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普通素色广袖宽袍的年轻人,静静坐在靠窗的木桌边,一只手撑着头,微侧着看着手指间夹的一片漂亮红枫叶,目光中泛着柔和的情愫,长长的漂亮栗色发丝散乱垂落在桌沿,不时随着从穿窗而入的晚风扬起在空中打转,暖色余晖透过半开的窗棂,洒在他削瘦的身上。
希伦换上生意人惯有的圆滑笑脸,掀开松绿色珠帘,踏进干净的房间,窗口的人一双微微上斜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上下仔细打量。饶是阅人无数的商人希伦也被看的心里毛毛的,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仿佛前一刻看到的那个表情温柔的他是个幻觉。待到他走近了些,可以看清楚对方的面容时,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个人很像另外一个人,一个十几年前已经死去了的人,秦西国极少出现在世人面前的亚希小王子。
希伦年轻的时候,曾经在父亲费尽心机的安排下,进入帝国有名的贵族学校念书。那里的学生都是帝国有权有势王公贵族的子女,个个打扮的人模狗样不可一世,王族花巨资建成的豪华学院,成了这群天之骄子们茶话会的社交场所。
尽管希伦一点也不喜欢呆在那个和自己格格不入的鬼地方,但是他明白父亲是忍痛撒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财,才让希伦成了少数特例,作为商人平民进入到那里。热衷权势的父亲希望他在那里结交些贵族公子小姐,好为经后攀爬权势做准备。可惜,希伦却更加痴迷航海冒险,经常避开热闹的人群,躲在阴暗的教堂藏书阁里,就着墙上油灯昏天黑地地看那些厚厚的航海日志和异国风情录。他的父亲知道后,气得吹胡子瞪眼,直呼白白扔了那些贿赂的钱财,狠狠打了他几顿也没用。
有一天,他急急忙忙的赶进课堂,发现大部分的人三三两两聚成一堆,唧唧歪歪小声议论着什么,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恐惧和不安,“。听说阿,谁接近他谁就会被魔鬼附身。”
“好可怕阿。难怪长的那么漂亮,原来是魔鬼的化身。”
“怎么可能,讹传罢了,我就不信世上真有魔鬼庅?”也有几个离经叛道不怕死的小姐摇着羽扇半遮着脸,不屑地反驳。
“不过有宫里下人偷偷的传,拉古斯王子很宠爱他呢。长的那么漂亮,也难怪。”满脸鄙夷。
“。拉古斯可是下任国王的第一继承人,怎么跟他混在一起?太匪夷所思了。”
希伦满脸疑惑地在自己角落里的位子上坐下,已经到了上课时间了,老师却还没出现,他翻开厚厚硬皮书无聊地看,窗外悬下来的吊兰在晨光中优雅的怒放,散发出清淡的花香。
过一会,丰满美丽的梅西夫人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教室里总算安静了下来,她说,“孩子们,今天拉古斯殿下送亚希入学,有谁愿意和我一起去迎接他呢?”
下面一片安静,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落地的声音。
“好吧,”梅西夫人无奈,“尤里,约瑟,你们两个跟我来,其他人在这里自己念书。”
两个男孩不甘愿的随夫人走了,教室里很快恢复了嘈杂,希伦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
空荡荡的走廊上,明媚的春光透过细长的柳叶窗,撒在光溜溜的大理石地板上。他趴在长窗花玻璃上向外观望,下面不远处林阴大道上,停着一辆皇家装饰的大马车,车周围站着一队军刀的骑兵。神态恭敬,白发苍苍大腹便便的校长领着众多学者和学生站在马车下,一个金发男子大步跨下车,转身伸手抱下一个小男孩,一阵春风扫过,大道上樱花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在学院里,希伦只看过亚希一次。那天,天气晴朗,空气清新,他穿过刚刚修整过的玫瑰花圃,打算前往西坡上的教堂阁楼中度过这个美好的初夏下午。
周围很安静,偶尔几个戴着草帽的花匠提着劳动工具走过。经过一片瀑布般壮观的紫藤花架时,希伦眼角一瞟,意外地发现花架下有个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瘦小人影,是那天在走廊偷看到的小男孩,亚希。希伦好奇地轻手轻脚踩着新冒出来的青草走了过去,悄悄躲在爬满紫藤的花架后面偷窥。
亚希身着得体的白袍,长长的茶色细发被一根绿色丝带松垮垮的扎着,发束懒散的搭在背后,面前的石桌上摊着一本厚厚牛皮书。旁边,两个年长侍女模样的人已经趴在那里睡着了,唯独他对着花架某处发呆。
忽然,小男孩像是感应到什么,慢慢的转过头,目光冷冷的投向这边,苍白毫无人气的脸,紧闭的薄唇,他的左眼竟然是诡异的血红色。一股仿佛从地域吹来的隂风爬过希伦单薄的后背,冰凉冰凉的,希伦吓得落荒而逃,慌不择路,穿过玫瑰荆棘樷,被沿路花刺划伤了四肢也没顾的上。
等停下疯狂的逃亡举动,他已经弯腰站在了西坡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教堂里新来的神职人员好奇地盯着这个惊魂未定的学生,从他身边走过,沿着蜿蜒的羊肠小径,向对面坡地上的白色礼堂走去。
蔚蓝的天空下,午后灿烂耀眼的阳光下,希伦直起身,眺望东面坡下,茂密梧桐树掩映,隐约可见的奶白色尖顶建筑群,扑面而来的风中混杂着清凉的迷迭香。他曾和父亲说过这件事,父亲听罢,厉声警告最好忘了他所看到的,也不许再提,无论和谁也不可以,希伦第一在父亲的眼中看到了忌讳这个词。
后来,希伦家族发生了大变故,他离开了学院,帮父亲打理惨淡的生意,这件事也慢慢被他遗忘了。但是在拉古斯生日庆典上,他又见到了那个可怜的小王子。
欢腾拥挤的人群,不知不觉把他推到了皇宫的楼廊下边,一抬头,就能看到近在眼前的亚希。他冷冷清清地站在王族后面的角落里,一身精致而不浮华的服饰,左眼被黑色布条蒙住了,只露出忧郁的浅蓝色右眼,一瞬不瞬的盯着最前方,那个朝欢呼人群挥手的金发青年。
7、
像以前一样,青沫交代了这次的货,希伦也没多想就应了,心里盘算着,大概后天可以组织商队去南岸接他介绍的货,再转去秦西,又可以狠赚一把差价了。这个年轻人似乎很有经商的头脑,每次经他一指点,希伦就财运滚滚。
青沫不经意地拉了拉衣领,站起身准备离开,希伦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叫住他,“公子,稍等下,在下有个东西想送给你,聊表谢意。”说着伸手摘下腰间的锦袋递给他,青沫疑惑地瞅了瞅鼓鼓囊囊的小袋子,没有去接的意思。“里面是什么?”转而笑了,“难道是暗器?”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
希伦一把漂亮的白胡子抖得越发厉害了:“公子,你真会说笑,这只是在下上次去秦西走货时,从黑森林捎来的小玩意,咕咕钟。”
对面的青年狭长眼角飘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诧异,脸色越发苍白阴郁,希伦眯眼含笑的盯着青沫的一神情举动。青沫盯了那个金丝绣花的锦袋片刻,终于伸手接下来,握在手心,隐入长袖中。
“那么,多谢了,告辞。”转身拂袖,扬长而去,街边草地上,那片盛开的木槿花在初夏阳光中摇曳生姿。希伦望着年轻人高大的身影消逝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感慨万千。自从父亲同意并支持他做海上生意后,他就很少回去了。但是民间流传的小道消息还是传到了他的耳中,那个可怜的小王子死了,据说是病死的,连带他那个很少露面的母亲也神秘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敢过问发生了什么。
希伦估摸着,如果亚希还活着的话,应该比这个年轻人要大上十来岁吧,相比亚希忧虑的浅蓝,青沫琥珀色眼瞳更显坚毅和隐忍。此时,已经将近午时,天气有点热,希伦踱着步子走出茂密的柳树樷,打算先回泠月楼。几把漂亮的遮阳伞从眼前飘过,他不紧不慢转进了附近的小巷。
河对岸一家不起眼的菜馆二楼,古色古香的雕花门窗半开着,有个红色人影站在窗后,目光一直停留在刚刚两人逗留过的柳树石桌上,不发一言。
两条街的交叉口处,青沫脚尖一拐,转进了和西苑相反方向的花街。这个时候,街上人还比较少,不像晚上那么多结伴出来游玩的年轻人,小贩们躲在房檐下的阴凉处,百无聊赖。青沫顶着初夏炙热的日头,快步走在冷清的街上,前些日子宝淑阁的掌柜捎口信给他,店里来了批西域珍品,青沫决定亲自去看看有没有中意的暖玉珠链。
经过一家青楼时,里面传来女人放浪的媚笑声,劝酒声,寻欢男人酒后胡言乱语撒酒疯的声音。
不堪入耳的奢靡之音充斥了几乎整条大街,附近的小贩们纷纷选择离得远远的。
二楼敞开的雕花窗上,坐着一个白衣女子,懒懒地斜靠在门框上,一口一口专心喝酒,旁若无人。青沫狠狠地皱了皱眉,低头,脚下走得更快。眼角余光瞟到楼下大门里窜出一个小小的人影,躲闪不及,人影撞在里他腰上,然后重重摔在了地上。他被撞得后退了一步,定神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个穿着破烂的小乞丐,正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半只烤鸡滚落在一边。
刚想开口问怎么回事,楼里又冲出个胖墩墩的伙计,手里挥舞一把锋利的菜刀,“抓住他,臭小子,又偷,看我怎么收拾你。”
青沫眼尖,一个箭步拦在了满脸恐慌的小乞丐面前,“这位兄台,他偷的鸡我买下了,放过这个孩子。”
“好说好说,这孩子可怜阿,饿昏头啦,他要是给钱,我也不会不卖给他阿,这年头生意难做阿。”四肢浑圆,满脸肥油的厨房伙计抹了抹额头的汗,睁圆了豆大的鼠眼,眼珠子滴溜溜地在青沫身上转了一圈,扯开嘴角谄笑。
胖厨子嘴里不停嘀咕着,两颊松垮垮的皮肉也跟着一颤一颤的,青沫看的一阵反胃,连忙从袖子中取出仅带的十两银子,扔给他,“这银两足够买十只鸡了,你带他去后厨让他好好吃一顿。”
“好好,我一定照办,公子真是个难得的善心人呐,”胖厨子用沾满油的左手接过银钱,掂了掂,笑得更欢了,脸上跟开了花似的,随即对躲在青沫身后的小乞丐招了招手,“小子,你今儿走运啦,快跟我来吧。”
青沫拔腿准备走开,却不想被人拦腰抱住,“哥哥,你是个好人。”扭头,花猫脸的小乞丐已经松开手,朝他调皮地笑了笑,脚步虚浮的跟着厨子进了楼内。青沫嘴角微翘,摸了摸腰间,空了,他却如释重负,继续往前走。身后,一个白影从楼上飘了下来,盯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小娴,怎么了?”楼上窗口探出一个锦服金冠的男子问,怀里搂着浓妆艳抹的青楼女子。
“没什么,无聊了,下来走走。”白衣女子仰头微笑,阳光很刺眼,以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过了一座石拱桥,枝叶繁茂的百年榕树下,矗立着一幢典雅的宅子,简单古朴的门楣上,“六福珠宝”几个字写的龙飞凤舞。青沫跨进冷清的宅内,屋内摆满了流光溢彩的美玉珠链。
半个时辰后,青沫走出宝淑阁,花街上,两三个年轻人擦肩而过。一个五彩不明物在灼眼的阳光下划过,他出手如电,接住了偷袭的暗器,触手处一片丝滑,伸到眼前看过,惊讶的发现原来是希伦送的锦袋。循着来处,抬头望去,一个白衣女子坐在榕树斜飞出去的枝丫上,盯着树下他的一擧一动,笑颜如花。青沫顿时全身戒备,飞樱娴!
这么快盯上自己了,那天晚上只有她和青沫贴身缠斗过,虽然他蒙住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如果在这里单打独斗的话,没可能全身而退,更糟糕的是现在在白天,还是街市,青沫左手暗暗运气,蓄势待发,不管怎么样,他还不想死在这里,只能拼一拼了。
“那个小乞丐偷走了你的锦袋,”女子悠闲地晃着双腿,轻飘飘地说,“我顺手给你拿回来了,请我喝酒吧。”
“多谢了,改日一定请姑娘,”树下阴影处的青沫吃不准她在想什么,一时不敢大意,谨慎地周旋。树阴隙缝漏下的阳光洒在女子身上,他下意识的抬头遮了遮刺眼的光线:“在下还现在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
不等她回应,青沫就抽身往西苑方向掠去,不管她找上自己的是什么,还是借机逃走为上,尽管这个女人身上有着和他相似的气息。
“你的眼睛很美,可惜,煞气太重,”女子的声音鬼魅一般飘入他的耳中,青沫落荒而逃,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观望。
飞樱娴的笑容消失了,盯着远去的青年,伸手理了理垂在胸前的黑发。
路过石桥,青沫随手将一直紧紧握在手中的东西丢了出去,小巧的锦袋在风中划了个不成形的半弧线,掉进了桥下的运河,半沉半浮,随混浊的河水飘走了。他曾经也有过一个咕咕钟,那是他曾经最爱的哥哥送的,在他带兵出征,凯旋归来时。收到礼物时他是那么的开心和幸福,抱着从战马上跨下的哥哥又亲又吻,但是后来一塲刻骨铭心的宫变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它扔进了熊熊大火中,那是埋葬过去一切的开始,也是苦难的结束。
西苑,古朴的门扉上爬满了蔷薇,粉色小花挤挤挨挨。青沫刚跨过门槛,东屋内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便争先恐后的窜进了他的耳中,那是小弥的房间。青沫皱眉,抬腿往西厢走。托着点心候在房门口的福伯一眼瞄到了他,眉开眼笑地朝他躬身,“公子,你总算回来了,家里快吵翻天了。”
青沫只好站住,转向东房,走过漂亮的鱼缸,鱼缸水面上粉嫩嫩的碗莲正在肆意绽放:“福伯只管教训他们就是,不必顾忌。”
“公子,老奴准备了些点心,进去和小姐少爷一起吃一些吧。”福伯年迈干瘦的身躯略微有点驼,手脚却依旧干净利索,精神抖擞。
屋内的人听到了外面的对话,争吵声终于停了。花月跑了出来,屁股一撅一撅的,姿势怪异:“大半天你去哪了?我正要来跟你说,今天老皇帝派易瑾将军去接秦西使者了。”
他顺手在福伯托盘里取了一块精美的绿豆糕,大大咧咧放进嘴里,边愤愤不已地发牢骚,“你给老子灌的什么烈酒,我头疼难受了一个晚上,今早又被表哥狠狠揍了一顿,被你害惨了,你成心的吧?”
青沫笑而不语,跳过长廊的朱色横栏,走进屋内,花月抢过福伯手里的托盘,边吃边慢腾腾地尾随其后。牡丹怒放的屏风后面,翠泠坐在床边,一个人小声絮絮叨叨,半倚在床头的小弥盯着屏风拐角处,一声不响。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的时候,他的双眼瞬间发光:“公子,你来了。”
小弥想要下床,一旁恼怒的翠泠立马把他按了回去:“你还伤着呢,坐着,别乱动。”
“翠泠,辛苦你了,”青沫在屏风处站住,看着里面的情形,“小弥有你照顾,我就放心了。”
细心整理床被的翠泠,不屑地哼了一声,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经看他一眼。平日里小弥总是围着青沫身前身后的忙碌,对她爱理不理,这让翠泠对成日隂着一张脸的青沫更加没有好感了。
“啊呀,真少见呐,你也有下不了床的时候,”屏风外,临窗藤椅上花月伸出两根长长的手指,夹了核桃苏放进嘴里,继续挖苦,唯恐天下不乱,“啧啧,你以为你是病美人西施庅?”
“穿着女人衣服到处招摇过市的人,没资格说别人。”翠泠尖牙利嘴。
“哟,男人婆,思春了,这庅擭着你家男人?”屏风外的少年越发口无遮拦,肆无忌惮,小弥尴尬不已,翠泠脸红挂不住了,气冲冲奔出内房,一掌拍在花月身边的木几上,歇斯底里地尖叫,“有种陪本小姐再出去打一架。”
屋外院子,对骂声,打斗声,花盆破碎声乱成一片,福伯心疼那些被踩烂的花,呼天抢地直喊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