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竹下寺中一老翁
竹下寺中一老翁  发于:2014年0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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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琦微微一颤,低下头去,看在轩辕符眼中却是实打实的做贼心虚。

敲敲书案,顿时有宦官跪着上前,手里还捧着什么东西。

周琦看都没有看一眼,因为他知道,那便是他的焦尾琴。

轩辕符点了点头,宦官便把琴奉上。平常舞刀弄枪的手指划过琴弦,奏出的依然是铿锵之声。

延宁殿很是昏暗,纵使室外艳阳高照,殿里却依旧鬼气森森。

“越溪楼,听闻连一砖一瓦,一梁一柱均是从江南运来,更不要说浣纱沉鱼的美人了。”轩辕符双手缓缓举起琴身,迎着朱门透进的微光细细端详。

周琦冷眼看着他,心境慢慢沉淀下来,不觉丝毫惊惶。

“啊,就是这里了。”他终于把琴翻了过来,手指灵巧地抚上底座。

周琦上前一步:“王爷,不要。”

“不要?”轩辕符故意拖长了声音,喑哑的腔调显得格外暧昧。

意识到被调戏了的周琦板着脸,干脆不做声了。

他终是撬开了底座,抽出薄薄一张纸笺。

“唔,果然是读书人,纸笺都是熏香熏过的,够风雅。”轩辕符随意地把纸递给身旁的黄门,“念。”

周琦表情纠结地扫了眼周围的宦官侍女,轩辕符身后的张奎,还有躲在暗处的卢昂,低声恳求道:“王爷,还是算了吧?”

轩辕符缓缓摇了摇头,冷硬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讥诮。

黄门打开纸笺,震了一下,哭丧着脸看向轩辕符:“王爷,真的要念?”

轩辕符不耐烦:“念!”

整间宫室只听见小黄门颤巍巍的声音:“芙蓉失新艳,莲花落故妆。两般总堪比,可似粉腮香。”

满室寂静,奴婢们忍笑得辛苦,张奎几个面有愠色,卢昂满面错愕。

而轩辕符,脸上阴晴不定。

周琦无奈道:“王爷,今日下官现眼了,以后再无面目在王爷帐下效力。”

半晌后,轩辕符忽而一笑:“本朝禁止官员狎妓,周琦你忘了么?”不等周琦搭话,他自顾自道,“这次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吧,那些淫词艳曲,本王就当没有听过。至于这琴,以示惩戒,本王便扣下了。”

他给了台阶,周琦没有理由不下,躬身道:“王爷宽仁大量,下官不胜感激。此琴也算是当世名琴,随意赠予青楼女子确实糟蹋了,拿来孝敬王爷才算是物有所归。”

轩辕符哈哈一笑:“也罢,这事就这么过去吧。周琦,上次让你起草的公文,可写完了?”

周琦尴尬:“下官前几日孟浪,还未……”

轩辕符摆摆手:“那便去写吧。”

周琦懦懦告退,就听轩辕符又道:“等等。”

他看着周琦,表情温和的有几分怪异:“你来这么久了,本王竟连你的表字都不知道。这么芝兰玉树的人,想必也有极其风雅的字吧?”

周琦僵了下,终还是不情愿地开口:“下官字凤仪,让王爷见笑了。”

周琦在众人的大笑中落荒而逃,回到自己的卧房。

关上门,他露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容,浅酌着一杯新茶。

卢昂确实算是个聪明人,知道他埋首案牍,偶尔抽空去青楼算是理所当然。但越溪楼来自吴越,而周琦是江南人,时常前去就必然有所图谋。

周琦每次光顾那里,都可以感到有人监视,此次,当他赠琴给吴女的时候,卢昂终于按捺不住地跳了出来。可惜,到底还是自作聪明。

他知道琴有问题,发现机关后沾沾自喜,但又却不敢在靖西王之前查看。他不知道的是,真正有问题的,并不是琴,而是素弦手里的,琴的包裹。

那晚,周琦确实有所发现,并悄悄写在一张纸笺上。只不过,他没有把它放在琴里,却缝在那包裹之中。

周琦自得其乐地品着茶,时不时想想轩辕符吃瘪的神情,心情大好。

虽不是女子,但他们没听说过,苏绣精绝冠于天下么?

周琦哼着小曲,洋洋得意。

第九章

碧天如洗,平沙落日;草木凋零,千军过境。

“一出凉州便痴痴凝望,难道北疆秋日景致也与中原殊异么?”

周琦回过神来,见轩辕符也放下手中舆图,顺着他的方向远目而眺。

“回王爷的话,天下之大,莫说塞北江南之远,就是洛京与苏州风物也是极为不同的。”

轩辕符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是么?”入凉州半年,周琦极少见其如此愉悦,似乎印象里此人哪怕是笑,也多是冷笑嗤笑狞笑皮笑肉不笑,如今日这般轻松怡然,更是头次见到。

他们轩辕家的血统倒还真是不错,一个两个连这个莽夫都长得人模狗样,周琦在心中暗道。

“苏州与洛京,本王都未去过。”轩辕符突然道。

周琦看他,不无惊讶。

轩辕符淡淡解释:“幼时住在长安,自六岁后,本王便未出过陇右。”

周琦略有恻隐,开解道:“其实,这些地方人未去之前多有神往,可真的身至该处,便会发现,不过如此。王爷没去过,倒也没什么可惜的。”

轩辕符瞥他一眼:“想不到周公子也会好言安慰,竟是个厚道人。”

周琦不忿:“下官虽然愚钝了些,可向来与人为善,温柔敦厚,王爷竟刚刚发现下官秉性,实在让人寒心。”

随手将文书舆图都扫到一边,轩辕符起身,舒展筋骨。北人身形高大,马车亦比南方宽敞高阔许多,但轩辕符站起仍颇感勉强,只能屈膝躬身。

周琦在江南时,自负昂藏,即使到了北边的洛京长安,也算是长身玉立美男子一名,可与轩辕符一比,顿时就矮了半头,少了八分气势。

“凤仪,”轩辕符突然唤道,“骑术如何?”

周琦嘴角又是一抽,靖西王最近一直以凤仪相称,倒不是看重他周琦,怕是想时时嘲笑他表字女气。

“虽不能与王爷麾下勇士相比,但也还是不错的。”

轩辕符掀开车帘:“在车里快憋死了,正好秋高气爽,不如随我出去溜达溜达?”

上了马的轩辕符简直和平常派若两人,在王府时的皮里阳秋喜怒无常瞬间消散无形,眉开眼展、颇有兴致。身边人见他心情不错,也各个喜形于色,一片太平。

周琦素喜游猎,在中原时就常和一些纨绔子弟飞鹰走狗,故而也还能跟上轩辕符。可时间一长就有些不妙了,渐渐的,周琦开始觉得体力不支,腰酸背痛,可反观轩辕符却好像屁股长在马鞍上一般,依旧策马扬鞭,疾驰如风。

周琦是个极其高傲的人,即使越发吃力,也还咬牙坚持。

终于,一阵发泄后,轩辕符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他肃杀的眼眸里此刻尽是奸计得逞的笑意:“凤仪,还好么?实在坚持不住了,我们就在此处扎营,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再启程,如何?”

不如何!周琦强忍怨气,脸色十分难看。

“王爷多虑了,下官只觉神清气爽,王爷无需为在下拖延行程,只管出发便是。”

轩辕符不怀好意道:“本来本王还担心凤仪你身子骨禁不住,既然如此的话,”他回头,对身后骑手吩咐道,“快马加鞭,争取明日前到达永昌!”

周琦只恨自己为何不晕死过去。

永昌尚还不是最终的目的地,但却已在河西走廊最东部,一路再往西,便是汉家数次伐匈奴的古战场了。

除了路途中偶作歇息,他们几乎奔袭一昼夜。

周琦一到永昌行馆就摸到自己的卧房,然后倒头就睡,一直到晚膳时将醒。

张奎的大嗓门在门外响起:“周录事,王爷传你用膳。”

周琦用被子蒙住头,闷闷道:“劳烦张校尉转告王爷,周琦尚有文书亟待整理,便不去了。”

张奎的脚步声走远了,周琦瘫在榻上,满足地哼了几声。

他的好心情却没有延续多久,片刻之后,张奎去而复返。

“周录事,王爷说了,若是今日做不完,就明天做,若是你不想做,就让陈仁和帮你做。总之,饭还是要吃的。”

他绕口令般说了半天,周琦听得头晕脑胀,又想起另一个录事陈仁和那张令人生厌的脸……

烦躁穿衣,对着铜镜照了照,面色惨白,桃花眼下垂着青黑的眼袋,实在是惨不忍睹。周琦推开门,对张奎淡淡道:“带路。”

还未走入正堂,就听得人声鼎沸,无比喧嚣。

靖西王驾临,永昌附近大小官吏连同驻守府军将领来的一个不差,给足了面子。

“凤仪,”周琦刚想找个隐蔽角落坐下,就听轩辕符叫他,“快,本王为你引见几个人。”

“这是武威军左将军洪坤。”

“这是番禾县丞黄大人。”

“这是……”

周琦头痛欲裂,疲惫不堪,却还得强忍着一一应酬。将近一天未曾进食,脾胃也隐隐作痛,晚膳就摆在不远处的案上,触手可及却碍于礼数不能大快朵颐,简直就是天大折磨。

“周琦,本王有事和你交代,过来。”此时轩辕符的声音如同天籁,把周琦从虚与委蛇中解救出来。

轩辕符正手法熟练地撕着一块烙饼,分了一半给周琦,自己先咬了一口。

周琦小口小口地吃着,早已分不清这饼是什么味道。

“出门在外,就别挑三拣四了。”轩辕符用烙饼蘸了点辣酱,“日后,起码半年内,你都要过这种日子。”

周琦睁大眼睛看他,表情有几分惊恐。“王爷不回凉州了?”

轩辕符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这趟咱们出来是巡视戍防的,你不知道?”

周琦点头:“下官知道,但巡视,不用半年吧?”

轩辕符冷笑:“果然是花天酒地不问国事。”就着羊肉喝了口酒,“突厥近来蠢蠢欲动,陈兵十万于甘州,他们的左贤王亲自领兵驻扎于祁连城。”

周琦面色凝重,皱眉:“王爷可曾向朝廷禀报?”

“那是自然,怎么了?”轩辕符看他。

周琦轻轻道:“我来之前,朝廷已有一年未曾收到过陇右邸报,朝野上下都以为陇右是一片太平。”

第十章

马车里,周琦和轩辕符都是默默无语,

终于,还是周琦打破了沉默:“我们马上要去哪里?”

轩辕符双眉紧锁:“焉支山。”

“胭脂山?那里产胭脂?”

轩辕符没好气地看他:“你什么时候能稍微正经一些,把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暂时先忘掉呢?”

周琦冷哼一声:“王爷你有胡姬,就不允许下属偶尔也解闷一下?”

轻咳一声,轩辕符继续道:“焉支山,位于凉州和甘州交界,往东便是凉州,往西便是甘州。我们驻扎之地叫做大斗军,离焉支山只有数十里。”他顿了顿,回想了下,“翻过焉支山,再渡过弱水,就是祁连城。这样算算,我们和左贤王也不过百里之遥。”

周琦点点头,一种莫名的感觉笼上心头,冥冥之中,有危险的气息向他们逼近。

很是不祥。

八月秋风老,此时已是九月,焉支山却还是一片翠绿,也不甚寒冷。

见周琦如痴如醉,轩辕符笑道:“此地不适合练兵,但游赏游赏还是不错的。”

周琦疑惑:“不冷不热,群山叠翠,四野开阔,怎会不适宜练兵?”

轩辕符伸出五指,仿佛想捉住山间的流风。

“你当战场之上,处处山光水色、风景宜人么?”

他回头看周琦,眼角眉梢尽是肃杀之气:“周琦,若是与突厥有一战,此战本王是一定要胜的。”

周琦不语,眼神犹如远处山岚中的雾霭,飘忽不定。

轩辕符看他一眼,又道:“本王知道你来必有缘由,不管是何人主使,有何目的,只要不妨碍征突厥大计,本王尽可以不过问,尽可以不追究。”

周琦心内一震,原可以搪塞过去,可对着此刻的轩辕符,他说不出口。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喜不怒,不哀不戚,只是很认真。

可对着那样认真的脸孔,周琦只能轻轻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只能向王爷保证,若有一日周琦对王爷不利,决非出自周琦本心。”

轩辕符的目光霎时黯淡下去,周琦看着他,突然想到,面前也不过是一个夙愿未尝,父仇未报的可怜男人……

周琦突然开口:“只要不妨害朝纲大计,王爷没有谋逆之心,周琦便是王爷的忠臣良属。”

轩辕符很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轻轻道:“当真?”

周琦扬起下巴,倔傲道:“君子之诺,纵山崩地裂,亦绝不背弃。”

“好,”轩辕符拍上他的肩膀,“希望你能永远记住你今日的话。”

周琦笑笑,心中大石却愈发沉重了。

汉时卫霍西出河朔,击溃匈奴,夺焉支山,匈奴人悲叹“使我匈奴妇女无颜色”。而如今,焉支山尚存,而率精骑奔袭万里,开疆拓土的将军们,早已经不在了。

今日靖西王厉兵秣马,周琦谨小慎微;四皇子咄咄逼人,皇太子步步为营;史党佩金带紫,清流钟鸣鼎食;纷纷扰扰,热热闹闹,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可是几百年之后呢?

谁又是真的笑到最后了?

轩辕符忙着练兵,无事可做的周录事悠然漫步于巍巍青山之中,感慨连连。当他拈起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准备继续伤春悲秋时,突然有人叫他。

“周录事。”

周琦回头,发现是个从未见过的人,长得极为平凡,湮没在人堆里就再难寻觅。

那人悠悠吟道:“燕懒莺慵春去也。”

心中大喜,周琦微微一笑:“落花犹是东风主。”

那人长揖在地:“周公子受苦了!小人江约,之前为大公子差遣。”

周琦赶紧将他扶起:“都是自己人,讲这些虚礼作甚。”

江约打量他,低声道:“公子上次捎去的消息,上面已经看到了,很是嘉许。”

周琦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殿下的吩咐,一是让公子继续探听,二是若真的战事在即,公子可便宜从事,为大事计,万万不可让靖西王与突厥交战。”

周琦皱眉:“可我只是区区八品录事,哪里能左右得了王爷的决策。”

江约张望四顾,见并无旁人,偷偷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

周琦接过,飞快地塞入袖中。

江约低声道:“陇右为西北要冲,靖西王亦据雄兵数十万,如今天下大势未定,如此人物,各方都在争取。”

周琦默然点头,心里却并不舒服。

江约侧过身,以便注意四周的风吹草动:“这个名册里面是各方埋藏在陇右道的细作刺客名单。这是上个月从东宫捎来的,不能保证全部准确,你挑着看。”

周琦点点头,手在袖子里摸了摸,然后闻了闻,轻声问:“矾书?”

江约灰黄的脸上露出一抹几不可查的笑意:“将门无犬子,果然是周家的三郎。这样,陇右道的事情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

周琦蹙眉,听出他话中不对,无奈远方依稀有马蹄声渐近,便不好再讲,只好匆匆拍了拍江约的肩膀,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密林深处。

“周录事,今夜扎营于白狼谷,王爷请您回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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