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沫袖手,站在窗边看热闹,一直沉默的小弥平静地问:“公子,你是到底是谁?”昨夜暴雨中,他不放心,赶到茂林中。只见那里,喃喃的吟唱声萦绕四周参天古木,隂森诡异的雨雾弥漫开来,地上悄无声息地长出无数黑色妖艳的花,幻觉一般的哭喊声,厮杀声。闪电交加之下,他看到了伫立在中心的青沫,冷艳残酷,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场的使者。
青沫闻言大惊,僵硬地转过身,小弥透亮的眼睛正专注的看着他。屋内的空气刹那间凝固了,许久,他才慢慢地开口:“你想太多了。”
“你和福伯是我最珍惜的人,”
坐在床沿的人流露出悲伤的表情,“我不想再失去。”多年前,一起流落天涯相依为命的姐姐被一群山贼截住,年幼的他只能躲在荆棘樷中,听着姐姐死前凄惨的哭喊声,默默流泪,那是一场他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翠泠是个好姑娘,她很喜欢你,你。”话音未落,对面的小弥脸色已经白了,青沫撇开头,望向窗外跳来跳去的两个人。他憎恨承诺,承诺只会给人带去幸福的假象,当一切假象消失时,只剩下赤裸裸的欺骗和伤害,就像当初那个人所做的那样。
窗外,风乍起,吹落满地姹紫嫣红。
8、
远处,岛石镇上,天还未全亮,一片火光中,渔民们抬着受伤的异乡客,敲开了镇上唯一的小医馆。
简陋但是很干净的房内,昏迷的拉古斯睡得很不安稳。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一个他以为已经遗忘的梦。在梦中,晴空万里,几只不只从哪里冒出来的野鹰翱翔在草地上方,视野宽阔的草坡处,两棵白杨树枝叶繁茂。
树下,他优雅地坐在的白色铁丝椅上,喝下午茶。大理石圆桌面上摊着厚厚的书本,书页随着和煦的风肆意翻动,几个白裙曳地的侍女正跪在草地上铺毛毯。坡下平坦草原上,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兴致勃勃地骑马射箭,视线最远处是一座肃穆沉闷的城堡。
放下瓷杯挥挥手,男孩敏捷地翻下马,将小而精致的十字弓交给候在一边的男仆,像一只快乐的小狗一样跑过来。拉古斯随手递给男孩一罐新鲜的果汁,又从侍女手中的细藤编织篮里拿了块手巾,仔仔细细给他擦干额头密密麻麻的汗。
“哥哥,我的骑术进步些了庅?”男孩任凭那人温柔地在他脸上擦拭,清澈见底的眸子盯着眼前的人,一瞬不瞬。
拉古斯停下手中的动作,仔细瞧了瞧男孩满怀期待的小脸,忍不住笑起来:“我敢说,秦西又一位王子骑士。”
“那庅哥哥带我一起出征,好不好?”北方边疆蛮族骚扰不断,一直大小战争不断。男孩说了一半却停住了,眼帘垂下,嘴角都快咬出血来了。
“父亲只是一时糊涂了,”精致的脸庞上泛着柔和的光,蓝色的眼睛一刹那间的游移仿佛幻觉,“其实他是这个世界最爱你的人。”
“我不相信,你骗我。”男孩恨恨,明明就是那个自称是他生父的人,当着所有贵族的面,高高在上,宣布他们已经被逐入冷宫,往日所谓的亲情都是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抬头,小鹿般的大眼溢满了珠泪,拉古斯看着,心疼得缓不过气来,手不自觉地伸过去整理男孩被风吹乱的头发:“父皇终于松口了,明天我送你去学院。”
“我不去,”男孩撅嘴,红润润的小脸蛋因为发急涨得更红。
“为什么?我好不容易说服父皇,听话,你不能整天呆在城堡里,”他低下头直视男孩的火焰一样绚丽的红色眼瞳,“你必须走出去,学习更多的东西。”
“我去了,就不能每天看到你了。”男孩爬到他身上,分开腿坐下,瘦小的身子紧紧的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小脸蛋还轻轻地蹭两下,“反正这里有你陪我。”
拉古斯楞了一下,宠腻地摸摸他的头,笑了:“谁说的,再忙我都会去学院看你。”
“一言为定,不许骗我,”男孩抬起头,拉开两人的距离,伸出白皙的小指,拉古斯握住他的手,放在嘴边轻轻的吻,“只要你想的,我都愿意効劳。”
“是不是总有一天,你也会放弃我。不然,为什么总想让我走出去。”就像母亲念叨的那样,这个皇室终究容不下他们,总有一天他们将不得不离开这里。小男孩仰躺在刚刚整理好的地毯上,合上的双目微微颤动,声音细如蚊子。
“什么?”拉古斯手一晃,才端起的红茶泼了大半,转头看几步远处的男孩,“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要哥哥在我身边就好。”即使受那么多苦,承受那么多痛。
夕阳下草地上,一前一后两个人策马奔腾,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森林溪水边下马。男孩迅速脱了衣服,兴奋地跳进水中,像一条小鱼搅动溪水,溅起一阵水花。金发男子目光柔和,注视着清澈溪水中灵动美丽的纤细躯体,伸手解下身上繁琐的衣饰直至赤裸,优雅地涉入清凉的水中。
溪水边,野花星星点点。半人高的茂密草丛中,两具赤裸的身体交叠在一起,忘情地拥吻。拉古斯撑起上身,长长的金发垂下来,落在男孩的脸侧: “亚希,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
夜幕低垂,两匹马在林荫道上疾驰,城堡前安安静静站了两排侍女,最前头是黑发黑眼身材娇小的王妃,满脸挥之不去的忧郁。
手脚麻利的亚希跳下马,飞冲进王妃的怀抱撒娇:“母亲,我饿了。”
“去吧,厨房亨利大叔给你烤了你最喜欢的牛排。”岁月留在眼角的细细皱纹舒展开了。
“真的?”暗红色的眼睛瞬间发光,亚希在一群年长的侍女众星捧月下,兴高采烈向着灯火辉煌的大厅走去。
拉古斯不紧不慢蹬下马,男仆接过他手中的缰绳。
“一起进去吃点东西?”王妃走上前去,朴素的长裙在晚风中此起起伏,身后只剩一个贴身的丫鬟。
“我得走了,父皇如果知道我偷偷从书房溜出来,而且一整天都不在宫内,会很生气,”拉古斯拒绝了,简单告辞后,抬腿向主城堡走去,在暗处等候的侍卫迎过来。
走了几步,他忽然回头:“对了,秋天快到了,亚希身子羸弱怕冷,我会想办法安排人,私下运些干柴过来。”
自从进入冷宫后,异族王妃在这里举目无亲,没有人愿意雪中送炭,城堡中长年物资缺乏,全靠了拉古斯利用手中的特权私下资助。
“有劳大王子费心了。”王妃微微欠身,目送拉古斯离开,眼角皱纹越来越深。
每年有几个月,国王例行出宫微服私访,政事暂时交由他最器重的大王子处理。
最高兴的当然是亚希,因为这样拉古斯可以在城堡呆的时间更长了。
于是,晚上有人陪他入睡,早上站在窗口看亲爱的哥哥打理满园的花草。打开门,外面把手上挂着新做的玫瑰花圈,花与叶相间,鲜艳欲滴。
有时候,他也会带些公文到城堡。阳光明媚,白色阳台上,水晶球形鱼缸中水草妖娆,形态优美的小鱼悠哉游哉,来回穿梭。
顺手捞起身边小桶里的鱼虫放入缸中,引来一阵疯抢,煞是好玩。小孩子心性上来了,亚希一下接着一下丢鱼食,乐此不疲。拉古斯实在看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文书,阻止他:“不行,不能再餧了,吃多了它们会撑死。”
侍女取走了小桶,亚希趴在台沿上发呆,楼下王妃在花间晒太阳,风中送来浓郁的玫瑰香气。
“我是不是跟这些金鱼很像,”亚希忧郁地挂在低头翻纸张的人身上。金鱼,美丽却脆弱,永远呆在水晶玻璃缸这片狭小的天地。
“呆在我身边,不是很好庅?”拉古斯偏头轻吻搁在他肩膀上的小脸蛋,尽管那样很自私,“还记得昨晚的传说吗,渔夫的妻子贪婪,向报恩的金鱼无止境地索取,最终一无所有,所以,知足常乐阿。”
拉古斯22岁成年生日庆典上,亚希被特地接回主城堡。当日举国欢庆,他独自早早离开了喧闹喜庆的广场,回到房间等晚宴结束,等拉古斯回来。装饰华丽的卧室中,长明灯暧昧晦涩。
“我的礼物呢?你准备送我什么?”直到夜半时分,喝醉的拉古斯才摇摇晃晃摸到房间,一个踉跄,准确地跌到松輭的床上,两人隔着丝棉被絮叠在了一起。
“我就是你的礼物。”亚希羞涩地半掩在被絮中,宴会的主角满意地笑了,扳过男孩埋在枕头里的脸温柔的轻吻,“你是我的。”
纱帐中,喘息声呻吟声,春光无限。仅剩一点理智的亚希抓住金发男子宽厚的肩膀,在铺天盖地的欲海中沉浮,声音被一波又一波凶猛的肉体冲撞击碎的七零八落:“哥哥,哥哥,我爱你。”
谁也没注意到,忘记锁上的房门被无声的推开,一个衣着雍容华贵的女人站在门口,死死地盯着纱帐上两人交缠的影子,满脸嫉妒与愤怒。
屋外一阵嘈杂声,风里花落,梦里花开。
海边,一艘豪华的军队大船抛锚了,稳稳当当地停下来,领头的人戎装裹,高大英俊,在当地管事的人引路下来到医馆,身后一众军队立刻包围了四周,戒备森严。小镇上看新鲜的人们蜂拥而来,一时间,医馆前羊肠小道挤满了人群。易瑾一脚踏入门内,一个白肤碧眼的女子捂着胸口,坐在床边,警惕地看着来人。床上,金发男子昏迷不醒。
脚下早已跪了一地的医女仆人,鹤发童颜的大夫从身后转了出来,“这是易瑾将军。”
僻静的小巷中,偶尔有三四个妇人挎着衣篮菜篮子擦肩而过,白衣男子在一个喧闹的院子门前停下,门边挺立着几竿郁郁葱葱的苦竹。他抬手拂袖,凭空刮过一股大风,眼前的门“叽呀”打开了。
院子里到处是打破的花盆,白衣男子穿过一樷被践踏了的韭兰花,茫然四顾。两个打得不可开交的年轻人闻声收了手,翠泠率先从假山上跳下来,剑指眼前的不速之客,语气十分骄横无礼:“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白衣人看了一眼细眉高挑的少女,却不发话,继续漫无边际地四处走动,仿佛在急切不安地寻找什么。
翠泠火起,正要发作。“师傅,”摆弄一盆铜钱草出神的青沫呼地站了起来,单手抓住门框,跳出窗外,踩着窗下几樷旺盛的紫色香堇,向银古走去,英俊的眉宇间藏不住的激动和喜悦:“师傅,你是来看我吗?”
银古一袭白衣孑然而立,望着眼前安然无事的徒弟,轻轻松口气,在热烈期待的注视下点点头。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夜不成眠,他一直在害怕,害怕预言会真的变成现实。
青沫见师傅的脸色苍白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扯着他的手往院外走,“今天天气好,风和日丽,师傅,我们出去散散心。”
“看看,人家嫌弃我们了。”花月轻飘飘的落在翠泠身后,不爽地撇撇嘴。翠泠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后干净利索地收了剑,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甩手去西房了,“还不是因为你的嘴太贱。”
花月一个人对着满地狼藉忿忿不已。
古巷深幽寂静,青沫紧紧抓着白衣人没有一丁点肉的手腕,兴致冲冲在前面走,没有回头也没说话,但是银古知道他很高兴,手腕上传来对方灼热的温度。
9、
记忆的最深处,很多年以前,年轻气盛的祭师决定穿过月沙川去西方。他牵着两头骆驼,带上足够的水和乾粮,独自行走在灼热的金色沙漠中。到了夜里,温度骤然下降,人和骆驼挤在一起靠在微弱的火边取暖。
月光如水,荒凉的沙漠静寂无声,附近沙丘突然出现一两个裹着土棉衣,鬼鬼祟祟的盗贼。银古被细微的脚步声惊醒了,立刻从地上蹦起来,警惕地观察四周。在进入沙漠前的小镇客栈逗留时,他曾听人讲过,这片沙漠中旅人闻之色变的夜之狐,杀人劫财,赶尽杀绝连妇孺小孩都不放过,手段残忍,臭名昭着。
很快,沙丘那头横冲过来十几个骑马的盗贼,顿时扬起一片漫天沙尘,两匹骆驼被惊的蒙头转向。领头的壮汉表情凶狠,挥舞着一把斧头,策马疾驰而来。银古抱着竖琴迅速后退,不想,一脚踏空,连人带琴滚下了沙谷,紧接着一阵乱箭从天而降。
过了很久,远远听到马贼一阵哄抢后,陆续离去,四周又静了下来。银谷拖着受伤的脚踝,爬上沙丘,被水浇灭的火堆附近,两头骆驼已经断气,颈项的刀口一摊凝固的鲜血。
头顶上是炙热的太阳,他深一脚浅一脚,在黄沙的海洋中艰难跋涉,没有水没有食物。他最后一次使用风术法后,终于心心力耗尽,一头栽倒在滚烫的沙子中。
悠扬的骆驼铃声从远处传来,一支庞大的朝廷骆驼商队慢慢的接近。
“这里有个人,”有人大声的叫,长长的队伍停了下来,一阵骚乱。接着,有几个人跳下来,走过去,推了推躺在沙子上的白衣青年,没反应,伸了手指探鼻息:“还活着。”
金色斜阳中,骆驼上一个女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估计遇上贼了,不然,不会躺在这等死,带上他吧。”
到了晚上,乳白色的帐篷里,银古醒过来,简陋的床边一堆快熄灭了的柴火。帐篷外火光冲天,人影婆娑,有人在吹玉萧,箫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余音袅袅。
他裹着兽皮走到外面,一个机灵的小丫鬟从人群中跑了过来,十分欣喜:“公子,你醒了?”
“恩,多谢搭救了。”
“你谢王妃吧,她在那边,跟我过去。”小丫鬟领着他回到人群围坐的火堆边,在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身边盘腿坐下,不远处是陡峭高耸的戈壁。
“叫我梦璃吧,真不习惯别人左一个王妃右一个王妃,”易水朝廷派人护送和亲的商队中军人居多,言行举止很拘谨,尊卑分明。眼前的女子漂亮活泼,对着年纪相当的银古,一下子话多了。
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她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腹部,羞涩的笑,年轻的面庞充满了甜蜜和幸福:“最初,我以为,他只是个普通外地商人的儿子。他先回秦西了。”
银古安静地坐在一边,听她断断续续地讲他们两人过往的点点滴滴,从相识到拈花一笑,再到相亲相爱。火堆上的烤羊肉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有人取下来,切成块,挨个分给所有的人。
一路上,两人天南海北,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在语笑喧哗中,熬过了枯燥的沙漠旅程。接近沙漠边缘,分道扬镳前那个晚上,风清月朗,银古睡不着,四处随意走了走。回来时,看到婉儿裹着白色皮草,独自坐在帐篷外看星星。
“对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从小练习占星术?”婉儿转过头,问并肩而坐的银古,灵动的大眼睛在半明半暗中扑闪扑闪。
“你想占卦?”
“我希望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后,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即使是平庸的一生。”婉儿站起来,伸开双臂,感受从沙漠边缘绿洲吹来的凉爽夜风,及腰的秀发一阵群魔乱舞,“不求功名利禄,只要自由自在,活着就好,就像你们风族,徜徉人间,无拘无束,静观世态,笑傲风月。”
“不管他或她的星相如何,我都会尽我全力保他周全。”银古郑重的保证,凡人的一生,对他们来说只是过眼云烟。
深巷中,一处僻静鲜为人知的小茶馆二搂,银古手里端着一杯水雾氤氲的青瓷茶杯,思绪万千。
干净的橡木桌上摆了几碟苏饼和糕点,坐在对面的青沫担心的问:“师傅,从刚才开始你就神情恍惚,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