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沙川——七里弥望
七里弥望  发于:2014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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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一个故人,”银古望着对面和她有几分相似的面容,轻轻地叹口气。到达沙漠绿洲后,他离开了和亲的商队,云游各地。沿路听说了不少宫中传闻,皇室迎来了第一位天姿绝色的东方女子,不久,诞下一个被魔鬼附身的小王子,母子遭到冷落,消失在公众视线之外,去向不明。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小王子的星相异常,日夜赶到月沙川救下了他。

“是个女人?”青沫嘴角下垂,扭头看向窗外一院的桃树,郁郁葱葱的叶子中,隐约能看到半个拳头那么大的青澁小果。

银古放下茶杯莞尔,真是个长不大孩子,“她和你长得很像,所以我才记得,你想什么呢?”

“师傅,你是说你在想我吗?”青沫紧绷的脸这松了下来,眉飞眼笑,不怕死的调戏师长,顺手拈了块蝴蝶苏放进嘴里。银古抿嘴,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记。

过了一会,青沫摸进内衣,取出一串瑰丽的绯红珠子,轻轻推到银古面前:“对了,师傅,这是从西域找来玉珠链子,怎么样,好不好看?”

“不错,少见的胭脂红和田玉,”银古把色泽靓丽的暖玉放在手心,细细盘摸,光滑细腻,手感温润,先凉后温,他抬起头促狭地笑,“青儿,看上哪家姑娘了?”

“不是,师傅,送你的,你体质偏冷,带着它正好。”青沫悄悄地避开银古的视线,装作四处观望,脸颊微微泛红。幸好,这个时候茶楼里客人很少,小伙计坐在角落里打瞌睡。

“青儿,你已经不小了。”苦口婆心。

“我不要听,”青沫打断银古的话,唇线伤心地绷直了,“说到底,是师傅不想要我了。”

“也好,我先替你收藏着。”银古看了看徒弟,斟酌着翩若言辞说道,窗台上几串紫色风铃花在暖风中摇曳生姿。一两个时辰后,出了茶楼。

“师傅,你平日总在书院里,怕是还不熟悉这座城市,我带你四处走走,”于是银古由着他扯着衣袖,在四通八达的狭长深巷里转来转去。一路细细观赏,谁家伸出白墙外的几枝残败的杏花,落了一地的花瓣。屋角空地上一樷花竹,枝杆挺拔,修长,亭亭玉立,袅娜多姿。

走进了细细寻找,林中有一口被枯枝败叶覆盖的弃井,易水古城小户人家别有一番景致。漫无目的地兜兜转转,两人便到了一处开满罂粟花的坡子上,一座破败的小亭子孤零零的伫立在花海中。

“晚亭候君,”银古仰头看小亭上掉了漆的匾额,青沫松了手,大踏步先登上石阶,进入亭内,于斑驳的朱栏边迎风而立,祖母绿色的发带在空中绕圈圈。

身后的人衣带当风,款款移步到他身侧。

正是日薄西山之时,远山处,残阳如血,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山坡下的易水城也被覆上了一层暖暖的色彩。

“春风不解良人意,霞烟何日洒窗前?”银古望着眼前绚丽壮观的丹霞,忽然想起几天前,偶然找到诗册上的一句诗。

“真美,就像沙漠边缘,那片秋天的枫树林。”青沫感叹,转头一瞬不瞬,盯着身侧瘦弱的人,长袖翩飞,轻盈得仿佛即将乘风而去。他禁不住黯然神伤,如果没有离开沙漠,更没有来到易水,会是另一番怎样的景象?

“师傅,那里有一行小字,”青沫飞身攀上亭子内檐,横梁上刻着几行清新俊逸的小隶,“花枝冷,轻勾月,言道昨夜风无痕,为谁春?为情痴,谁道明?春风不度伤心人,空孤寂。空情郎,孤风夜,寂听世间悲与乐,笑沧桑。”

阅罢,青沫一个漂亮回旋,轻轻落到地面,不无感伤地唏嘘,“不知是哪位情伤之人留下的手笔。”

银古单手扶着斑驳破落的柱子沉默半响,幽幽的吐出四个字,“情深不夀。”果然,同是天涯沦落人?有人听罢,鼻子一酸,眼角渐渐泛红。

10、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阵雨后的天空澄净湛蓝,周围弥漫着似有似无的花草香气。易水城郊外,绿茵怀抱的石鼓山下,万松书院朱红色大门空旷地上,停下一辆普通的马车。

书院内古木参天,山溪潺潺,楼阁亭台,清幽恬静。青沫着一身石青色长袍,手提长剑,慢慢走在樱花道上,花月懒散地跟在身侧,嘴里喋喋不休。或抱书或抱琴的青衣士子,三三两两擦肩而过。

在侍女的引领下,两人穿过长长曲折的水廊,到了百泉轩。轩内万松书院的主人南夫人正在宴请宾客。前脚刚踏进门槛,青沫一眼看到了一袭松绿色单衣的师傅,微笑地坐在靠栏边,偶尔和转过头来的南夫人搭几句话。

雕花镂空的护栏外,怪石嶙峋,不大的瀑布挂在峭岩上,氤氲的水气笼罩着碧色寒潭,轩内十分清凉。

银古很快注意到了向他靠近的青沫,一把把他拉在身边坐下,同来的花月早已不知去向。

“这是爱徒,青沫。”银古满心欢喜,对南夫人介绍道,南夫人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赞不绝口:“器宇不凡,必是人中之龙,不错,不错。”

“青年才俊,如若衷心为明主,必是一段千古佳话。”一个阴沉沉的声音插了进来。青沫心惊,从师傅身上收回视线,转向对面一脸邪魅紫衣华服的男子。他的旁边坐着一个青衣书生,白玉冠束黑色长发,腰间佩戴一块碧玉,手持一把折扇,表情古怪地盯着师徒二人,青沫下意识地后背绷直了。

“这位是易舒殿下,我先父的得意弟子,”南夫人左右看了看,恍然大悟,“所谓伯乐识马。”

银古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抬袖捂嘴轻咳了几下。上座的南夫人恍若不闻,依旧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为皇子拉拢人心。

青沫却只是专心致志注视师傅的一擧一动,轻声询问:“师傅,身体不舒服吗?”

易舒抬手又灌下一口佳酿,单手撑着下颚,歪头饶有兴致地观察对面两人,薄唇斜翘。

南夫人终于注意到了轩内诡异的气氛,讪笑不已:“罢,今晚大家寻乐子,不谈政事。”

“夫人说的正是本宫想说的,”易舒打断南夫人的话,收起眼角的玩味,正色道,“本宫正有此意,不知青公子可愿意为本宫効力?”

银古一点也不希望爱徒卷入政治漩涡,但是有些事不是他所能左右的,当听到青沫轻飘飘的回到,“好,承蒙二皇子厚爱,在下理应誓死跟随。”他也只是无可奈何,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当初他执意要来易水城终究是个错误。

“好,很好,易水必定百年强盛。”易舒心情大好,举杯向青沫示意后,仰头一饮而下,上翘的狭长眼角一抹毫不掩饰的霸气。

往来易昭府邸时,青沫也曾在暗处见过眼前这个皇子,不过这么近距离看他还是第一次。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除了容貌有几分相似之外,一点也不像,一个狂傲暴戾,一个温文尔雅。

曾风闻,易舒偏好男色,府邸后院几年下来,也未诞下一子半女。思及此处,青沫瞟了瞟几眼易舒身侧,收了折扇淡笑的书生,只见那人生的眉清目秀,温润如玉。

窗外,夜幕已经悄然降临,天边一弯新月,九皇子易瑾和书院三公子南濯月姗姗来迟,花月笑嘻嘻地跟在他们身后跨入轩内。易瑾和易舒都曾在万松书院游学一段时间,跟书院三公子很亲近。

饭后甜点间,宴会移到花园中,南夫人提议请弹琴助兴,银古没有拒绝,于是让青沫去小院取琴。

熟悉的房间内,青沫没有点灯,如水般的月光和斑驳的树叶影子穿过敞开的窗子,投在黑檀木桌上。凉风习习,半明半暗中,他抱着竖琴在桌前伫立良久,散落的古籍边,红色和田玉珠链在暗中流光溢彩。

花园热闹了很久客人才陆陆续续散去,青沫陪着师傅回到小院。银古身体本来就不甚好,折腾了大半天,已经很累了,于是沐浴歇息不在话下。

青沫和衣睡在临窗的长榻上,屏风内一片昏暗,纱帐随着暗中流动的夜风不停掀动,床上的人睡得很安稳。

聚会即将结束的时候,花月不经意思的来到他身边低语,使者已经到达易水了,但是一直昏睡不醒,所有的御医都守在宫内。青沫点点头,抬腿回到银古身边。整个晚上,花月从开始到结束都在围着易瑾转。易昭和易舒都意图拉拢易水第一大将的易瑾,但是行事一向谨慎的他,迟迟不肯表明立场。

屋外小院樷中不知名的小虫不厌其烦地哼哼唧唧,青沫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披了件外衣推开门步入院内。皓月当空,花影横斜。院外墙角处,有轻微的树枝折断声音,青沫飞身越过一墙爬山虎,拐角处一个人影闪过。

他追着人影到了一处年代久远,破败不堪的院落后墙。正踌躇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幽幽地飘出墙外:“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青沫的心顿时收紧,但是,那语气似乎只是等候老朋友一般,并无一丝恶意。他决定赌一把,脚尖点地,掠上杂草茂盛的墙头,立时院内的景象一览无余,没人打理的小池塘野荷花生机勃勃,池边几杆芦苇,及膝的野草丛中石桌边坐着一个白衣女子。

青沫跳下墙,向女子走去。迷离月色下,石桌上一坛桃花酒,飞樱娴半趴在桌沿,一杯接着一杯的喝,“以我的性子,我是绝不愿牵涉到政事中去的,可是小昭亲自来求见我时,我却违背了自己的原则。他只道是上任城主对我恩重如山,我为报恩才愿意出城助他。”

青沫偷偷将藏在袖中的银针插入酒杯,没有毒,又悄悄检查了酒坛,没有异样,这才放心的喝了一小口,飞樱娴只当没有看见:“其实我本官宦人家的小姐,生活无忧无虑,但是父亲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被抄家。那年我才十岁,眼睁睁看着家人被押上刑场砍头,或被流放边境,我在极度恐惧中被卖到了拥雪城做丫鬟。”

一阵夜风袭过,送来初夏野荷花的清香和聒噪的蛙鸣。青沫一边思忖着这荒芜的小院原主人是谁,一边注意对面女子半醉半醒的絮絮叨叨:“刚到拥雪城那些天,我病垮了,连着十来天不吃不喝,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活不了了,嫌弃我晦气,便不再搭理我,任由我自生自灭。大雪纷飞的半夜,我一个人躺在柴房里安静地等死。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打开了门,寒风夹着雪花卷了进来,肉粥的香气飘进我的鼻子。很快我在意识不清中,被人灌下了几口稀粥。此后几天都是如此,我睁不开眼,但我记住了那人身上淡淡的薄荷香。”

及腰的秀发披散了开去,整个上身趴在冰凉石桌上,飞樱娴执意要青沫再喝几杯,两颊绯红:“那塲漫长的大雪停了的时候,我奇迹般活了下来。雪后的太阳光线穿过柴房破烂的窗子,特别刺眼。外面有少男少女的嬉戏欢闹声,我手扶墙壁挣扎站地起来,使出吃奶的劲推开柴门。”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在那个很小的院子里,厚厚的白雪,一簇簇新开的红艳梅花下,裹着银白色狐裘大衣的少年眉目如画,笑语嫣然,几个小丫头围着他玩雪。”飞樱娴眼神忽然变得极其温柔,青沫却看得心惊。

“后来,我知道了,他是城主的儿子易舒,也是易水城的二皇子。拥雪城弟子都是富家子女,我只能待在厨房。易舒经常溜到后院和小丫鬟们厮混,我混在她们之间,近距离闻到了他身上独有的薄荷香气。后来,他知道我喜欢看书,便央了城主,准许一个丫鬟自由出入藏书搂。”

“不久,易舒离开了拥雪城。再后来,城主病逝世,谁也没有想到,我竟然自学练成了本门最高深的武学,在选拔赛上一举夺魁,成了新一任城主。”飞樱娴甩开散落在眼前的发丝,“我这辈子中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和他一起度过的那个冬天,可是他却什么都忘了,或者根本没放在心上,那个他曾经救过的濒死的小丫鬟,那个总是喜欢往他身边挤的小丫鬟,那个离别前的晚上,偷偷往他袖子里塞了凝脂梅花的小丫鬟。”

她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看到他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我只是一个江湖女子。直到有一天,他只身前来,一脸陌生疏离的客套诚恳,我毫不迟疑的答应为他出城,他讶然,只道是因了他母妃的缘故。”

“不管怎么样,我愿意穷尽一生保他周全,”飞樱娴一扫适才的醉态,认真地对青沫说道,是宣誓也是警告。

“我明白了,”青沫放下嘴边的酒杯,镇定地回到,“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如此甚好,”她满意地挥挥手,又朝他调皮地笑,“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次酒。你说过的,你会请我喝酒,这次可不算,顶多算你陪我喝了一次酒。”

青沫站在墙头,夜风撩起他樱草色的发带:“随你罢。”转眼,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墙外,留下院内小池塘起起落落的蛙鸣声和醉倒在石桌边的女子。

回到小院,他走进屏风后掀开重重纱帐,半明半暗中,站在睡榻边注视那张熟悉的脸。

11、

天亮了,屋外飘起了毛毛细雨,青沫坐在桌旁发楞,桌上一罐刚煨好的野菜粥。银古收拾完毕,走出内室:“青儿,昨晚睡得可好?”

“不好,”今天要和师傅出去游城,青沫开心地整晚没有睡好。他从陶罐里舀了一碗热粥,推到刚起床的人面前:“这是我早起煮的,看看我的手艺如何。”

银古笑了笑,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放入嘴中:“不错,很清淡。”

“我还是喜欢你煮的蘑菇粥,”青沫默默的喝粥,忽然冒出一句。

“是庅,我只记得你喜欢吃烤兔肉。”

“不对,我更喜欢蘑菇粥,”

青沫撑了一把油纸伞,另只手执意揽住银古的肩,踏着潮湿的青石板块,在偏僻的小巷走,伞面上垂柳飘拂雨燕斜飞,栩栩如生。

身边走过一个手提花篮卖花的小女孩,青沫叫住,她欢快地跑到两人身边,花篮里新摘的鲜花五颜六色,香气沁人心脾。机灵的小女孩一样一样的指指点点,“这是栀子花,这是白兰花,这是飞燕草,这是翠菊。”

“师傅,你喜欢什么花?”青沫回头问。

“你挑便是。”

青沫想了想,从衣袖里摸出银钱递给小女孩,拣了一束深蓝色的翠菊,放到银古手中。

经过一处跨河的石拱桥,雨已经停了,青沫收了伞。运河上袅袅的湿气,一艘小船从底下拱洞中幽幽的荡出,船头堆了许多新鲜的果子,棚屋里船家正忙碌着做早饭,沿岸的无数店家幌子横七竖八。

“这是母亲和父亲初遇的地方,”年轻异族男子在桥上看夕阳,卖花少女撑着小船从桥下穿过,抬头,惊鸿一瞥,从此日思夜想,睡卧不宁。

下了桥,路过好几家钱庄布庄。下雨天,出行的人比平时少了很多。沿街屋檐下,有算卦的老道士和小道士,前面围了几个人,青沫拉着银古过去凑热闹。

“我们一起准备参加今年秋试,”来了三个秀才,其中一个白白胖胖的书生说。

道士扫了一眼三人,伸出一个手指,不发一言。三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又不好多问,只好付了银钱起身告辞。

人群渐渐散去,青沫和银古继续向前走,隐约听到身后小道士天真地问:“师傅,为什么什么话也不说阿?那是什么意思?”

老道士破口大骂:“你笨阿,三个人只伸一指,如果全中就是一齐,如果中两个就是一人不中,如果两个落榜就是中一人。”

青沫拍手大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而视,表情好像看到了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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