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逃不远，距离吴州府最近的小镇也要半天才能到达，现在必然还在城内。这他明白。

但有个似乎刚刚受过伤的人，此刻就在广陵琴馆中的客房里。

09.朱红

吴州城中，商有七的话就跟圣旨是一样的。这人是瑞王爷的旧友，关系一直深入进远在千里的王城之中，过去是人人都巴结，现在是人人都敬而远之。但那股威势毕竟仍然在，他的话通常没有人会反驳。

任风歌道：“这里是我朋友的居所，开张迎客传授琴道，如此大张旗鼓地人人验明正身，岂不是叫这里人心惶惶？”

商有七阴沉沉地瞥了他一眼：“刚才先生说，你行事有你的道理，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回敬一句？”说着不再理睬任风歌，唤了三名官差进来，通知琴馆各处。

任风歌知道，有了这么一出，他是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不管寒烟或者罗衣是不是会来找他，今天结束之后他都得离开。

所有琴室中的弟子都被集中过来，一个一个进入偏厅验身。任风歌对馆主十分抱歉，却不能直接说明缘由，对方表示这是官府下的命令，照办便是，几个人小声咕哝着，又表示商将军看起来很可怕。

这些弟子从清贫人家到淡泊之士皆有，大多默默地接受了验身，有一个无论如何不肯脱衣服，最后被扒掉了里衣，才发现原来是出生的时候没处置妥当，肚脐长得很奇怪。这情形看似有点好笑，其实却挺残酷的，任风歌想。

折腾了约莫半个时辰，所有的人都被排除了可能。三名官差回到前厅中，商有七点点头，才要走时，突然转身：“任先生，听说你有个朋友，是不是也在这些人里面？”

任风歌一时怔愣了一下，身旁的馆主已经脱口说道：“他不在这里，许是刚才弟子没通传到。”

商有七露出些微狐疑之色：“叫他出来。”

一名平时管事的弟子正要往里去唤幽兰，任风歌出声道：“且慢。商将军，你方才没有验我的身，表示你相信我的清白，我与你的目的是一样的，如果身边有可疑之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人不用再查，也算是给我一个面子，如何？”

他对官腔并不生疏，话说出来也是道理饱满，但其实只有自己知道方才掠过心头的慌张。商有七听了，略沉吟。

任风歌镇定地笑笑：“再者，此人也算是王爷的心腹，就这么查验他，王爷知道了也不好看，将军以为呢？”

商有七看看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转身出去了。三名官差立时也跟着离开，剩下前厅中面面相觑的十多名弟子。

这是该闻着丹桂香氛赏月品茶的季节，但一场风波过后，许多弟子要不早早告辞回家，要不独自在琴室中习琴，赏月之事也就暂且搁置。

任风歌到厨下打了招呼，提前准备些小菜，自己到街上去买了些桃子苹果等，请铺子里的伙计送去琴馆，给众人压惊。桃子苹果单独包了几个长得不错的，觉得不够，又加上些蜜饯果脯和做好的桂花藕，自己提着回去。

馆中弟子都说，任先生太客气了，道谢之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着天吃桃子，喝着茶弹弹琴，气氛算是缓和下来。

任风歌回到客居的小阁，在傍晚的霞光中敲了敲幽兰的房门。他该是起身了，厨下说送过吃的，只是没怎么动又给撤下去了。

门并没有关严，任风歌等了一会儿，轻轻推开进去，将那些单独打包的好吃的放在外间的桌上。

幽兰听着他进来的声音，道：“你现在都学会不经允许直接进来了？”

任风歌一回头，见他坐在窗前的长案边，对着铜镜慢慢地梳头发。他的头发完全解开了，依着肩颈垂落而下，身上只穿着白色纹绣的中衣，褶皱处空荡荡的，可以想见身体很瘦。

任风歌道：“我找你有事。”

幽兰没有回头：“你自己要进来的，就别怪我没正装见你了。”

任风歌观察着他，道：“你睡醒了么？这里的桂花藕不错，饿了可以尝尝。”

“真是稀奇……”幽兰仿佛撇了一下嘴角，“你也会关心我想吃什么？或者是有事相求，想起这套来了。良辰吉日，鲜花素果？”

任风歌直觉他心情恶劣，但仍然道：“有事找你是真，担心你饿了也是真的。今天有人来这里盘查过琴馆的所有弟子，你知道么？”

“嗯。”幽兰淡声道，“来帮我梳头发吧。”

任风歌走到他身边：“他们是来找一个人的，那个人身上中了总兵府特制的梅花箭。不过，他们并没有找到。你能告诉我昨夜你去哪儿了么？”

“啪”的一声，幽兰将手中的梳子拍在长案上。不轻不重，但绝不是放下什么东西该有的手势。

幽兰道：“你前后的这两句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关联。”

任风歌把梳子拿起来，触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因为手臂受过伤，有几天幽兰无法自己束发冠，又嫌弃小厮梳得不好，任风歌住在隔壁，就只好过来代劳。

他从没为别人做过这种事，但也并不抗拒。

“那时你还在睡，所以没有打扰你。现在，可以让我看一下你的身体么？”委实是有些难问出口，但这疑惑不消除，实在无法安心。

幽兰愣了一下：“你要看我的身体，怎么看？”

任风歌道：“把衣服脱掉，让我看一下。只是看一下就好，我不会要你做什么。”

幽兰笑了，慢慢地站起来，回身向着他：“你想让我脱掉衣服？你可知道，脱我的衣服要付出多少代价？”

这张脸上依然有着别致的妆容，笑容却格外嘲讽。

“你要什么代价？”任风歌捏着那把牛角梳，尖尖的梳齿刺到了自己的掌心。

“比如……收我为徒？”幽兰连浅褐色的眼眸中也散发出嘲讽的笑意，又道，“呵，算了，我也不稀罕。我脱到哪里，你就脱到哪里，这样不难吧？”

任风歌一时犹豫着，没说话。

幽兰略抱着臂，那姿态又有轻微的阴柔之感。他的目光慢慢地下移，落在任风歌腰间系得严严实实的丝绦上：“自己脱吧，你想让我脱到哪儿？”

任风歌道：“一定要这样么？”

幽兰抿唇，报复般地微笑：“你忘了我是谁？有成千上万的人，还没有见到我的脸就被扫地出门了。我还以为，你真的会来关心我呢。”

任风歌觉得心里微微有点堵。他终于去将房门关上，走到幽兰面前，把自己的长袍解了下来，搭在巾架上。而后是腰带，抽开丝绦的时候，脸上似乎又有些发热。幽兰正在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目光所到之处，自己的身体就是一阵不自在。

直到两人身上都只剩下中衣，幽兰转身走进了屏风内，冰冷地道：“继续吧。”于是幽幽的熏香之中，他看到了任风歌赤裸的上身。

那是个不会武功的男人，身上没有武者健硕的肌肉，只是匀称干净。终久不曾操劳，除了右肋有一块陈年的旧疤痕，身体没有别的缺憾。

“那是什么？”幽兰玩赏似的看着这身体，指着那块疤痕，肆无忌惮地问。

“……以前留下的。”任风歌浑身不自在，回答得心不在焉。

幽兰却对那疤痕很感兴趣，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看起来是刀伤，而且是剪刀。能用剪刀来杀人，还捅在这里的，不是白痴就是女人。”

幽兰的手纤细修长，有点凉，任风歌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幽兰不以为意地继续说着：“像你这样的人，不会去那些肮脏的地方，家里无非只有侍女或者老婆。山栖堂我也进去过，除了那几个小女孩，并没有别的女人。所以……她是死了还是被你赶走了？”一边说，他甚至一边朝那疤痕吹了口气。

任风歌一把抓住了幽兰的手，紧紧抓着，瞬间彼此的呼吸都喷吐在对方脸上，胸膛几乎贴在一起。公事公办的气氛微妙地发酵着，幽兰一眼与他对视，那掺杂了怨恨和伤心的神色叫人心里直发疼。为什么呢。任风歌拼命地问着自己。

幽兰蹙起眉头，颤声道：“你弄疼我了。”

任风歌放开手，将他的袖口褪上去些，见到一大片紧紧绑着的绷带。早先已经结痂的伤口似乎又挣破过了，一点朱红色的血迹渗透在雪白的绷带上。是……这里的伤吧，那新鲜血液的味道，任风歌再次释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害怕幽兰会说出自己不愿听到的答案。从一开始，他就不知道幽兰确切的底细，瑞王爷提醒过他，要提防。

一个熟知太息公子历年出没踪迹和习惯的人，绝不可能与太息公子毫无关联。仇家、阴谋者，或者仅仅是因为崇拜，任风歌揣想过幽兰找寻太息公子的目的，并没有得到过答案。

幽兰疼得直喘气，也没有心思再去戏弄他，只是坐下来，把头靠在床架上。

“抱歉。”任风歌低声道。这伤是为他而受的，幽兰却从来没有多提过半个字。那种时刻，若是刀再快上一分都可能危及性命，如今自己不管不顾地这样相逼、这样怀疑，果真会伤了他的心么？

任风歌披上衣裳，又替幽兰从柜中取了件宽松些的外袍，罩在他肩头：“你饿不饿？想要什么只管叫我就行了。”

幽兰有气无力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会饿死？”

任风歌略笑：“我只是关心你。本想在这里做客消息也会灵通一些，没想到给他们带来麻烦了。你先安心休养吧，这两天我会另外安排住处。”说着，他去外间倒了杯茶进来，回到幽兰身边想递过去，却忽觉那人神色有些不对劲。

幽兰紧闭双眼，额头微有冷汗，咬着牙关轻声道：“不要告诉别人。”任风歌正想问“什么事”，幽兰就这样顺着床架软倒在床被上。他的襟怀散开了些，露出胸前满缠的绷带，一片殷红。

10.初心

因为总兵府的搜查令，吴州城中稍稍地扬起了一阵尘埃。搜索身上有箭伤的人是个很费力的事，一来那夜乱葬岗的杀手没瞧清箭到底射在了哪儿，二来逢可疑的人物就叫人家脱衣裳，会遇到反弹不算，也有碍观瞻。但商有七并不将底下的怨言当做一回事，仍然调动大批官差在街市、客栈、医馆、药铺各处巡逻查访。

任风歌在药铺，伸出缠着绷带的手告诉掌柜的，自己的手削苹果的时候割破了，按外伤失血配些内服外敷的药就可以。掌柜的很热情，说那不行不行，瞧你割的这个样肯定是砍柴砍的，年轻人不要不好意思，去医馆开了方子再来吧。

任风歌失笑，砍柴么？他倒是不介意多开一些药来，只不过受伤的不是自己。好说了一阵，终于提着药包回到广陵琴馆，穿过前厅时却被一名馆中弟子叫住。从王城来的书信，辗转了两个地方的分会才递到了吴州府。是夏苓写来的。

任风歌谢过馆中弟子，将刚抓的药交予厨下，匆匆回到客居小院，就在池水边的六角亭中将信读完了。

夏苓说，八月中秋的时候，瑞王爷拖着病体进入宫中，陪皇上饮宴，未料禁宫中竟遇刺客，致使皇上受伤。朝中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市井议论都说是瑞王爷派人做的。从那以后，大师兄江暮天就不许他们再提起瑞王爷，也不准他们去偷偷探望，自己却与朝中的朋友频繁往来，与宗正寺卿的门客相谈甚欢，还在皇上面前代师父任风歌献曲。皇上似乎很赞赏他，赏赐了内府珍藏的名琴一床。

夏苓还是个小女孩子，她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好，却觉得这件事该让师父知道，所以暗地里费了些功夫，把信送了出去。

任风歌看着信，看完了，慢慢地将信纸照旧折好，“啪”的一声拍在亭中石制的桌面上。他独自一人站了片刻，直到这颗心渐渐平静下来，才收了信纸，回往屋内。

一日之间，是真正的开始有秋凉的感受了，这样天气阴霾的下午，任风歌会习惯把窗关上。室内已经换了最清淡的百合香，帘栊垂落，床帐内有低低的吹息声。

看来这半日没有任何人进来过，熏香焚尽后，空气微有浑浊。任风歌将帘栊拉起，略开了半边窗，让光线落进整个房间。那面铜镜仍然放在长案上，牛角梳上绕着几根落下的长发，边上还摆着一个小而精致的妆奁。

卸去妆容，那张脸苍白得几乎像幽灵，但看不出有任何可怕的地方，也看不出有多邪恶。任风歌打开了床帐，搬了一张圆凳坐下，就这么细细地瞧着幽兰的面容，好像初次相识一般。

那人时睡时醒了一整夜，于是搬去别处的计划也只能暂停。此刻他仿佛并没有睡着，任风歌听到一声很轻的吐息声。

“你醒着么？”

幽兰微微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哑：“不把我交去总兵府么？”

“别起来。”任风歌按住他，“我像要把你交出去的样子么？你伤得很重，看起来自从遇到我，你就很倒霉。”

幽兰推开身上盖着的薄被，略感厌烦地道：“不用虚情假意。你遇到我，也会有倒霉的时候。”

任风歌不禁笑了笑：“真的这么讨厌我？”

幽兰气呼呼地没有说话。

任风歌给他把推开的薄被拉回来些，道：“昨天这么逼你，是我不对。倒变得跟商将军用同一步招数了。不过最后只有我脱光了，你也没吃亏。”

“我没吃亏么？你又不是貌赛潘安，看你有什么好处。我这辈子可从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这都是拜你所赐。”

任风歌道：“那天晚上在乱葬岗，是你制住了我？”

幽兰瞥了他一眼，略欠起身来：“你这位大琴师，也算是身无长物，就算放你冲出去能胜得过谁？”

“至少不能让一个姑娘在前面冲锋陷阵。”任风歌替他拿了靠枕，垫在身后，“琴也是征服人心的利器……何况，表面上我和商将军都为王爷办事，他们也许还能看我的面子。舌战群儒不行，可以舌战群贼么。”

幽兰听着，没忍住嘴角往上扬了起来。这是他一天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任风歌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这笑而晴朗了一些。那心思是奇怪的，因为别人笑了，自己也就开心起来，一点点讨好得逞的欣喜，还有害怕这时刻很快流逝的担忧。

任风歌道：“王城并不太平，王爷的处境又更不利了。我总在想，为什么我现在会在这个地方，而不是在他身边。”

任风歌道：“我走时医官说过，他也许见不到今年冬天的雪了。”

幽兰侧头望着他：“你想他了。”

任风歌道：“你呢？不想念你的家人么。”

幽兰已经不再生气，但语气仍是淡淡的：“我也在莳花居混了这么久，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了，不要套我的话。”

“寒烟和罗衣，是你的家人么？”

幽兰微微一笑：“可以算是。一起长大，彼此了解。”

“你是太息公子的人？”

幽兰道：“曾经……我是他的家人。他没有做过为人送棺的事，可那时候，他是太息公子。这个称号是世代流传的，只不过那个人，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王爷费尽心机，找到过曾经见到他的人，但又如何呢？”

“现在，继承了这个称号的人，就是马家堡出现的太息公子？”

幽兰道：“你知不知道，有些事情若听在耳中，将来也会付出代价。”

任风歌向他微笑：“我要是害怕，就不会为王爷奔走千里，寻找太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