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辞+番外——柳沙
柳沙  发于:2014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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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字迹是工整的小篆,不若前回在马家堡看他签下自己大名时,那笔神鬼不识的草书。大约那时只写了“幽兰”,是以从不知道这人原来姓姬。

不多见,也很古老的姓氏。

任风歌走出小楼,看见有个小女孩蹲在那一线引入庭院的溪流旁,从炭盆中夹出炭块来,一块一块地放在溪水边。

是年初来的一个孩子,叫做红霞。

这是在做什么呢。

红霞回过头看到他,吓得把火钳丢在地上,低着头不敢说话。三九寒冬,白生生的小脸都冻得红了。

“怎么不去跟先生写字,倒在这里偷懒?”任风歌的声音,平淡含蓄的语调一如他的琴音。

红霞说,教写字的先生病了,好几天没有来了。

任风歌这才依稀想起病重的光景中,有人跟他说过这回事。那教书的先生已经很老迈,寒冬腊月一时却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了几个都给退回去了。

红霞又说,怕一溪云里的水冻住,如果有炭盆给它取暖,就不会了。

一溪云,是王爷给这一线流水取的名字,在引入庭院的地方用石碑拓了名,后来就都这么叫着了。

任风歌略笑,道:“今年不会了,还要再冷一些才会冻住,这已经是今年最冷的时候。”但又想,真的不会么?这么冷的天,是怎么赶路来的,又或者这个冬天不会离开王城?

红霞说,那么老师请帮我看着它啊,如果要结冰了可要叫我,来的时候娘亲说,只要我对着小溪说话,小溪就会把我的话告诉娘亲。

任风歌点了点头。孩子的小小愿望,总是不经意地会感动大人,但就像美梦让人愉快一样,没有必要去戳破。

在山栖堂的入室弟子,大都是七岁入门,九岁得琴,历十年修习结业,可以选择留在馆内以琴为生,也可以自行离去,或入司乐坊,或自立门户,或靠着家中的一亩三分地过上所谓隐士的生活。一切听凭本心,从无勉强。

也因此,其实虽然号称“三百弟子”,但真正将一身一命都托付了拜入门来的,只有数十人。今年是正式收下第一个弟子的第十年了,几个年资已到的去向还未定下,任风歌心想着,忽然觉得很舍不得。

江暮天外出办公事回来,脸色很不好看。

任风歌没有问他什么,素来自己招惹的事,都是自己想法子去解决。听说今天是给什么王公贵族的斗茶会弹琴助兴去了,不知道又是在哪碰了钉子。

那百鸟朝凤的琴囊,瞧着总是不太顺眼似的。

江暮天回自己的琴室放了琴,径直地跑到任风歌的希声居来,那时任风歌正在午睡,病久了体力不行,生生叫他等了半个时辰。

江暮天道:“师父你可知道我今天去刘大人府上见到谁了?”

任风歌下了楼,正思忖自己荒废了半年,一时奔走一时生病的,该提笔来写几个字,他随口道:“莫非是见鬼了么?”

江暮天道:“师父,此事可关乎你的名声。”

任风歌反而笑了:“我有何名声?无非是识几个音,作了几首曲。”于是到书案边,翻出两张雪白的玉版纸,觉得浪费了,又去翻那略粗些的麻沙纸。

江暮天只好在边上替他磨起墨来,一边道:“就是先前在咱们这儿住过几天的那个,明明这么低贱的身份,竟然能坐上一席,真是奇了。”

任风歌拿着白玉镇纸的手停住了。

江暮天道:“这个人不知道是做什么来的,他要是把在咱们这儿住过的事说出去,师父您的名声也会受损。”

任风歌笑了一声:“不会。”

江暮天很不解,但也只能干着急。目下这种时候,山栖堂刚刚脱离瑞王爷的扶持,虽然不说百废待兴,警惕些总是要的。宫廷之中对于乐师规矩甚严,山栖堂不是宫中机构,但若其主品行不端,一样会造成麻烦。任风歌听着,只是笑,什么都没说。

这师父总是叫他发急,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出去的时候脑内斗争得激烈了,险些踏空了台阶。

任风歌换了皮履,找了一件夹棉的藏青色长披风披上,出了山栖堂。他已许久未曾出门,这季节街上的人并不多,有钱的窝在家里,不是很有钱的也窝在家里,没钱的尽量窝着,窝不住了,才出来大街小巷讨些生活。

捏面人的说,客人要是喜欢就买去,一两银子一个,你这么看着能看出朵花来?

任风歌说,你曾见过你捏的这个人么?心里又说,一两银子一个面人,抢钱么。

捏面人的说,没见过我还能捏出朵花来?

那么他上哪去了?

捏面人的站起来,没说啥,笔直地跑到对面茶铺子里去了。任风歌不明所以地站着,心想,这人是疯了么?

事实证明,捏面人的很懂得言简意赅的道理,他进去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脸上笑开了一朵花,而后,任风歌看见幽兰从那茶铺子里走了出来。

那人系着绛红色的缎面披风,虚设了两袖,走起路来飘飘荡荡的,映着地上的残雪分外好看。

幽兰从披风里伸出纤白的手,给了那师傅一两银子,转过身,道:“这个面人归你了。”

任风歌失笑:“你就是这么找我的?天这么冷,送了拜帖为什么不直接去山栖堂呢?”

幽兰微微而笑,替他拔起面人的竹签子,拿在手里玩着:“我怕被狗咬。”

“我们家里不养狗。”任风歌道。

幽兰带着他往前走,略笑:“谁说没有,那只狗今早见了我,好像见了鬼一样。”又侧头瞧他一眼,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看着挺可怜的。”

这关心的话轻若无物,却偏偏叫人心里赧然。

幽兰略笑道:“怕不是小病,还是心病。”

任风歌没说话,少顷道:“这是往哪去?这条路向后走才是山栖堂。”

幽兰拿手捏着那冻得硬梆梆的面人,道:“这里难道不是山栖堂和莳花居之间最近的路么?”

莳花居。

“你又回那里去了?”任风歌略惊。

幽兰看似非常专心地玩着手里的东西,没理睬他。任风歌把这人拉住,道:“你现在不需要接近王爷了,他已经死了,你还需要什么?”

幽兰看了看左近,道:“你非要在大街上说这个么?”

任风歌于是松开手。

17.杯酒

莳花居在王城已经有几十年了。青楼连锁男女不计,三六九等一一划分,是个很周到很雅俗共赏的寻欢作乐之地。

俗人有俗人的偏好,雅士有雅士的那一口,什么人都能在这里找到想要的那张面容,那句切中笑点的调笑。

幽兰带任风歌去的是一座酒楼,从里到外都没看见什么招牌,不过里面的陈设则一望而知典雅华贵。

进到一处雅舍,带路的侍女说,请贵客脱鞋。

两人于是脱了鞋,也解了披风,一路曲曲折折地拐了好几个弯,都是一样的地板差不多的字画,幽兰低声笑着对他说:“放心,一会儿我带你出来找鞋子。”

带路的侍女听到了,掩口轻笑。

终于走到的是一个幽静的独间,打开雕花繁复的槅门,就有一面单幅木雕大屏风遮住内中坐席,屏风上,浮雕着盛开的兰花。

侍女盈盈倩笑着,请贵客入内,但自己没有踏进房门一步,只是将门无声地带上了。这是用来谈要紧事,谈要紧情的地方,没有客人的传唤,不会有任何侍候人来叩门,甚至经过门口。

宽大的坐塌临窗,长几上摆着几碟精致小菜,两支月白色绘彩的蜡烛挥发出沁人心神的香气。

幽兰道:“你瞧,我不是叫你来找乐子的。你的家门我进不去,总得有个地方说话。”

任风歌与他对坐下来,这屋子底下铺了地热,室内暖如三春,便可把裹得紧紧的冬衣脱下来,舒活一下筋骨。

任风歌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为了王爷的事才伪装身份,隐身于此。”

幽兰把一直捏在手里的面人递到他面前:“这个是你的。”

任风歌略笑了笑,接过来,见长几边的木盒里有几支一样的绘彩蜡烛,就把那竹签子插在蜡烛上。

幽兰望着他的动作,道:“我需要一些消息,这里能让我得到需要的消息,我就来了。我刚来王城的时候,找了很久,发现这里是最合适的地方。”

“可是这里……”

“只有傻瓜才会把自己赔在这里。我只要一笑,许多你做不到的事我都可以做到。”幽兰打断了他,“水至清则无鱼,你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任风歌不解地看着他:“你是太息公子,手下也都神通广大,为什么要去给人陪笑?”

幽兰没有说话,一时有些冷场。他提起酒壶,在两个银杯中斟满了酒:“我说过,太息公子不是个什么值得炫耀的身份,打探消息自然要有最快捷的方法。”

他停了一停,“另外,我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很久以前,他们都说我是个怪人,不和男孩玩,却总和姑娘玩在一起。你也许知道……寒烟一直很瞧不起我。或许因为,小时候我跟她玩太多了。”

幽兰自说自话地举杯,敬向虚空,任风歌于是与他碰了一下杯。

任风歌道:“你从家里过来的么?寒烟没有和你一起来?”

幽兰摇摇头:“我没有回家。本想回去,路上却又遭逢许多不顺遂,也许有事未了,还不是我回去的时候,就让寒烟先去了。”

任风歌有些惊讶:“那你这些日子住在哪里?”

幽兰道:“不会露宿街头。”说完,还笑笑。

他不想说的事,便会这样直接地不说了,任风歌了解他这种脾性,此刻虽然又无话可说,倒不觉得尴尬。

幽兰漫不经心地提起镶金边的筷子,夹着一颗花生,夹起来,又掉下去:“王爷临死的时候,好像想说什么。”

任风歌一怔。

幽兰道:“他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找个人交代,但是你不在,也没别的人。他不想告诉我,就这么咽气了。”

任风歌道:“我就在一条街外的山栖堂。你可以来找我。”

幽兰垂下眼睑,那道细细的,朱笔勾出的红线倏然显现:“对不起,他当时神志已经不太清楚,况且,为人渡念的时候不能有人在旁干扰。”

“只是一会儿……”任风歌道,“他只是想说几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知道这句话么?”

任风歌道:“不管你要干什么,渡什么念,你该尊重他。幽兰,你知不知道王爷最后的葬礼,棺木里只有他的衣冠?还有马家堡,因为太息公子、因为你的出现,现在那里已经成了鬼地,根本就没有人去了。虽然他们的死不是你造成的,可你却让他们死后也不得安息。”

这事,一直憋在他心里好久了,忍不住也一股脑都说了出来。幽兰默默地听着,用那豪华的筷子一下一下地,有仇似的戳着一颗花生米。

幽兰冷笑道:“吃饭吧。”

酒只饮了一杯,后续无人再斟,幽兰把那颗花生米戳破了,捡起碎掉的一瓣来送进嘴里。他显然不饿,任风歌也不饿,两人各动了几筷子,都停下来。

不说话的吵架,明明很安静,却往往比你来我往的争执更激烈,更气人。幽兰捏着筷子的手,居然微微地有些发抖。

“这就饱了?”幽兰淡着声道。

“这本就不是吃饭的时候。”

任风歌想,下次还是不要再来这样的地方,虽然他不介意江暮天所说的声名,但凭他个人的习惯,也不会来这种地方。

幽兰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一般,只是冷笑:“只要你不说,没人会知道。”

“走吧。”

两人各披了衣,一前一后推开槅门走了出去。曲曲弯弯的一路上,幽兰走在前面,一次也没有回头。

渴望了许久的,又这样不欢而散。一切听从本心,任风歌向来不会因为要讨好谁而扭转自己的本性,这样又臭又硬的脾气,一般被称为茅坑里的石头。

走出那座酒楼,任风歌就和幽兰在街口分别了。临别,任风歌说:“想找我的话,可以来山栖堂。”

这不知是客套还是真心,幽兰淡略笑笑,也不看他,自往铺面较多的西街方向去了。任风歌目送着他,那绛红色的背影,就算看不见面目也知道是青春正盛的年轻人。而他自己已经快要成为一个中年人了。

他惯常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但那一刻这些念头好似在围攻着幽兰的背影一般,叫他转身,向着山栖堂所在的东城走去。

街角处,江暮天站在马车旁等着他。那不是山栖堂常备的车驾,任风歌发现了,只是无心计较,也不想问任何问题。

有的时候,他会因为这样的“无心计较”和“懒得问”而给自己造成一些困扰和麻烦。事后想起不免头疼,却是无论如何都改不了的。

这天晚上,在希声居后面的几棵梅树下,几个琴童围着老师坐着,搬来炭盆,煮了热茶,听着一些阳春白雪的曲子。

小孩子是听不懂曲中含义的,只看有没有缘分,有缘分之外,又有毅力与恒心,方可以拜入师门。

闻说,这王城一共有三处的梅花隆冬最是胜景,一在禁宫深处的琼苑梅林,一为瑞王府后院半坡梅山,只有一处能为寻常百姓所见,即是东城郊外野梅小径。

小孩子说,那就去看一看野梅小径。

任风歌含笑点头,但这么说着,忍不住又很想念王府后院的半坡梅山。那半坡梅隆冬至早春的时候便会迎风怒放,梅林中建有避风小亭,三面用厚毡围住,抱琴而坐,悄无人影的光景中随便坐上多久都可以。

王爷并不会时常来打扰他,只会命侍女裹了自己的猞猁裘,给他送些热茶汤和糕点,若见他忘了吃饭,也会送来热腾腾的碧粳粥。

王爷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也很少对他说温柔的话。但那片刻间,到底是想说什么呢。任风歌出神地想着。

小孩子说,老师你这首曲子,怎么弹得这么难过呢?

任风歌说,因为我心里有些难过。

小孩子似懂非懂的,在这个年纪,还不明白伤心这个词该怎么用的吧。

——师父,我是来向你请罪的。

小雪又开始飘落,琴会就这样散去,江暮天打着伞来送师父回希声居。

江暮天道,就算师父责骂我,我也必须这么做。

任风歌道,什么事说吧,我又不会杀了你。

江暮天道,据大乐正说,宫中司乐坊为了一力规范宫廷乐师体系,命山栖堂日后每收一位弟子,都要将其祖籍情况、脾气秉性等一一归入司乐坊案卷中,以备查用。

任风歌道,所以,你就替我答应了?

江暮天摇头,道,正是为此来请师父答应。

希声居就在梅树前,走几步,也就到了。任风歌想,这大概不是大司乐大人的主意,那位大人对巴结今上、踩人短板的事情一向比细分管理规则有兴趣。就算有这意思,也会找山栖堂的主人,而不是说与大弟子听。

估摸着,就是江暮天主动提出来的。讨好官方人士的意思自不必说,恐怕还有对这师父交游状况的担忧在里面。

任风歌道,我不答应。大司乐那边,我会去应付的。

略有意外的,江暮天没有表现出强烈反对的意思。师徒两人分说了几句,也就依顺下来。这徒弟不断地索要着话语权,任风歌能感觉到,并且他也不介意,毛头小子总是需要挫折和洗脑才能成长的。只不过,他也低估了毛头小子的野望生长速度。

五六天后,叫红霞的小女孩子突然发起了高烧,一刻停止了呼吸,面色如常,只是身躯迅速僵冷。小孩子们说,他们一起去厨房偷吃的,别的孩子都吃瓦罐里的蜜枣、还在煮的粥,只有红霞把一个空碗里残余的豆沙馅儿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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