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竹下寺中一老翁
竹下寺中一老翁  发于:2014年0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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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琦翻身上马时,下意识回头看了看,碧海无际,清泉依旧,仿佛不曾有人来过。

回到帐中,周琦愣了愣,轩辕符正坐在毛毡上,旁边摆着那张焦尾琴。

“下官参见王爷。”

轩辕符挥了挥手,心情似乎不错。

“广陵散。”

周琦看他:“王爷觉得下官是琴姬?”

轩辕符爽朗笑道:“哪有凤仪这般能抄录能骑马还敢和王爷顶嘴的琴姬”

周琦无奈叹息,跪坐下来,随意拨弄了两下琴弦。

“怎么了?”轩辕符挑眉看他。

周琦沉吟:“自嵇康之后,世上再无广陵散。如今听到的广陵散,多是后人伪作,不如这样,我为王爷奏一曲阳关罢。”

轩辕符点了点头,突然又道:“琴,本王只是借你,不是还你。”

周琦失笑,潇洒一挑,便有宛转琴音如诉如泣,幽幽而奏。

送走轩辕符,周琦取水小心翼翼地将名册浸湿,黑色的墨迹慢慢氤氲出来。

周琦不无惊讶地笑了起来,字迹很熟悉,看来顾秉在东宫颇受器重,竟能经手如此机密。

一串串熟悉或是陌生的人名后,有寥寥几笔朱砂圈点出了他们的命运。

周琦找到了江约的名字,旁边写着——死间。

第十一章

整整一夜周琦枯坐在案前,死死地盯着这份名册,直到东方大晓。

几乎是僵硬地将名册烧掉,瘫回毛毡,周琦才闭上酸涩的双目。他知道,这些名单上的活生生的人,有的也许足够幸运,能够活下来,而其他的大多数,都会沦为为王权争斗的祭品。

一将功成万骨枯。

或许,这其中,也有他周琦。

“你的文章不错,”轩辕符随手翻着周琦刚递上的文书,“本王实在是好奇,为何你科举竟如此平平。”

周琦懒散道:“王爷谬赞了,下官的学问从小就不好,能中举都已是祖宗庇佑。”

轩辕符看他:“昨夜未好好休整?”

周琦的目光游移在毛毡上,点头:“一夜未眠。”

轩辕符失笑,往旁边挪了挪:“坐,并无外人那些虚礼就省了吧。”

瘫坐在毛毡上,周琦笑道:“如王爷这般体恤下属的主帅真是世上少有。”

轩辕符似乎是坐累了,干脆躺了下来,颀长的身躯几乎伸出毡外。

“你对京城的事怎么看?”

周琦眼皮沉重,回道:“京城的事?”

“别装傻。本王那几个侄子,你都见过么?”

虽然才过了大半年,想起洛京,周琦却觉得好像是十年前的记忆一般,模糊得可怕。

“下官有些记不清了,但大约都是见过的吧。”

轩辕符低笑:“过两个时辰,本王有客来访,凤仪,想去见见么?”

周琦皱眉:“若是涉及机密,下官在场恐会惹人猜疑。”

撑起左臂,轩辕符极其认真地看着他:“若是你不在场,惹人猜疑的,就是本王了。”

轩辕符端坐在帅帐之中,左首坐着卢昂,右边坐着周琦。

来使是个中年男子,约莫三十出头,颇有气焰。

“在下史渊,见过王爷。”

卢昂和周琦对视一眼,轩辕符笑道:“你的官位呢?有朝廷的文书么?本王可不记得有什么姓史的故人。”

史渊双手拢在袖中,皮笑肉不笑:“在下刚刚被任命为陇右道黜置使,受上命至陇右按察。”

卢昂淡淡道:“按本朝律例,藩王在封国之内,享有封邑军队,但不得过问朝事。同理,王府以及陇右军中事,恐怕黜置使大人也无权干涉吧?就不知史大人不远万里,来此边防之地,到底有何用意?”

他的口气不善,史渊也并不惊慌。

“王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下官代天巡狩,路过此地,见兵马调动频繁,便前来探查一二已尽本分,这恐怕无可厚非吧?”

周琦忍不住冷笑道:“地方文官干涉军务,下官倒是头一回听见,史大人真是让我等长见识了。”

史渊如蛇蝎般的目光扫过周琦:“不瞒王爷,此番下官前来是有机密要事与王爷相商,这里人多耳杂,不知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轩辕符抬眼看他:“这里都是本王的心腹,但说无妨。”

史渊语气强硬:“事关体大,下官想与王爷单独说话。”

很有些不耐烦,轩辕符冷冷道:“要么在这说,要么,便不要说。”

不欢而散。

送走史渊后,卢昂有些气急败坏地看轩辕符:“王爷!你知道,史渊是史阁老的儿子,得罪他对我们没有半点好处!”

轩辕符懒懒道:“得罪我,对他们就有好处了么?”

周琦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一边煎茶。

“王爷,用茶么?”

轩辕符看他:“所以此处比起凉州,是水好还是茶新?”

周琦慢条斯理地将茶水从母杯中分出三杯,放在杯托上,挑眉看他:“王爷嫌弃?”

轩辕符挑了杯离自己最远的,一口饮下:“不错。”

周琦翻了个白眼:“牛嚼牡丹。”说罢,双手将杯托、杯盖连同杯子一起平端至眉间,微微欠首。

“下官敬王爷。”

轩辕符看着他慢慢啜饮,方才由史渊引起的焦躁平复了大半,勾起嘴角微微一笑,也学着他的样子饮起茶来。

一旁的卢昂见他二人对坐品茗,急得跳脚:“到这个时候了,王爷还有空附庸风雅?王爷要知道,史渊他是……”

轩辕符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本王从不附庸风雅。”见卢昂气急败坏,扬眉一笑,“本王是真风雅。”

卢昂掀起帐帘,转身就走。

周琦看轩辕符:“王爷不信任卢大人?”

轩辕符低头,转着杯子:“也许乍一看是这样罢。”顿了顿,“你觉得本王信任你么?”

周琦诚实地摇了摇头:“不过,王爷不算讨厌下官。”

轩辕符大笑:“读书人都这么自以为是么?”

沉默半晌,周琦缓缓道:“起码下官是如此希望的。”

轩辕符放下茶杯:“走,咱们出去溜达一圈。”

或许是不用行军,二人悠游自在,过一个时辰便上了焉支山顶。

轩辕符用马鞭指着前方:“凤仪,你看。那便是祁连山。”

周琦眼力远不如他,直看得眼眶酸痛都没找到所谓的祁连山,气道:“难道这祁连山还是个势利眼,偏不让我这样的微末小吏看见?”

轩辕符索性纵马到他身边,从他身后向上指:“喏,那里。”

周琦努力分辨,终于在云海层叠中看到一道苍白的细线。

“你如何得知那便是祁连山?”许是只有两人并驾,周琦的口气也随便了起来。

红日自云海间喷薄而出,轩辕符眯起眼睛,仍死死地盯着祁连山顶:“从前祁连山便是匈奴的圣山,匈奴语的祁连读做‘格里’,是天的意思,祁连山便是天山。”

他的侧脸似乎被日光晕染成浅金色,眼里尽是狂热。

“突厥人,”他冷笑,“在突厥语里祁连山叫做腾格尔塔格,依旧是天山的意思。我猜,此等西戎根本就分不清,天山、昆仑抑或是祁连。”

周琦忍不住插嘴:“但他们依然可以让天启的军队一败涂地。”

轩辕符回头,有冰冷的怒意从他的眸子射出,如同箭矢:“元佑之难,就是一个笑话。你知道么,本王研读过每一场战役,每一座城池。按照战理,皇叔没有理由会输掉此役。”深吸一口气,他凝视着周琦的眼睛,“二十万人埋骨黄沙,不是死于外族猛士的刀枪。”

周琦哑声问道:“而是?”

轩辕符的笑里含着悲意:“有个道理,他们明白得太晚了。元佑将领如是,父王亦如是。世上最狠毒无情的,并不是刀剑棍棒,钩戟长铩,而是高官权贵的韬略手段,计谋权术!”

第十二章

月明星稀,焉支山脚。

周琦快步走着,从茂密林树与山间溪涧中穿行而过,仿佛身后有人追赶。

山阴处有块大石,大石旁有一人独立。

史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虽然焉支山不若祁连山终年覆雪,但夜半深山终是有些凉意,史渊穿着狐裘却执一把纸扇,颇有些不伦不类。

周琦直视他的眼睛:“你留书叫我来此?”

史渊笑道:“明知故问。”

周琦冷冷地看着史渊,忽而道:“你不是史渊,你是谁?”

“史渊”哂笑:“重要么?”

周琦看着他,也笑了出来:“对我来说,自然无关紧要。”

两人对视一笑,“史渊”道:“无论如何,你我二人在此处的目的想来是一样的吧?”

周琦道:“根据我的猜测,靖西王想来已经安排好了后招,必会寻衅起事,攻打突厥。”

“史渊”冷笑:“既然都是聪明人,那便有话直说好了。三年之内,陇右绝不能有战事!”

周琦轻声道:“可有些事情,是兄台所不知的。突厥乃是王爷心结,若是不能完败突厥,王爷恐怕万万不会死心。”

“史渊”嘲讽道:“从前以为靖西王算是一世枭雄,如今看来,也是一个怨天尤人目光短浅的匹夫。他以为元佑之役胜了,不用戍守北疆,他爹就不用死么?”他的表情多少有些怨毒,“若是有人要他死,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

周琦皱眉:“死者已去,此等话还是少说些吧。”

“唰”的一声,树枝似乎摇晃了下,“史渊”一惊,右手已然搭载佩剑上。

周琦却似乎毫不在意,接着道:“说这些有的没的,于事无补。如今陇右军与突厥箭拔弩张,左贤王虎视眈眈,靖西王蓄势待发,你家主子就没给你什么良策?”

似乎确实未有人声,“史渊”放松下来:“即使靖西王有领兵之权,但若内阁未首肯,依照天启律,他也不得擅发一兵一卒。”

周琦转身,走了几步,回头意味深长道:“可大人是否想到,在某些情况下,一方统帅有权便宜从事?”

“史渊”愣住了,周琦漫不经心的声音越飘越远:“你道王爷是个莽夫么?你没想到的,恐怕他早已着手去做了。”

第二日,周琦掀开帐帘时,轩辕符正在用早膳。

“一道吧。”轩辕符嘟嘟囔囔道。

周琦笑了笑,在他旁边跪坐下来,正要拿馕饼,轩辕符却拍拍他,继而神秘一笑“有好东西。”

当一个偏将端着盘子进来时,周琦不能说不惊诧:“此处怎会有粥?”

轩辕符将勺子放进去,推到他面前:“可惜没有小菜,公子你将就着用吧。”

周琦看着面前稀松平常的稻米粥,不由得从心里生出阵阵暖意来。

他轻轻道:“王爷也尝尝?”

轩辕符笑道:“这种南方人的东西,本王吃不惯。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你就吃罢。”

周琦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自己似乎也有数月未食粟米了,如今竟在边陲最西北吃到,想到这里,香糯爽滑的米粥竟兀然变得苦涩起来。

放下碗,周琦看轩辕符,两人对视,眼神皆有些复杂。

“如果,”周琦终还是先开口了,“我是说如果,有日我死在这里,王爷能否念及近一年来的情谊,将我的尸首送回江南,落叶归根?”

轩辕符面色僵硬了下,摇了摇头:“本王不会让你死的。”

“至少,不会让你死在别人手上。”

周琦心下有些凄然,却听张奎突然道:“王爷,卢长史让你赶快过去。”

轩辕符皱眉:“何事惊慌至此?”

张奎抬眼看了周琦一眼,跪在轩辕符身侧,低不可闻道:“突厥人屠了一镇子的人。”

周琦笑道:“王爷,下官正好有些文书要誊抄,先告退了。”

回到帐中,周琦指尖微颤,浑身发凉。张奎不知道,他识得唇语。

屠城本就是奇耻大辱,不管是为一镇子的亡灵报仇抑或是向突厥示威,轩辕符都有立场也有理由发兵伐虏,以偿夙愿。

朝中有人最好借刀杀人,借突厥之手斗倒了先帝,逼走了先靖西王,最后再痛下杀手,然后圣上登基,他们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其煊赫。

若是此战,靖西王能够打败突厥,那些隐匿在朝野中指爪张扬的鬼魅魍魉便失去了帮手和依托,也许他们的权势会被挑战,他们那层宽宏仁善的遮羞布也终有一日被扯掉。“史渊”来到陇右,怕也是出于这些人的恐慌罢?

从私心来讲,轩辕符的打算,周琦不是不赞同。

只是世上的事情,哪怕出发点再好,时机不对,也不过适得其反。

京中正斗得你死我活,此时边疆再起兵戈,帮了谁的忙,又遂了谁的意?

周琦在帐中走来走去,自己的立场,轩辕符一清二楚,却从不避讳。想来对此局势,他应当胸有成竹,谋划至今也非一年两年之功。他盘算的滴水不漏,想要打破倒也不易,可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再经不起许多思量。

周琦停住脚步,目光冷凝。

步到案边,提笔行文,到底是文思敏捷,不多会便写出了三封密信。

周琦微微一笑,将密信放入袖中,踱出帐外。

想来正在练兵,营房里空空荡荡,除了站在帐口的执戟郎,就只有少许卫兵在来回巡视着。周琦饶有兴趣地在营房里绕来绕去,最终脚步停在伙房。

“呃,这位大人。”想来火头兵极少见到官吏,讲话都语无伦次起来。

周琦好像稀松平常的样子:“本官肚子饿了,四处找不到人,便来寻些东西吃。”

火头兵受宠若惊,便急急忙忙进去准备了。

有锅碗瓢盆的声音传出来,周琦蹲下,轻轻抚摸着羊圈里的羔羊。

擅于奏琴鼓瑟的手指修长而又有力,羊羔“咩咩”地叫了几声,很是受用。

“大人,东西做好了。”

“哦,那便多谢了。”周琦起身接过吃的,还不忘最后拍了拍羊羔毛茸茸的头。

第十三章

接近子夜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

周琦睁着双眼,愣愣地看着帐顶,乍看似乎是在发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是何等焦心如焚,愁肠百结。

来陇西之前,他本来有种种打算,反间计,美人计,苦肉计,甚至……

他手下有死士,完全可以刺杀轩辕符,而不留痕迹。

可如今,一切都被打乱了。

若是两年前,尚在姑苏眠花醉柳、游湖赏月的周琦绝不会想到,自己会坐在北风呼啸处,虚度日日晨光。周琦披衣坐起,几乎是麻木地听着雨水敲击在帐上,发出一种沉闷顿挫的声响。

轩辕符对他是真的不错,甚至可以算的上体贴关照,即使从一开始就已经明了,他们从来道不同不相为谋。轩辕符的身世,阅历,谋略,每一样都是出类拔萃,性情虽有些阴厉无常,但也绝不是无理取闹,仗势欺人之辈。相处久了,还会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未至而立的青年。爱玩爱闹,时常纵马游猎,喝醉了也会狂歌痛骂,喜欢宝剑美人,兴致来了也会宠幸胡姬军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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