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竹下寺中一老翁
竹下寺中一老翁  发于:2014年0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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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之间,声讨之声不绝,周琦看了看靖西王,只见他好整以暇托腮观望,似乎等着看周琦的笑话。

怒气填胸,周琦冷笑道:“下官失神是因为下官所目睹之凉州和传闻相差甚远,故而一时有些错愕,并无丝毫不敬之意。素闻王爷胸襟大度,必会体恤下情,宽宥一二;但若王爷执意以此追究下官,周某也绝无怨言。”

靖西王抬首与他对视,眼中寒度让周琦一僵,身形却不见佝偻。

“哦?本王倒是关心周大人先前听到了什么关于凉州的传闻?”

周琦倏地抬头,直盯着靖西王,说道:“之前无论是在姑苏还是在洛京,世人谈起王爷,都说王爷勇冠三军,仰不愧天,乃是天启朝第一骁将;谈起凉州,都说在凉州选贤用能,不论郡望出身,只论功勋才智。”

靖西王意味深长道:“所以既然大相径庭,那么周大人见到的本王是个藏头露尾的匹夫,本王的凉州纷乱无道,用人唯亲?”

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不需手持刀枪威胁恫吓,漫不经心的只字片语也可杀气纵横。

靖西王无疑是其中佼佼。

周琦没有移开目光,嘴角挑起一个讥讽的弧度:“下官不曾也不敢那样毁谤王爷。只是周琦入凉州以来,因着在下的门第,处处被关照,事事被过问,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一视同仁,唯才是举么?”他在“关照”及“过问”处咬字极重,随即又沉声道:“何况,凉州不是王爷的凉州,凉州是天子的凉州!”话音未毕,殿中一片哗然。

周琦傲然直立,他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微微发亮,妙年洁白竟不逊头上玉冠。

靖西王眯起眼睛,玩味道:“方才本王措辞不当,本王的凉州,用词确实有些欠妥了。”

周琦心下刚刚一松,就听靖西王道:“应当是,本王的,陇西才对。”

那一霎那,他的眼神,有如鹰隼。

周琦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起身,随意理了理久坐而凌乱的长袍,走到自己身边,漫不经心道:“周录事初来乍到,应该还没四处看看吧?”

说罢,便率先走出殿去。

周琦戾气还未收敛,被他没头没脑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就见上次带路的那个偏将没好气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

靖西王带着一队亲兵策马狂奔,周琦为了不落下风,也只能咬牙跟上。

穿过布局规整的坊间,还有摩肩擦踵的市集,人居稠密,周琦在心里估略了下,除去军士,凉州城内十万户应当是有的。

出了安远门,景致慢慢荒凉起来,沿路道旁遍植桑麻,还有一些不识得的当地黍禾。周琦皱眉,发现耕田犁地的大多是精壮男子,田野之间,也并无民居。

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疑问,一直跟着他的那个偏将开口:“我朝采用屯兵制,他们都是来戍边的。”

周琦点了点头,想起这些人背井离乡屯垦开荒,心下不由得一阵凄凉。

那偏将嗤笑一声,似乎在嘲弄读书人多愁善感。

周琦心中冷笑,口中道:“几次劳烦带路,算是有缘。不知将军大名?”

偏将桀骜道:“我是王爷座下翊麾校尉张奎。”

周琦顿时了悟,此人官位不大,也不过是个七品武官,但胜在随侍靖西王左右,狗仗人势,故而平素行事才如此跋扈。

那张奎又道:“周录事,你今日在大殿之上斗胆冲撞王爷,日后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你要知道,在北疆,开罪了天子倒是无妨,可与王爷作对……”

他没有说完,但言下之意连傻子都能揣度出来。

周琦正仔细打量远处城郭,闻言微微一笑:“张将军真是玩笑,借我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和王爷作对啊。何况我对王爷一片忠心,又怎么会有那般心思。”

当远村炊烟依稀可见之时,众人终于停了下来。

周琦打量着面前的瓮城,用手拍了拍,发现黄土被夯得极其结实,不由好奇问道:“为何不包砖?那样不是更牢么?”

有人回答道:“守城之要,不在砖墙之坚,而在兵马之雄。”

周琦下意识答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天时地利人和,纵使士兵再骁勇善战,失了地利,恐怕也难成事吧?”

那人轻笑,周琦回头,惊诧发现方才对话那人竟是靖西王,一时间尴尬莫名。

靖西王比在王府的时候略微随意一些,褪去繁复冠冕,只着武牟常服,阴戾之气顿时去了三分。

他淡淡道:“想不到行兵打仗,周录事也有心得?”

周琦目光依旧锁着土黄的城墙:“下官是文官,自然一窍不通。”

靖西王压低声音:“无妨,来日方长,本王慢慢教你。”

第四章

烈日如曝,艳阳之下甚至连空气都不再流动,一切都是如此燥热而又不安。

周琦刻意板着脸孔站在靖西王身后,强掩心中的忐忑。

他们所立高台之下是巨大的校场,眼下空无一人,但从校场之外传来的整齐划一的呼喝声铺天盖地,竟压过了塞北的朔风,可见驻军数量之庞大,法纪之严明。

靖西王负手站在正中,双唇抿紧,让本就冷硬的侧脸看起来分外凉薄。似乎是注意到周琦僵硬的神情,他嚣张一笑,抬起右手,然后又重重压下。

须臾有一士卒小跑到校场中央,高举着一面大旗,周琦眯着眼睛望去,黑底滚金绣着“靖”字,足有丈余,竟是戎旃,想来是因为主帅在此的缘故。

“咚咚咚……”

两侧连绵不断地传来低沉的鼓声,一队士兵从校场东北角缓步行进,几百人整齐的脚步声和着号角在一片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随后是第二队,第三队……

周琦愣怔地看着一炷香之内,足有四五千人的军队已然集结在校场上,远远看去,只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小黑点,密布在校场上,像是棋盘上的黑子。

周琦却知道,这些棋子,各个都长着爪牙,杀人见血。

又有几个校尉一路小跑着到了校场最前端,向靖西王跪地行礼。

靖西王点头道:“开始罢。”

这几个校尉在列首站成一排,然后各自从怀中抽出一面小旗。

周琦数了数,共有青赤白黑黄五色,他来北疆之前也曾研读过兵法,心知青旗为直阵,白旗为方阵,赤旗布锐阵,黑旗布曲阵,黄旗是环阵。本也无甚惊奇,但以往布阵多只有一人举旗,而此番却有五人,不禁心中暗自揣测。

战鼓又擂擂响起,那五人忽同时举旗,忽一两人举旗。静立的兵士霎时如疾电般移动起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复又肃立不动。

在场诸人脸色均很平淡,想来平日里见惯此景,周琦却是一阵心悸,数千人变动阵型,除去衣物的簌簌之声,竟毫无声息。

靖西王见他呆愣,自负一笑,冲他招招手,让他站到自己身侧。周琦正自好奇,故未推脱,上前看了个分明。

数千人被分为五六段,层层叠叠,周琦注意到戎旃被簇拥着在最后方,从外至里,越发窄小。

“这是鱼鳞阵。”靖西王道,“你怎么看?”

周琦谦虚:“下官是文官,不通兵法。”

靖西王幽深的眸子锁住他:“做本王的幕僚,要敢说敢做,不要怕班门弄斧。”

周琦斟酌道:“这个阵型,算是比较稳妥的,迎敌时将主帅放在最后,既利于指挥,又不易被冲散,唯一的问题,也许是头重脚轻,后方过于薄弱。若是敌人从背后偷袭,主帅将很危险。”

对他的回答,靖西王有些惊讶,转头对身边的张奎吩咐了些什么。稍许,周琦便敏感地感到鼓声的节奏兀然急促起来,似乎连脚底高台都在微微颤动。那几个举旗的校尉也随之打出各种手势,转瞬间阵型又变了模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弓弩手围住主帅,而同时从校场两侧又猛然奔出几列骑兵护卫两翼。

靖西王在他耳边轻声道:“这是鹤翼阵,你觉得比起方才的鱼鳞阵如何?”

靠的实在太近,呼吸出的热气似乎都喷到了颈项,周琦很不自在地挪了挪,道:“多了弓弩手和起兵,自然是强上许多,不过略显笨重了些。”

靖西王脸上闪过若有似无的笑意,不再说话,径自悠闲自在地观赏他的士卒操练。

周琦于是有幸见到了长蛇阵,灵龟阵,七星阵等等,一日下来,只觉得头昏脑胀,不知是出于烈日的炙烤,还是被陇右军所威慑。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最近的瓜州都还有数百里,靖西王便下令就地扎营。

有火头军拿出大釜,捡些柴火,打点野味,随意烤烤便算作一餐。

周琦挑了块干净些的大石坐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几个年轻的士卒喝酒划拳。

“哎,兄弟,新来的?没见过啊。”

周琦看去,发现是个虎头虎脑的少年,看起来最多也不过十六七岁。

起身在他们身边蹲下:“是啊,刚来的录事。”

那少年憨憨一笑:“我们都是威戎军的,你呢,也随军么?”

周琦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少年出身农家,想必对录事之类官位并无概念,宽容地笑笑:“恩,也算随军,你就当我是个随军的秀才吧。”

少年睁大了眼睛:“秀才?那可是学问人啊。来,我敬你一杯。”

周琦从他手里接过碗,看向其他人:“诸位戍卫辛苦,我也敬诸位一杯。”顿了顿,改口道:“我敬诸位一碗。”

都是极爽直的汉子,众人皆是一饮而尽。

那少年笑道:“我叫于小虎,你叫什么?”

周琦已有些微醺,道:“在下周琦,排行第三,若不厌弃,唤我周三便好。”

于小虎很是高兴:“那就叫你三郎吧。”

喝着喝着,不知谁先唱起了家乡的小调,也不知是谁,先提到了家中的爹娘。

抬眼便是万丈苍穹,隐隐有星河闪过。

嘴里饮着不算香醇的烈酒,耳边是不着调的乡间小曲,此情此景,实在不算是享受,可不知为何,近日萦结在心的乡愁反而慢慢淡了下去,周琦嘴角噙着笑,边看着小伙子们笑闹,边往火堆里添柴火。

“周录事。”张奎似乎总是在不受欢迎的时候出现,四周顿时一片寂静。

周琦皱眉:“何事?”

张奎依然是那副要死不活的傲气样:“王爷召你过去。”

于小虎他们都倒抽一口冷气,周琦从容起身,对他们笑道:“今日能遇见也是有缘,下次再举杯畅饮,怕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这里也有些从家乡带来的薄酒,留给你们尝尝吧。”

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碧绿酒壶,轻轻放在地上,转身便走了。

于小虎接过,叮叮当当敲了几下,突然叫道:“这是什么做的,哪有这么漂亮的石头,不会是玉吧?”

众人凑过去,你摸摸我看看,再抬头的时候,周琦的身影早就消失在黑夜里了。

第五章

离帅帐还有数米,张奎便顿下了脚步,周琦也在他身后停下。

张奎聆听了会,表情霎时有些尴尬。

周琦开始有些不解,不顾张奎的示意走近几步,然后,呆住了。

旷野之上马毛猬磔,狂风呼啸震耳欲聋,但周琦还是听见了隐隐约约的交欢之声。喘息和呻吟此起彼伏,让人只听得耳根发热。

周琦下意识地看身旁的张奎,看来并非初次碰到这种情形,只低头看着脚尖,一言不语。

周琦冷笑,心中对靖西王的恶感更大了几分。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双腿再无知觉,里面的声响终于止歇。

“王爷,周琦卑将带来了。”

里间传来极其含混的声音:“恩,让他进来。”

周琦皱眉,强硬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下官还是在此等候王爷收拾停当为好。”

靖西王似乎是轻笑了下,随后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帐帘被挑开,走出一个绝色胡姬。

周琦扫了她一眼便低下头去,心中腹诽:“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啊……”

“现在可以进来了吧?”靖西王声音略带沙哑,让人想入非非。

张奎拽拽他,周琦还在犹豫,后来几乎是被他拖进了帐子。

帐中布置得比想象中考究,一张檀木大几放在正中,旁边还有个巨大的沙盘,周琦瞥了一眼,不动声色。

那沙盘上排的并不仅仅是西北战情,北起河北道,南抵岭南道,整个天启十五道三百六十州兵力部署一目了然。

“周琦。”靖西王突然唤道。

周琦抬头,又极快地低下头去。

靖西王斜倚在矮榻上,里衣领口松松垮垮,露出结实的胸膛,仔细看还能发现肩胛以下有道狭长的伤疤。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联想到方才的情形,周琦顿时了悟,有种哭笑不得之感。

“你来凉州有半个月了吧?”

周琦恭敬道:“回王爷的话,下官来凉州已有三十六日。”

靖西王似乎是嗤笑了下:“度日如年,恩?”

张奎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独自面对衣衫不整的靖西王,周琦防范之心却未消减半分。

“建功立业,拜将封侯本是周琦平素所愿,此番能有幸在王爷帐下效命,正是求之不得,怎会度日如年?”

又是短暂的静谧,周琦心下越发忐忑。

靖西王缓缓开口:“如此便好。本王看你也休整的差不多了,既然朝廷派了你来当靖王府的录事,那明日起,你便留在本王身边抄录文簿罢。”

周琦躬身:“卑职得令。”

正在犹豫是否要即可告退,靖西王躺回到榻上:“听闻你对茶道甚是精通?”

周琦谦虚道:“只是略知一二。”

“正好无事,你便沏壶茶让本王尝尝。”靖西王随手向那黑檀案几一指。

周琦瞄了眼,淡淡道:“王爷,恕此刻下官不能从命。”

靖西王的声音听不出息怒:“哦?为何?”

周琦低头:“品茶有三要,甘泉,洁器还有新茶。此处尽是荒漠,自然无甘泉;陇右地处西北,离产茶的江南道、淮南道以及岭南道都是远隔万里,就算快马加鞭运来,也早算不得新茶;其三,陇右风大沙狂,茶具早染腌臜,早已不洁。下官虽不想违逆王爷,但更不愿潦草敷衍,下官无奈,王爷自会体谅。”

靖西王冷笑:“有句话本王一直想问你,你确定要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本王么?”

周琦并不惊惧:“下官不敢。”

“既然如此,那便回帐早些歇下,记得每日五更前来抄录。”

快步回到帐中,紧闭帐幕,周琦跌坐在毛毡上,只觉得后背浸湿被冷汗了一片。想起明日便要开始当差,又觉得前途未卜起来。思绪起伏,来回盘算,一直折腾到二更都毫无睡意。正辗转反侧,周琦却突然顿了顿。

帐外风沙呼啸,隐隐夹杂着苍狼的哀鸣,有极哀切的乐声传来,浑厚婉转,和着风声狼嚎,哀感顽艳,凄入肝脾。

周琦眼眶一热,竟生生落下泪来。来北疆之后,刻意压制的乡愁和不曾怀想的中原种种都浮上心头,凝神听那乐音,周琦渐渐分辨出那人吹奏的应当是胡笳。

胡笳十八拍,一拍暗销魂,二拍断人肠,三拍摧心肝……

穷途当哭,此人约莫也如和自己一般,心事郁结,难以成眠,才以乐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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