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竹下寺中一老翁
竹下寺中一老翁  发于:2014年0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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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弦眼眶一红:“少爷,这又不是你能选的。”

周琦的笑声听起来有些破碎:“听你的口气,似乎我真的是个被迫卖身的军妓。”

素弦愣愣地看着周琦独自在那儿痴痴笑笑,突然福至心灵,伸手触碰周琦的额头。

烫的可怕。

张奎冲进酒肆的时候,轩辕符正与一个京城来的小白脸推杯换盏。

“王爷,周录事风寒又犯了,最后竟咳出血来了。”

轩辕符表情纹丝不动,执酒杯的手指却抖了下。

若无其事地起身告别,再疾驰回府。

轩辕符解下披风,随手往后一丢,边走边问道:“怎么回事?”

医官战战兢兢道:“回王爷,周公子应当是温病。”

轩辕符皱眉:“之前不是将养得差不多了么?为何又会复发?”

“周公子这脉象可不太好,想来应当是去年过冬时便受了寒气,然后被暑温激发,起病虽不很急,但邪热却被引入脾胃。加上周公子平日思虑过度,不曾好生休养,才导致今日病势缠绵,大损阳气啊。”

轩辕符点点头,径直进了里间。

周琦倚在榻上,头上缠着一层白布,竟如戴孝一般。他脸色蜡黄,嘴唇干涩发白,上挑眼角下一片青黑阴影,脸颊瘦削得凹了进去。

他正在吃药,瞥见轩辕符也不过略点了点头,

轩辕符冷眼看他,突然吟道:“去年花里逢君别,今年花开又一年,他乡遇故知,本是人生一大幸事,怎么你却病了?”

周琦忍住眩晕,把难以下咽的药汁一口吞下,冷淡道:“人间聚散似浮云,何喜之有,又何悲之有?”

轩辕符在他身侧坐下:“喜老友重逢,悲相逢苦短。”

周琦放下碗:“地北天南,会有相见,没什么好悲的。”

轩辕符挑起他的下巴,望进他漆黑眼眸:“那以色事人、雌伏人下呢?”

周琦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轩辕符手指在他唇上摩挲:“本王一直在想,若是你蠢上一些,或是再聪明一些;丑一分,抑或是再妖冶一分;纯良一点,抑或者再奸猾一点,本王都不会与你如此纠缠。”

周琦的喉头动了动,却仍是一言不语。

轩辕符像是在叹息。

“可偏偏便是你。”

该来的还是要来。

轩辕符最终选择在城郊大营招待他们。

太子和他的忠仆被请进一座偏帐,然后被人晾在那里,再无人过问。

周琦远远看着,太子托着下巴似笑非笑,样子是十足的慵懒,目光却未离开沙盘一寸;顾秉跪坐在一旁,时不时应和几声。

不知太子说了什么,顾秉轻轻浅浅地笑起来,平日总是木讷的脸孔多了些少年模样,眼角眉梢都显得灵动起来。

周琦莞尔,深吸一口气,稳步上前,掀开帘子。

第十章

轩辕符长身立于矮丘之上,远远瞥见太子缓步踱出营帐。

衣饰华美,翩翩年少。

洪坤陈仁和几个站在轩辕符身侧,都暗暗摇头。

轩辕符冷笑道:“对这个太子,你们怎么看?”

几人面面相觑,洪坤不屑道:“徒有其表,想来是个绣花枕头。”

“你怎么看?”轩辕符看陈仁和。

陈仁和斟酌道:“京中传来的消息,大致是说太子是个不成器的纨绔膏粱。下官不曾有荣幸与太子相交,自然也不知其本来面目。听闻昨日王爷在酒肆曾偶遇太子,想必王爷心中自有定论,就不用下官多费口舌了。”

轩辕符哼了声,不置可否。

按照轩辕符之前的吩咐,马奴给太子牵了匹乌孙马。此马身形极为硕大,足有一人多高,通体赤红,鼻孔里喷着气,颇为桀骜。

矮丘上众人对视几眼,都在等着看太子笑话。

太子却是气定神闲,绕着马转了两圈,最终抓住马的辔头,与它对视。

那边厢一人一马深情款款,这边诸人都是忍俊不禁。

“想不到太子竟是如此蠢材,比起王爷,简直就是云泥之别。”洪坤奉承道。

“此言差矣,咱们王爷是何等英雄,那草包太子怎能与咱们王爷相比!”

轩辕符皱眉:“都住嘴。”

只见太子猛然踩住马镫,翻身上马,一手紧抓着辔头,一手伸到前面,扣住马的咽喉。那马暴怒,在原地疯跳疯跑,太子几乎半折着身子,才险险贴在马背上,未被颠下去摔成肉泥。

轩辕符笑了:“咱们轩辕家,哪里来的蠢材?”

说罢,纵马向辕门奔去。

众人到的时候,太子已经气定神闲地坐在马背上,抚着烈马的鬃毛,像是逗弄宫禁里的狷儿。

见到轩辕符,太子扬眉一笑:“叔叔让侄儿好等。”

轩辕符指指远处群山:“太子骑术如此了得,想必也长于射猎了?”

太子夷然自若:“皇叔既有游兴,侄儿自当奉陪。”

虽仍是暮春,但先前大旱,陇右此时颇为酷热。一进山,有绿荫遮蔽,雾气缭绕,众人只觉凉意透心,颇为舒适。

轩辕符夹了夹马腹,与众人拉开距离,太子也会意跟上。

“觉得陇右如何?”

太子笑道:“自古河朔多英杰,而我轩辕氏亦起家于此,既是龙兴之地,自然三才合一,上天庇佑。”

轩辕符讥笑道:“想不到太子也信术士荒诞之说。”

太子意味深长道:“为何不信呢?凡事冥冥之中皆有注定,想当年太祖充州战毕,本欲渡河,但夜梦黑虎,心下惊疑,便暂缓出兵。皇叔应当知道,其他各路诸侯东渡者均全军覆没,尸骨无存。所以注定我轩辕家该定鼎中原,一统华夷,难道这不是天命么?”

轩辕符若有所思:“本王曾听突厥俘虏讲过他们的典故。”

“哦?”太子饶有兴致。

轩辕符淡淡道:“他们的可汗曾经梦见过白狼。”

太子也不恼,两人策马而行,均不言语。

突然太子引弓,对准半空中一头苍鹰,箭刚离弦,却被另一支箭射落。

太子笑眯眯地看轩辕符:“皇叔怎地如此小气?”

轩辕符淡然道:“那是本王养的猎鹰。”

太子唔了一声,点点头。

过了会,轩辕符亦挽弓射箭,眼看就要射中一只鹫,又有一支箭半途截住。

“难道是太子养的?”轩辕符冷冷道。

太子神色悠远道:“那是东宫第一宠鹫。”

轩辕符扫了眼那头毛几乎掉光,惨不忍睹的秃鹫,不予置评。

“方才在帐中,侄儿见到一个故人。”

轩辕符目不斜视,专心骑马。

太子也收敛了笑意,肃穆道:“孤出定陵一趟不容易,来凉州自然是有事相商。”

轩辕符不动声色:“哦?”

太子微微一笑:“侄儿不问皇叔借兵借粮,亦不用皇叔出手相助。”

“侄儿只要皇叔按兵不动,待到登基之时闻风响应即可。”

轩辕符冷笑道:“本王雄踞陇右,统兵数十万,而说句不好听的话,太子如今自身难保,随时可能被废,不知太子凭什么来与本王相商?”

太子凤眼闪过厉光:“就凭孤能荡平突厥,收复失地,一雪前耻。”

“打突厥凭陇右军力绰绰有余,支持太子抑或是四皇子五皇子于此又有何干系?”

太子打断他:“皇叔除非反了,不然出兵必须经由皇帝及中书省首肯。请问皇叔真的觉得史党或是清流有意起兵?”

轩辕符脸上阴晴不定:“陇右虽与京中隔绝,但托众细作之福,本王对朝中之事也算了解的七七八八。眼前单凭几封可能作伪的书信,就说王苏与突厥有私,是不是有些偏听偏信?”

太子沉默半晌,淡淡道:“皇叔可不要忘了,元佑之难后,本朝重文轻武,士族掌政,谁才是从中受益的那个。”

他不提,轩辕符都险些忘了,太子母家独孤氏乃是开国公侯,若不是在元佑之难中损失殆尽,太子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举步维艰的地步。说起对突厥的恨意,恐怕太子不在自己之下。不过,他与太子之前颇有过节……

似乎是猜到他想了什么,太子又道:“焉支山的事情,孤也听说了。”他不意外地瞥见轩辕符目光冷峻下来,淡淡一笑,两指向天,“孤以命,以轩辕氏基业立誓,焉支山脚江约意图谋害皇叔决非出自东宫号令,亦非周琦谋划。”

轩辕符冷笑:“皇族中人的誓约,本就是用来背弃的。”

太子侧头看他,威仪尽露:“或许,但皇叔请记得,孤首先是男儿大丈夫。”

轩辕符定定看他,露出一丝微笑:“你和你父皇不甚相似。”长叹一声,“焉支山一事,孰是孰非都过去了,本王也不再追究。夺嫡之争,本王无意参与,但太子登基之时,本王自会遣使恭贺。”

太子点点头,神色却不见轻松:“还有一事,希望皇叔能够答应。”

轩辕符面色不豫。

“周家愿用三十万两银子赎回周琦。”

轩辕符猛地勒住缰绳,胯下骏马长嘶一声:“三十万两,本王没记错的话,大内一年的开支也不过如此。”

太子察言观色,沉吟道:“若皇叔觉得不够,那……”

“只要皇叔同意侄儿此番把周琦带回东宫,日后待孤整顿朝纲事了,便会抽出手来北伐突厥。收复的瓜州,亦可以拨给靖西王府充当封邑。”

轩辕符笑得讽刺:“本王还真没想到,区区一个录事竟如此值钱,竟还抵得上一个州?”

太子长叹道:“所以,皇叔还是不愿意放人了?”

轩辕符猛然回头,目光如刀:“除非我死。”

第十一章

自太子走后,周琦的日子陡然清净许多。

虽然依然禁足,但门口院中的重重岗哨均已撤掉,甚至若是周琦坚持,还可以偶尔离开别苑四处转转。

轩辕符还是时常会来,不知先前太子与他说了什么,导致他性情有些大变。

他不再如往常一般冷言冷语、字字伤人,而是更加寡言,尤其在对着周琦的时候。

沉默地饮茶,沉默地听琴,沉默地交欢。

永日无语,相对无言。

周琦心里有数,太子与轩辕符密谈,无非是为自己澄清江约行刺一事,至于轩辕符信或是不信,他没有说,周琦也未问。

但想来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离开凉州了。

永嘉四年五月初六,立夏,轩辕符率凉州大小官员前往姑臧龙王庙祈雨,周琦未随行。

别苑的云杉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周琦边嚼着煮蚕豆边写家书,写累了便抬眼看看,日丽风和,天高云淡。

七月十五,鬼节,轩辕符留宿别苑。

夜半周琦披衣起身,找了一打纸钱,又叠了数个纸船纸锭。

找了片荒地,随手在地上画个大圈,写上人名——江约、李大牛、郑总管、莫旭、越溪楼的姑娘们……

众人都已睡熟,周琦默默用竹棍挑着纸钱,看着余烬带着些微火光慢慢飘远。

明明是三伏暑天,待烧完纸钱却已是手足冰凉。

业火三千纵能焚毁天地,又岂能烧净冤孽业障?

八月十五,中秋。

轩辕符派人送来一柄琴,虽不似焦尾名贵,但也称得上琴中翘楚。

周琦试着弹了一段,无奈疏于练习,曲不成调。

与琴一道捎来的还有几块胡饼,或许是从中原捎来,早已不太新鲜。周琦却仍掰成数个小块,分与忠叔素弦等人。

周琦吃着胡饼,赏着明月,本该睹物思人,却无端笑了起来。

他有些想喝粥了。

九月初九,轩辕符携府中老幼至城郊天梯山登高,周琦懒散,不曾攀上峰顶,只在山腰吹了吹风。

晚间回到府中,周琦吃了三块重阳糕,喝了三杯菊花酒,又写了三封书信。

亥时三刻,轩辕符来过,搂着周琦睡了几个时辰,天未亮便走了。

后来周琦从清商那里听闻突厥内乱,左贤王被部下戗杀,其子阿史那乌木袭爵。

除夕,轩辕符在武德殿大宴群臣,爆竹声声响了彻夜,周琦缩在小院里,被吵得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从枕下抽出锦盒,细细翻阅。

入陇右近两年,收到家信七封,顾秉书信五封。

左右无事,周琦便坐在案前,把每封信誊抄了两遍,直到每个笔画都烂熟于心,信手拈来。

父亲的隶书笔势开阔,收尾圆润,已不再拘泥于格局,臻于化境;二哥的章草放纵流动,遒劲恣肆,许是公事繁忙,有些字迹颇为潦草,需对比前文方可辨认;顾秉的楷书娟秀圆润,清瘦挺秀,从头至尾无一处删改,整整齐齐仿佛用标尺量过一般。

周琦莞尔片刻,横竖毫无睡意,干脆模仿几人笔迹,自己给自己写起家书来。

边写边笑,直至东方大白。

永嘉五年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凉州虽不似京中热闹,却也是处处张灯结彩。

周琦跟着轩辕符登上城楼,已有下人做好了天灯请王爷题字祈福。轩辕符看了眼周琦,也递给他一个。

轩辕符不假思索沙沙几笔,一蹴而就,周琦却愣了半晌,才最终草草写了几字。

苍茫夜空中只见无数天灯迎风而上,寥如晨星。

幽暗之中,轩辕符似乎对周琦说了什么,但无奈夜风太大,那些话语便也被风吹散,转瞬即逝。

二月二,龙抬头。

周琦数了数,过去一年他竟写了百余书信。

将信分门别类收进锦盒里,周琦粲然一笑。

似乎是时候了……

第十二章

京中终于传来消息,太子将与史家小姐定亲,婚期定在七月。

夺嫡热门四皇子背后是以王丞相苏太傅为首的清流士族。

而太子轩辕昭旻则拥有先帝旧臣的拥蹙,由于先帝尚武,当今尚文,故而除却江东周氏,其余均为武将世家,如陇右独孤,关中赫连。

史阁老的支持,犹如最后一根稻草,将原先平衡的局势一朝打破。

至此,攻守易形。

永嘉五年三月初三,既是上巳,亦是清明。

五更未到,周琦便在延宁殿阶下等候。

胡总管迎出来:“周公子,今日怎地这般早?王爷尚未起身,要老奴进去带话么?”

周琦长身肃立,低垂着头:“不用劳烦总管了,没什么大事,我在这里等着便好。”

这里与两年前并无二致,一般的冷寂硬朗,一般的毫无人气。

许是他二人谈话传进殿内,只一炷香的功夫,胡总管便从里间出来,引周琦进去。尚是早春,北疆的清晨仍有几分寒意。偌大的榻上铺着厚厚的毛毡,轩辕符半躺半坐其中,睡意惺忪。

周琦行礼:“王爷。”

他微微侧过头,似乎在揣测周琦的来意。

“何事?”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再无多余言语,相看两生厌。

周琦苦笑:“王爷,今日是寒食又是上巳,下官想出去走走,踏青游春。”

轩辕符回过神来,方才留意到他今日他竟褪下青衫素袍,重又换上锦衣华服,不由颇感惊讶,睡意都去了几分:“若非本王强邀,你已有半年不曾踏出院门。怎么突然有了兴致?”

双膝点地,周琦涩然道:“家兄离世已有一年,这几日便是他的祭日。虽不能亲临祭扫,但总得烧些纸钱以尽棠棣之义。”

双眉紧蹙,轩辕符道:“既是烧纸钱,哪里不都一样,府内府外又有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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