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竹下寺中一老翁
竹下寺中一老翁  发于:2014年01月21日

关灯
护眼

正是午时,烈日如瀑,周琦直挺挺地站在庭院正中,迎着艳阳,不躲不避。他的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天青色的外袍也已被汗水浸湿。

又过了半个时辰,周琦开口了:“素弦,去准备水,我要沐浴。”

“是,少爷。”

“等等,”周琦的眼神颇为迷蒙,“记住,不要热水,只要井水。”

素弦急了:“少爷,在这儿晒了这么久再用冷水沐浴,你怎么能这么自己作践自己?”

周琦皱眉:“叫你做便去做,我自有打算。”

素弦虽然有些咋呼,但做事还是很靠得住的,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琦房间里的浴盆里就盛满了水。

晒了许久,周琦已经有些晕眩,费力地把衣物褪去便一头栽在盆里。

井水冰冷刺骨,周琦打了个激灵,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当天周琦就头痛脑热,瘫在床上再起不来。

素弦摸了摸周琦的额头,烫的惊人,不由大惊道:“忠叔,快来看看少爷。”

忠叔过去,搭了搭脉:“少爷之前有些中暍,又用凉水沐浴,我看八成是伤寒。”

素弦急了:“我现在就去找医官。”

因连日大旱,瘟疫横行,轩辕符此行带走了不少医官,王府的医馆里空空荡荡,只留下一个老态龙钟话都说不利索的太医还有煎药的小童看家。

素弦又急忙跑回来,对门口的看守道:“行行好吧,我们少爷就快病死了,就让我出去一趟寻个郎中!”

那看守神情木然:“王爷有令,黄华别苑里任何人都不能出王府一步。”

素弦跺了跺脚,又哀求道:“那劳烦大驾,能不能禀报任何一个总管,就说我们家公子病了,让他去找个郎中?”

那看守表情不变:“王爷有令,王府外任何人不能进黄华别苑一步。”

之后无论素弦怎么求,怎么劝,那看守只颠颠倒倒重复那两句。终于忠叔摸了摸周琦的额头,叹了口气:“素弦,算了,你还是去医馆把那老太医请来吧。”

半个时辰之后,那老太医才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过来。

“让老夫看看。”他坐下轻轻喘气,搭上周琦的脉门。

“唔,并无大碍,只不过是风寒,哦,不对,是伤寒。”

听他在那里胡言乱语,素弦眼泪又要往下掉。

“哭什么,多晦气,待老夫来开个方子,你们拿去煎了,保证药到病除。”

说罢,他又吃力地站起来,打开周琦的嘴看了看舌苔。

“好生将养,应当不会有大碍。”他轻描淡写道。

素弦捏着方子,犹豫不决。

周琦却突然睁开眼睛:“素弦,方子呢。”

素弦愣了愣,回道:“公子,这个方子简直乱七八糟,真要这么熬药,恐怕……”

周琦打断他:“念。”

“党参、防风、黄苓、连翘、紫苏、四叶参、柿霜各十二钱。”

素弦读完就见周琦躺在榻上发呆,双颊被烧的滚烫,眼神却愈见清明。

“公子?”

周琦扯出一抹笑:“党参、黄芩、连翘即可,你去抓吧。”

服了药,周琦便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子夜的时候,似乎有一阵喧嚣,但迅疾便归于平寂。周琦感到有人抚上他的额头,动作很轻,生怕扰了他一场好梦。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江南。

姑苏的府邸依然小桥流水,清雅别致。二哥负手站在回廊里看着佣人们忙忙碌碌。

然后自己似乎还是十七八岁模样,举手投足之间都刻意模仿着兄长们的风雅,只见自己摇着扇子吊儿郎当地问道:“二哥,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树为何都拔掉?”

二哥回头看他,平日里戏谑的眼里满是悲凉。

“大哥不在了。”

周琦张大嘴巴看着桃红柳绿一瞬间失去了颜色,桃李杏梅整朵整朵地落到地上,满地血红。

三千世界都静寂无声,只剩下二哥的嘴巴仍在一张一合:“大哥不在了,你不在了,他也不在了,除了我,谁能为你们戴孝呢?”

缓缓地,池边的兰草,池中的睡莲,墙边的梅花,院中的盆菊都同时抽芽开花,整个园子像是被冷雪覆盖,如同二哥身上的白衣。

天地缟素。

“爹娘等了你十来年,如今你的魂终于回来了。”

周琦挣扎着坐起,里衣湿透。

他的一只手被人枕着,有些酸麻,黑暗中目不能视,只依稀看见那人脸埋在榻上,睡的正沉。

周琦深吸几口气,平复了呼吸,思绪却回到早先太医开的方子中去。

党参、子苓、防风、黄苓、连翘、紫苏、四叶参、柿霜……

若是调换顺序,防风、四叶参、黄苓、紫苏、连翘、柿霜、党参……

被软禁日久,无法与东宫联络,有日偶然想起靖王府医馆有东宫的线人,此番染病也不过是狗急跳墙,试试运气。

老太医为他诊脉时掐虎口让他苏醒,看舌苔时又捏了捏他的下颚,当时心内狂喜无以言喻。

防四皇子,联史党。

自外祖父王博十五年前卒后,太原王家便改换门庭,与苏太傅为首的清流沆瀣一气,企图废长立幼,拥立四皇子登基。

于朝事,把持朝政结党营私与史党斗争得死去活来。

对番邦,奴颜媚态私相授受跟突厥勾结得眉来眼去。

若他们真的得势,轩辕符除非造反,恐怕一辈子都伐不了突厥,报不了世仇。

何况,当年先靖西王之死与两党恐怕都脱不了干系,如此看来,轩辕符支持四皇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周琦咬唇,那样还不够,最好让他们不共戴天,势不两立,如此东宫方能渔翁得利。至于登基后,太子决定如何处理陇右一事,那就不是他周琦能管的了。

周琦一阵轻咳,手微微动了下,那人终是醒了。

周琦开口,声音还有些喑哑:“王爷,你何时回来的?”

第八章

周琦开口,声音还有些喑哑:“王爷,你何时回来的?”

一片幽暗中,他看不清轩辕符的神情。

轩辕符的手再次抚上他的额头,那动作甚至让他想起大哥,只不过大哥养尊处优,双手细腻修长,而轩辕符的手则布满薄茧,但却莫名地让人安心。

“此次本王途经鄯州,在城郊围猎,你猜本王看到了什么?”

周琦强忍喉间的瘙痒:“大概是什么赏心的猎物吧?”

“猜猜?”

周琦随意猜道:“豺狼虎豹?鹞子?鹰?”

轩辕符的手指在他脸上摩挲:“一只狐狸。”

周琦兴致缺缺:“然后呢?”

黑暗中那个男人似乎在冷笑:“本王连射四箭,将它的四肢钉在地上。”

周琦闭着眼睛,脸上却带着笑意。

“生剥了它的皮,挖了它的心……然后再废了它一对招子。”

周琦笑到最后咳出声来:“就因为它长了一对桃花眼?”

轩辕符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帮他顺气。

“因为本王杀不了你。”

周琦幽幽道:“下官来北疆前便早有自觉,王爷若真的要杀掉下官,下官担保周家上下绝无怨言。”

拍打背部的手顿住,逡巡到他胸前,从背后搂住他。

“本王知道,你不怕死,你甚至想死。之所以选择活着,依然留在北疆曲意逢迎,也不过是为着四个字。”

周琦笑得嘲讽:“至忠至孝?”

轩辕符淡淡道:“时机未到。”

沉沉钟声响起,已是五更了。

伴着低回钟鸣,一缕晨光透过轩窗,投下斑驳的剪影。

周琦仰起头避开刺眼的光亮,却瞥见有几点光斑映在轩辕符眼中。他眸色比常人略浅,微光照耀下,竟泛着赤金的颜色。

他眉头紧蹙,双唇紧抿。平日总是倔傲的神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痛苦,犹豫和厌弃。

不知道轩辕符厌弃的是他周琦,还是他自己?

胸口钝痛如同重锤猛击,然后这痛意再细细密密地渗入到腑脏里去。

轩辕符恨他,却杀不了他。不是因为忌惮,而是下不了手。

不论有何隐情,江约是他的人,是他派江约与左贤王和谈,而江约最终刺杀轩辕符未果。

这些都是事实,他无法辩驳,也无力辩驳。

他之所以能在这里苟延残喘,不过是因为轩辕符以往对他有些情意,而就是这一丝绮念保住了他的命。

被软禁,被强迫,白日睁大双眼坐看流光飞逝,晚间张开双腿静待恩主临幸。

撇去那八品录事的虚衔,七尺男儿昂藏之躯如今所作所为与那些勾栏院的相公,营帐里的军妓又有何区别?

奇耻大辱。

可他竟不十分恨轩辕符,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哪里是用一句爱恨就解释得清的?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谷雨时节,本就是要下雨的。

身子还没好利落,周琦只能卧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院里的芭蕉发呆。

过了片刻,去抓药的忠叔回来了。

“少爷,靖西王离府了,似乎是去城郊练兵。”

周琦不以为意:“几时走的?”

“申时三刻。”

周琦点点头,接过药方,淡淡看了一眼,便扔到一边。

用罢晚膳,周琦回房,不意外地发现药方仍在远处,未曾移动过分毫。

清商正为他点灯,淡淡的光晕让她显得更加娇俏,温婉无害。

“没查出什么吧?”周琦冷不丁道。

清商一惊,火折子点燃了灯罩,宫灯霎时变成了一团火球,在暗夜里熊熊燃烧。

火光下女子的脸孔因为恐惧而显得扭曲。

周琦苦笑:“你不会真觉得我不知道你是王爷派来看着我的吧?”

清商咬住下唇,楚楚可怜。

周琦敛住笑意:“我只是顺便问问,没别的意思,你大可不必惊慌。”

清商双腿跪地:“周公子,你不懂的,我们这行的规矩,一旦被发现,那么就要立即处死。”

周琦仰躺在榻上,一派悠闲:“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此话当真不假。”笑眯眯地看清商,“东宫的规矩就不太一样,我们的细作若是被别人抓着了,就随他们去,而别人的细作落到我们手里,只要有心变节,虽不能重用,但留一条命,置办些田产还是不成问题的。”

清商惊疑不定:“恕奴婢直言,公子自己都是朝不保夕,还想着招安别人,是不是蠢了些?”

周琦点点头:“轩辕符可以不假思索地杀了你,但他犹豫了半年,我却还好好地活着。你大可以杀了我封口,但你真的有把握轩辕符对你毫不动怒?你也可以去向轩辕符剖白,恳求他对你网开一面。”病痛使他双颊消瘦,一身风姿也早已被折辱得七七八八,但他的双眼却如同秋水上的微澜,更加勾魂摄魄。

周琦很有些抱歉地笑笑:“轩辕符不算是冷酷无情之辈,他也许会答应你。但当天,或者隔日,他就会得到消息,你我二人有染。”

清商瞪大眼睛:“卑鄙!”

周琦不以为意,继续道:“你没有发现么,其实你已经死路一条了。若想活下去……”

清商眼眶红透,恨恨道:“连我这样的小人物都不放过,任何人都可以算计利用,简直没心没肺,无情无义,寡廉鲜耻到了极点!王爷碰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周琦笑笑:“谁说不是呢?”

看了看天色,他淡淡道:“现在,为我掌灯。”

清商愣愣地看周琦撬开一块地砖,从里面抽出一本书,书里夹着几张纸。

周琦手下动作不停,神情却是极度地认真。

用极锋利的匕首将每个字分开,细细对上每个笔画,提笔补缺,再找一张上好的生宣,将纸片粘上去。

清商神色诡异:“这就行了?”

周琦笑笑,将整张纸放进水里,清商刚来的及发出一声惊叫,就见周琦已经把纸拿了出来。

即使墨迹陈旧,但仍是被晕染出一个一个墨点,周琦不紧不慢地用砑石磨平背面,吩咐道:“哪里太阳好的时候,趁没人拿出去晒晒。”

清商咬唇:“你又骗王爷?你以为王爷看不出来么。”

周琦打开窗,漠然仰观月上流云:“当一个人对某样东西有了怀疑,证据哪怕只有三分可信,那也就够了。”

第九章

轩辕符神色复杂地看着手中的书信,看向堂下瑟瑟发抖的幕僚们。

“对比过王谦的字迹了?”

“回王爷的话,这信沾了水,有些难以辨认,但确实是王相的字没错。”

除周琦外另一录事陈仁和斟酌着道:“王爷,虽然字迹是王相的,但是也有可能是他人伪作。听闻鄯州有个老先生,善于装裱,不如……”

轩辕符右手五指缓缓并拢,众目睽睽之下那信笺变成了一张废纸。

没有人敢发声,轩辕符捏着那张纸,折出一道一道褶皱,目光却是波澜不惊。

张奎走进来,在轩辕符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轩辕符目光闪烁:“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诸位不想猜一猜么?”

众人面面相觑,有一人壮着胆子道:“难不成朝廷要给我们拨银子?”

轩辕符冷笑道:“天方夜谭。”

又一人道:“燕王反了?”

“突厥人打过来了?”

“黜置使死了?”

轩辕符抬起一手,殿内立时安静下来。

他露出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我们的储君,要来北疆了。”

轩辕符埋在周琦的身体里,突然停下动作。微微有些不适,周琦目光迷茫地回头。

“有个消息,本王觉得或许……你会想知道。”

周琦正要开口询问,却被突如其来的冲撞击溃了神智,只能抓着枕头破碎呻吟。

随波逐流,上下浮沉,然后相拥睡去。

第二日五更,轩辕符起身更衣,却感到衣角被周琦拽住了。

周琦眼底有浓重的阴影,显然一夜未眠。

轩辕符挑起嘴角,并无要开口的意思。

周琦叹口气,轻轻道:“那个消息。”

轩辕符依然不语。

周琦坐起来,锦被滑下,露出布满暧昧痕迹的身躯。

“求王爷……告诉我。”

轩辕符笑了,俯下身,在他耳边道:“你的主子要来看你了,对了,还有那个一直给你写信的同乡。”

周琦眼睛亮了下,但又随即暗淡下来。

“不想见他们么?”

周琦缓缓摇头,神情木然。

轩辕符笑得有些刻毒:“反正只要本王见了他们就好,对么?”

他逆着光站在门口:“本王会安排你和你那位同乡见面的,至于太子……本王倒想看看,他和他那不成器的父皇有何区别。”

“而你,又能抵上多少价码呢?”

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周琦复又倒下去,闷头就睡,直到日上三竿。

“少爷,少爷。”喊他的是素弦。

周琦抬眼,素弦见他眼里满是血丝,肤色惨白如同鬼魅一般。

素弦一惊:“少爷,你怎么脸色这么差?”

周琦却不搭腔,半晌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你说我哪里有脸去见他们?”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