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竹下寺中一老翁
竹下寺中一老翁  发于:2014年0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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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丞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周琦回过神来,就见袖子里赫然多了几件珠宝首饰,看起来颇为不菲。

“刘大人,您这是何意?”周琦佯作惊讶。

刘县丞的脸笑出了褶子:“周大人是王爷面前的红人,还请周大人为下官在王爷面前多美言几句。”

周琦抚过袖中冰凉的物件,淡淡一笑:“那是自然。”

姑臧的行馆和轩辕符其他无数大大小小的官邸并无不同,一样的浮华而又冷硬。

周琦被安排在了西厢,或许原本该留给女眷,故而卧房装点的与绣楼无异。

卧的是芙蓉帐,躺的是贵妃榻,睡的是鸳鸯枕,点的是女儿香……

周琦此刻毫不怀疑,那位七窍玲珑的县丞在王府或是在路上一定道听途说或是亲眼所见了些什么,才会把他当成内眷一般讨好。

周琦把玩着手中的翡翠镯子,突然觉得若是不说些什么,还真的不太对得起这位刘县丞的一番好意。

有人推开门,泻入一室月光。

周琦抬眼,淡淡道:“王爷。”

他显然饮了些酒,身上有着浓浓的酒气,他坐到周琦身边,周琦嗅了嗅,似乎比烧刀子要清淡些。

“桐马酒。”轩辕符突然道。

周琦并未讶异:“有乳味,想必是马乳?”

轩辕符似乎是累极,仰面倒在榻上,顺手把周琦也拉了下来。

他的呼吸渐渐平缓,周琦挣扎着扯过绣着并蒂莲的棉被,盖在他们身上。

贵妃榻不大,躺上周琦已是捉襟见肘,加上足有八尺的轩辕符,实在有些不堪重负,周琦心里暗暗担忧,靖西王巡视姑臧当夜便和幕僚一同从贵妃榻上摔下来,这也许不算是个很振奋人心的消息。

第二日辰时,当周琦瞪着房梁发呆时,轩辕符才醒转过来。

轩辕符看他:“本王听到几个消息,但恐怕以周录事的手段,早就知道了吧?”

周琦默然:“王爷不说,下官怎么知道自己是否知道呢?”

轩辕符冷哼一声:“颠三倒四。前日在中书省,苏太傅向皇上进言,要废了太子,改立四皇子。”

周琦蹙眉,自去年秋始,他已很难得到京中的消息。太子守陵的事情,还是听下人闲话听来的,想不到东宫形势竟危殆至此。

轩辕符凝神打量他,冷冷道:“你的表情,像个弃妇。”

周琦不以为意,抬眼道:“哦?王爷终于肯放下官回中原了?”

轩辕符深吸一口气:“本王不想尽日与你争执。”

周琦不语,起身开始洗漱,轩辕符又道:“话说回来,本王还得恭喜你。”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哦,那可真是难得。我还以为‘恭喜’这两个字此生与我无缘了。”

轩辕符看他:“你有姐妹?”

周琦愣了愣,半晌缓缓道:“兴许有吧,记不清了,大概哪家有些族妹。”

见轩辕符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周琦脑袋嗡的一声,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浮出水面。

他艰涩道:“所以王爷是要提亲?”

轩辕符嗤笑:“你道本王很想有你这般的大舅子?”

周琦似是松了一口气:“那便好,如王爷这般英雄人物,我周家是万万高攀不上的。”

轩辕符依然赖在榻上,慵懒道:“你堂叔润州刺史周翊的次女,最近刚刚为太子产下长子。”

不知为何,他今日口气比往常温和些许。

周琦却定定地看着他,轻轻道:“王爷还有什么想告知下官的?”

第三章

“户部巡官,通议大夫周玢十日前卒于洛京。”

周琦系腰带的手顿住了,微微发颤,然后他低下头去,长于弹琴弄箫的手指却迟迟无法系上一个最简单的结。

轩辕符走到他身后,绕过他的腰,为他把绳结系上。

他用的力气极大,周琦被勒得几乎难以呼吸。

“盈盈一握。”轩辕符淡淡道,口气认真得不像是调笑。

周琦终于回魂,往前走了一步,解开过紧的绳结,重新系上。

“王爷,今日回凉州么?”

轩辕符点点头,转身出门。

周琦在原地站了会,几乎是勉强地一步步迈出房门。

门外,阳光炽烈,却无丝毫暖意。

那日之后,果然如周琦所料,轩辕符似乎是腻味了毫无反抗的折辱,毫无回应的床事,乖顺的言语抑或是死水般的桃花眼,一切兴许都开始变得乏味而令人生厌。

周围的人似乎都在观望,不到一个月内,他们对周琦的态度从忌惮谄媚慢慢变为冷漠忽视,最终纷纷明目张胆地投来或鄙夷或厌弃的目光。

四月初九那日,轩辕符罕见地召集全陇右的官员在凉州集会。

当有数名官员弹劾他时,周琦并不惊讶。

色衰而爱弛,他们以为轩辕符已经不想再看到周琦,这个太子党送来的形迹可疑的男宠,他们要为主子分忧。

周琦站在那里,悠然自得,连脊梁都没有弯曲一下,仿佛他们讨论的不是自己的罪行,而是当日的天气。

“周琦,”轩辕符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愉悦,“你有什么要申辩的么?”

周琦没有看他,低头笑了笑,跪了下来。

“回王爷,诸位大人所说均为事实,下官有愧王爷重用,请王爷责罚。”

轩辕符咬着牙齿笑出声来:“既然你甘心认罪,本王自然会成全你。”

他看着周琦跪在那里,然后抬头,他的桃花眼里依旧波光荡漾,却只有他知道,里面藏着多少心机,又有多少他永世不会知晓的秘密。

周琦缓缓从袖中抽出一张条子,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在下官伏诛以前,下官想把历来收受的贿赂交公,若王爷不嫌弃这些银子腌臜,充作军饷也算是下官良知未泯,亡羊补牢。”

轩辕符与他对视,心下已是了然,点了点头。

周琦慢条斯理地照着纸条念道:“永嘉三年十月十九,武威军左将军洪坤,绢十匹;十一月初五,番禾黄县丞,玉如意一对;……永嘉四年三月初三,姑臧刘县丞,翡翠镯子、和田玉环各一只。”

他每念一句,就有一个人仓皇跪下,偏巧还都是有份联名弹劾他的,周琦停了下来,扫了眼这群人的头顶,将手中字条撕成两半,一半请胡总管呈上去,另一半依旧塞回袖中。

轩辕符冷眼看着人人自危的群臣,只觉堂下俱是魑魅魍魉,狗苟蝇营,个个可鄙。

不想和这些人罗嗦,轩辕符干脆道:“本王掌陇右军务,诸位既然是朝廷命官,那就不归本王节制。卢昂,把方才那些整理成文,转呈治所鄯州或陇右道黜置使。至于周琦,”他眼神阴毒,仿佛在掂量如何将周琦置于死地,“尸位素餐,贪赃受贿,着……罚俸一年。”

鸦雀无声,周琦却感到众人心底的不满。

当日的晚宴上,他一个人坐在角落,自得其乐地饮酒。

他已不再觉得烧刀子粗鄙,反而迷上了这种烂醉如泥的滋味。酒意从舌尖滑入咽喉,然后一直贯入脾肺,喝猛的时候,可以感到整个胸膛都像被烈焰焚烧,脑袋一片空白。

每次酩酊大醉之后,他都可以感到有那么一天或是两天的光阴就在混沌中飘然远逝,不知今夕何夕。

都说弹指之间,一刻千金,可他周某人只知岁月苦长,韶光忒贱……

他只恨自己活的太长,一眼望去,这般的日子,竟看不到头。

面前有谁的衣摆,还有一双皂靴,周琦醉醺醺地眯眼看了半天,才认出卢昂来。

上次焉支山一役,他二人算是两败俱伤——周琦挫了卢昂安乐镇之谋,自己却陷在了凉州;周琦被当做男宠折辱,卢昂则受到了彻底的冷遇。

仇人相见本该分外眼红,可从那之后,卢昂却并未找过周琦的麻烦。

“周琦。”卢昂面无表情,连敬语都省了。

周琦端着酒杯,心不在焉道:“卢大人。”

卢昂自顾自地在他旁边坐下:“自越溪楼之后,我们再没把酒言欢了吧?”

提起越溪楼,周琦微微颤抖了一下。

卢昂面上亦有追怀之色:“越溪楼的酒菜和歌姬,都是凉州一绝,以后怕再品不到这般的江南风味了。”

周琦冷笑:“当日卢大人屠戮安乐镇千余乡民的时候,可没有如此多愁善感。”

卢昂并不着恼,轻声道:“或许是我未曾尝过他们的饭菜,亦未听过他们小曲的缘故。你要知道,在我们这样的位置上,说的句句都是口不对心,做的事事都是身不由己。”

周琦默然,抬手与他碰杯,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卢昂打量他:“周公子酒量大涨啊,还记得当年在酒肆初识,你还是个一杯倒。”

周琦起身,倚在栏杆上,长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欢娱,聊厚不为簿。”他站在如练月华下,仿佛随时都可能腾云而起。

“卢大人是要走了么?”

卢昂苦笑:“看来周公子消息依然灵通。”他的口吻有些悲戚,“王爷命下官为振武军参事,明日就要启程到石堡城了。”

周琦皱眉,石堡城与吐蕃相接,地势极高,中原人前去极易水土不服,像卢昂这般的羸弱文士,不死怕也要脱层皮。

借着酒意,周琦问道:“如今我二人也算是同病相怜,有个疑问盘旋在心,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得解迷津。”

卢昂淡淡一笑:“那我也要请教周公子一个问题。”

两人对视一眼,均大笑起来。

周琦止住笑意,问道:“轩辕符对你十分猜忌,显然你不是他的人,对吧?那你的主子又是谁?”

卢昂背对着他,悠悠道:“我出身范阳卢家。”

周琦愣了下,笑了:“既然如此,怕是王苏那边的吧?恭喜了,四皇子对大位看来势在必得。”

卢昂摇了摇头:“不到尘埃落定,胜负皆未可知。”

周琦侧过头,不置可否:“你要问什么?”

“王爷今年二十有七,年近而立却既无妃嫔又无子嗣。你不会觉得与你无关吧?”

第四章

周琦跌跌撞撞地走着,穿过中庭,走进内院。

本该遍植花木的庭院空空荡荡,只有几棵野草在朔风中微微颤抖。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周琦回头,见是一个偏将,似乎平日也常跟随轩辕符左右。

“王爷唤我?”周琦淡淡道。

那偏将似乎也喝了不少酒,目光淫邪,不怀好意。

“周录事还是别做白日梦了,谁不知道,吐蕃刚送了几个胡姬,此刻正在殿上献舞呢,王爷恐怕最近都没空临幸你了。”

周琦兴致缺缺,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手腕却被人擒住,然后一股令人欲呕的酒气扑了过来。

周琦皱眉,对着那人的下颚就是一拳。那人吃痛,更加不愿放手,搂住周琦的脖子就要轻薄。

轩辕符看到的景象就是,周琦被人蛮横抱着,不断挣扎,显是怒极,但却无力挣脱。他如同鬼魅般走过去,低声道:“邓通,你在做什么?”

邓通就算醉死在酒缸里,恐怕也不会认不出轩辕符的声音,只见他吓得魂飞魄散,立时放开周琦,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周琦扶着墙砖,只觉得说不出的厌倦。

“你在本王身边多久了?”

邓通语不成句:“回……王爷……王爷的话,小人侍奉王爷有八年了。”

“那你应该很了解本王的秉性了?”

邓通的头都磕出血来,但仍如舂米般上上下下。

“王爷饶命!”

轩辕符拔出佩剑,递给周琦:“你来。”

周琦淡淡道:“我从不杀人。”

轩辕符大笑:“你向来杀人不见血。”

他一双桃花眼被酒意熏得通红,偏偏目光又极冷,映着月光,即使面无表情都是说不出的风流蕴藉,让轩辕符下腹一紧。

周琦看都没看地上的邓通,只淡淡道:“让他滚。”

轩辕符回头示意,张奎立即将邓通缚上带走,身边只留下胡总管伺候。

“和卢昂聊得开心么?”轩辕符走到周琦身旁,揽着他往别苑走。

周琦笑笑:“暗卫们没告诉王爷么?”

“他们只来得及告诉我你正被人非礼,至于你和卢昂说了什么,不问,本王倒也猜得到。”

子夜的凉州依旧有些微凉,周琦拢了拢领口,绕开月光下斑驳的树影。

“卢兄明日要走,适才不过是送行罢了。”

轩辕符自嘲道:“顺便互相抱怨下你们彼此是如何怀才不遇,遇人不淑?”

周琦双手抄在袖中,悠然道:“王爷所言极是,月明千里,客居他乡确实容易感怀伤时。我怀才不遇,卢兄遇人不淑,如此想来,实在是心有戚戚。”

轩辕符瞥他:“哦?你还真是喜欢自欺欺人。”

一路无言,他们回到周琦的黄华别苑。

交欢,沐浴,一如往常。

不知是否由于月色动人,小酒怡情,今日轩辕符倒是不似往日粗暴,甚至算得上是有些温存,到了最后,周琦都有些情难自控起来。

懒散地蜷在浴桶里,周琦突然道:“也许下官有些多事,但按祖例,王爷是否该册立王妃了?”

轩辕符眯起眼睛,看起来有几分愠怒:“周录事,你不觉得你管的太宽了么?还是,东宫有什么好的名门淑女要送给本王?”

周琦无意识地摊开手掌,看着水珠被月光染成银亮的颜色。

“下官只是关心王爷的终身大事,仅此而已。”

轩辕符冷哼一声:“冠军侯有名句,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十八稚子尚且如此,难道本王就不能荡平突厥之后,再立家室么?”

周琦轻轻道:“我若是王爷,就不会如此打算。下官愚见,十年之内,绝无可能再起兵戈。”

轩辕符走过来,双手撑着浴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本王发现,你穿着衣服,和不穿衣服,都是一样惹人厌。”

他的视线充满了压迫的意味,周琦却舒展了身体,毫不惊惶。

“再过些年,也许王爷就会知道,周琦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也都是一样讨厌。”

轩辕符俯下身,吻住他的嘴角,轻轻噬咬。

周琦别开脸:“这几日王爷都要练兵,还是多加歇息为好。”

轩辕符轻笑道:“本王是否不济,你还不清楚么?”

周琦猛然从浴桶里站起来,披上衣服,草草擦干湿发,快步走向床榻。

轩辕符饶有兴味地看他:“急不可耐?”

周琦躺下,淡淡道:“长痛不如短痛。”

他们终是什么都未做。

并排躺在榻上,二人均是毫无睡意,但又无言以对。

轩辕符突然道:“明日在武德殿宴请吐蕃使臣,你作陪。”

周琦蹙眉:“还是算了吧,下官位卑言轻,不登大雅之堂。”

轩辕符嗤笑:“怎么会,周凤仪从来进的厅堂,上得牙床。”

见周琦不语,轩辕符从袖中抽出几封信笺。

周琦拆开,不意外地发现足有十封,分别来自江南道和洛京。

有些疑惑地看轩辕符,后者翻身,沉沉睡去前扔下一句:“从今往后,你大可与他们书信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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