瑞王爷自己的私章,信里只是拜托了这件事,没有提起任何确切的人名。玩泥巴玩到大,不妨碍对彼此有所保留。但太息公子的恶劣名声倒是用不着商有七编造的,他信誓旦旦,说瑞王爷专爱结交此类修行邪术的三教九流之人,政事上使用雷霆手段之外,还用这种巫蛊之术来害人,云云。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提起任风歌,既不说自己见过他,也不说他就是那个替瑞王爷拜访太息公子的人。

彼此有所保留,毕竟还是狼狈为奸过,互相知根知底的,就算反戈也该知道分寸。逼得人狗急跳墙,不免也要把自己玩脱了。许久之后,幽兰如此评价。

瑞王爷睡着了。

明天将要最后一次上殿,他在朝上的势力还没有全部被侵蚀,还可以在将要倒台的时候拉下去不少人。

不知道他是否打算这样做,还是仅仅要去见见自己的兄长最后一面。不过对一个叱咤风云一生的人来说,临死前去见见谁的最后一面,或许也是种挺可笑幼稚的想法。

秋雨未歇,淅淅沥沥的反而让人感到彻骨的冷。

寒烟坐在廊檐下的扶栏上,伸手接着一点点的冷雨。她还穿着青纱薄衣,让人看着就非常冷似的。

任风歌终于出来,在门口找了一会儿才看到寒烟,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

任风歌说:“你不该在这里久留。”

寒烟抓住那件外衣,裹住自己:“其实我不冷。像我们这样的人,要能忍受得了酷热和寒冷才可以。”

任风歌努力动了一下嘴角,却发现自己实在无法笑出来:“可是这里很危险。”

寒烟摇头:“我不是为你来的,里面这个人的时候快要到了。他一生的善缘已经行到尽头,运、气、势都已濒临衰竭。这样死的人,就是太息公子要找的目标。也就是定魂棺里要躺的人。”

她总是执着地用手接着那没有实体的雨丝,任风歌看着沉暗的天空,道:“你们早就知道了么?”

寒烟把自己的双手握在一起:“我不知道。只有太息公子一脉有通灵和预感的能力,我们只不过听命行事而已。不过这位王爷的死伴随着公子自己的劫数,倒是很多年前我们就听过了。”

任风歌道:“什么劫数?”

“你可曾见到他一直雕刻一个人的半身像?”寒烟道,“罗衣说,公子告诉她,从七八年前起,那个人就常常在他的梦里出现。我猜就是里面躺的那位王爷,不然他也不会花了这么久呆在这个人身边。”

“可他不是拒绝了王爷的请求,也不让王爷知道他的身份?”

寒烟道:“死是不需要请求的,任何的请求都是为了死亡之外的事。其实,若不是成为了太息公子,他本可以离开息无常阁。但当时没有走,或许也是……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寒烟道:“以前,鹤雪公子死的时候,为了等息无常阁的人来接应,我也在冰天雪地里等过很多天。他是个善良的人,以冰雪为棺椁,他一定会很喜欢。”

寒烟觉得,鹤雪的死虽然不是幽兰的错,但可以离开息无常阁的人却不离开,或许间接造就了这种命数。她自知这样的想法对幽兰是不公平的,可一心牵念着鹤雪,又对自己必须服侍一辈子的幽兰意难平起来。

任风歌想,既然能够预见,为什么不能尝试改变呢?

寒烟略笑:“这可不是很简单的事,像鹤雪公子那样滥用能力,是会缩短自己的寿数的。除了必须要找的人,太息公子不会轻易放纵能力预知未来。而且,每一次渡念于定魂棺,都会消耗掉太息公子的一部分神力,等神力耗尽时,就是这个头衔要易主的时候了。”

过了片刻,寒烟把外衣交还给任风歌,道:“我要去办事了。你打算就这么陪着他么?”

“不。”任风歌摇头。

止水琴被那柄曾经征战沙场的宝剑刺穿了,剑锋过处七弦断去其三。但,任风歌毫发无伤。王爷那一刻是想杀他的,只是这力量实在是太弱了。

险险的,就要粉身碎骨。

寒烟望着他,笑了笑,走进细雨之中,身影被一棵满枝黄叶的枫树挡住了。寒烟的肌肤雪白,是女子的那种细腻白皙,笑起来轻盈如同那笑颜只是幻觉。

任风歌听到一声轻轻的“告辞”,转过那棵树去,寒烟已经不见了。

15.冬月

瑞王府的花圃庭院后面有一条很长很宽阔的走道,一直通往王府的后院。深夜里,王爷那位姓白的侧妃在后院的一棵枣树下自缢了。

因为后院很少有人去,树木花草一任春夏秋冬,当时侍女们只以为她怕被王爷牵连,悄悄地跑出去了。及至后来被搜查到,尸身已经不成形状,来搜的人将尸体解下来,随便抖一抖拿走首饰,随便找麻袋兜着交去仵作房,下午就烧了。

王爷的死,其实没有想象中的惨烈,最后一剑如流星划过夜空,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王府的家人仆从有的被遣散,有的去了别的主人家里服侍。王爷是病死的,临死的时候没有说什么,将一个十分重要的、与太息公子有关的秘密,暂时的,囫囵带到地下去了。

他没能来得及看到最后一天的朝阳,也没去殿上看看那些想见的嘴脸。可能是两次动剑消耗了太多的力气,又说了太多话的缘故,他带着遗憾在熟睡中死去,死在政敌打算对他群起而攻之的前一夜。

这不是事情的结束,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任风歌在那夜离开了王府,大约是子时回到山栖堂。他没有想到第二日还要上殿的王爷会就这么死,所以没能见到最后的情形。

那天夜里幽兰不在,据寒烟所言,是“做当做之事”去了,也因此,王府来的侍卫没能骗到人。寥落的几件属于他的东西丢在厢房里,大概是秋衣之类,冬天的衣物还没给他准备,也没见寒烟带过来。若他是太息公子,这些生活琐事该是不用旁人再代他操心。寒烟和罗衣任何一人都能完全把她们的公子照顾好。任风歌看着,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在自己身边留下的痕迹其实不多。

好像并没有什么牵绊似的。这只是忽然间的感觉,看似他们的争执和闲扯等等都挺亲近挺随和,聊得不错,吵得也不错。

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来给他开门的是江暮天。这人平时有小厮是绝对不会自己给人等门的,任风歌正心意聊赖,见到他,只是点了点头。

“师父。”江暮天道。

任风歌看他一眼,心想以自己过去的脾性大概应该叫他跪下来之类的。但今夜挨了王爷一剑,又说了那些话之后,叫人跪下来的想法似乎也不再那么强烈了。

山栖堂的确是依附那人而建的,然而山栖堂也要对三百名弟子负责。像他这样任性地被王爷将“三百弟子”作为要挟来做事情,大概是会叫人耻笑的吧。已经拥有着许多的人,也是没有资格说“不在乎”的吧。

这样想之后,反而释然了一些。

“吃过了么?”任风歌居然这么问他。

江暮天愣了一下,说:“吃过了。”

江暮天说,情势已危,师父就不要再去王爷那里了。

“该见的人我和师弟已经都去见过,师父,您只要说是在江南生了一场病,我们什么麻烦都不会有。”江暮天道,“但是王府是绝不能再去了。”

这口气听着像是师父对徒弟讲话似的。

任风歌看着他的神情,慢慢地笑了笑:“今夜过去一半了。你还不休息么?”

江暮天道:“我要听到师父亲口回答才能睡着。”

这样么。想要点头时,喉头竟有些发甜。果然还是有许多不舍和挂念的么?只是点一点头,就好像是自己亲手杀了那人一样。突然汹涌而起,几乎要叫人眼前发黑。

“……我知道。你辛苦了。但是,那些人要的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多。有的人从前我不愿交陪,如今还是一样。这里是学艺的地方,我宁可让它落没,也不能沾上尘土。”

江暮天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放下心来,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与师父在处理对外事务的意见上几乎完全不同,但他知道,这一次他得到了说话的权力。

任风歌仰头望去,雨虽然停了,厚重的乌云依然还遮掩着明月。天穹黯淡。

据传闻,瑞王爷的卧房之中藏有一道暗门,被发现时,暗门开着,里面停放着一具似乎早已制作好的棺木。王爷的尸身已经安安稳稳地摆放在里面。

沉重华丽,隐约透露着诡谲的气息。前头绘着人间六道,小头绘着奈何三途川。这与皇家规格的棺木略微有差距,风格则是迥然不同的。因为商有七揭露的太息公子和巫蛊之事,最后经由殿上一番争论,这具棺木被就地上了棺钉,封在了卧房里,还横七竖八地贴了许多符咒之类的东西,又过一阵,直接用墙砖封死了。

朝上通缉过一阵太息公子,但这个人的踪迹实在太难寻觅,没有人见过他,也没人逮住过他,不久之后通缉令就再无人问津。这样的情形过去也发生过,历朝历代,太息公子的踪迹尽管很少曝露于人世,蛛丝马迹却不绝如缕。

瑞王爷实际的葬礼,大棺中摆放的只是他生前上殿时穿的官服,一切礼数皆行以亲王规格。整座王府没有被查封,但长久一直空置着,再没有人进去住过。瑞王爷死后,朝政动荡了一阵子,商有七因出卖旧友之事反而被弹劾,折腾来折腾去,打回了吴越旧地。而王城内重重的警戒,直到月余之后才渐渐解除。

与王府隔着一条街的山栖堂,随着瑞王爷势力的逐渐消散遭遇了一阵寒冬。任风歌打点起精神应付着,所幸王爷是病死,不是作为乱党叛臣赐罪而亡,至少保留了风光大葬的面子,而山栖堂本不牵涉朝政斗争,也没有受到直接的株连。以江暮天为首的一脉弟子出乎意料地先与宫中大司乐打通了关窍,朝会、祀神等场合山栖堂的乐师暂时不再据有重要席位,宴飨则还是如旧。

这对山栖堂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任风歌想,他不是没有过与王爷的缘分若走到尽头,就远遁归隐的念头,这念头从来就没有消失过。但这一回,看到那些还未长成的弟子,那些已经攀上岁月苔痕的台阶和屋舍,才惊觉还不是时候。不得不花出十二分的力气,尽人事,而听天命。

这之后,任风歌也果真没有再去王府,但不久听闻朝中为瑞王爷举行丧礼,竟然是这般模样,不由得郁郁寡欢,受了点风寒一直病到隆冬时节,好些天没出居室的门。他多年来都是心寡欲地过日子,很少有生病的时候,这一病像是把十年的病一次生掉了,叫人以为要好不起来。

任风歌瞧着那残破的止水琴,略笑着,说这叫做琴在人在么?

夏苓吓了一跳,出去的时候就把这破损的琴搬走了。虽然舍不得毁掉,腹槽处的损伤是很难修补的了,就算修好了,声音也会有所两样。任风歌病得精神寥落,江暮天特地去材匠师父那挑了好桐木来要给他做一床新琴,也因为懒得定夺而一直拖着。

任风歌想,就这么样吧,如果是要死去,也无不可。

自从瑞王爷过世的那夜起,幽兰和寒烟都没有再出现过。那几件秋衣就这么丢在了厢房里,幽兰没有来同他告别,一直到连续第三天没出现,任风歌才知道他是离开了。夺魂令出,绝无生还,六年的时间,等到运、气、势俱都穷尽的一刻,终于以定魂棺送走瑞王爷,也算是完成了太息公子的第二桩生意,第二件使命。

所以就离开了么?

寒烟的那声“告辞”,是真的就此别过,不是过一夜,朝阳初升时又可以见到的么?任风歌自然不愿泄露太息公子的行踪,他没有去找他们,也没有说什么,有那么一夜,在他病得最重的时候,夜半不堪寒热交攻之苦而醒来,发现夏苓趴在自己的手边睡着。

这个丫头……已经赶回房,又偷偷地跑来了。夏苓是他从贫苦人家领过来的孩子,因为庶出被嫌弃着,索性要送到山栖堂来学艺。任风歌到底心软,到底看不得小女孩子这般受苦,就算夏苓天生残疾,右手只有四根手指,也收进了门下,也关怀疼爱着。

任风歌拍了拍她,想叫她回去,但夏苓已经睡熟了,这么将就趴着居然雷打不醒。

任风歌于是放弃了,起身来,费劲地从壁橱中抱了一床棉被,约略将她罩住,歇片刻又移开槅门换了霜炭,最后往备好的茶壶中倒了一杯微温的水来喝下去,差不多全身的劲都使完了。

他始终还是不习惯有人伺候地过日子,能自己做的时候就都自己做了,力有不及的也勉强试一试,实在不行,才会喊人来。

推开一线窗,沁人的寒风立刻绕上鼻尖,但那轮明月却素净光洁地悬在夜空中,人是旧时人,月是旧时月。

他的心绪仿佛在这一刹那开始渐渐地明朗起来。他想到很多年前那些相似的冬夜,想到瑞王爷打猎时骑马奔驰的样子,还想到了幽兰。

若能再见一面,再说一些话,丢开那些无趣的事,只是关怀那个人,他会受了感动而就此留下来么?或者……只是因为开心而笑一笑。

这么想着,一时竟然痴了。

幽兰的拜帖,果然便是在隆冬来的。

那时任风歌的病已经好了大半,他非是娇贵成性的人,就算平时的事务已经交给江暮天等出色些的弟子打理,自己也时常关心新进弟子习琴状况,不时教导。

“拜帖”写得很正式,装在黄花梨的拜帖盒里,铜扣扣上,安静地摆在任风歌的琴室中。这琴室乃是一座小楼的下层,上层是他的居室,题写匾额,乃叫做希声居。

他目下用着一床馆藏的前朝老琴,声音比止水琴更为清透些,但总不很喜欢的样子,想要开了春,亲自去找木材来做一床。

嗜好上什么东西的时候,难免有这些怪癖,这山栖堂里的弟子也大略相仿。

任风歌打开拜帖盒的铜扣,掀开,第一眼看见里面摆着一个木雕。已经完全雕好了,是一个男子的半身像。有点眼熟,翩翩儒雅的,还有点小帅。

再仔细一看,那可不就是他自己。

16.雪路

前些天下了一场大雪,馆舍中凡是住人的屋子,门口都挂上了厚厚的毡子。银霜炭日夜不停地烧着,好让弹琴人的手指保持着灵活温暖。

弹琴人的手从没用过刻刀,但也能瞧出这精雕细琢的半身像该是花去了许多功夫。并不大,坠在腰间与环佩在一处,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就是这个,常常听到声响,见过雏形,最终雕刻好了的人像么?任风歌把它拿在手里细细看着,心里闪过许多念头。

拜帖盒里有正式的名刺,说的是,残雪冬会,问君安好。署的名是,姬幽兰。没有写他会到的时间,别无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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