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公子(3)——黄兰淮
黄兰淮  发于:2014年0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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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们将巨大的笼子放在了园内空地之上。总管太监拉下那层红纱,就听着现场无数的声音顿时一齐消失了。

那笼中蜷伏着的身影,看身形像是一个人。不过奇怪的是他浑身披满了红金色的羽毛,那些羽毛并不是装饰衣物之类,却像是自身长在身上的一般,他的身上并未穿着任何衣物,只那些羽毛遮挡住全身上下重点部位,,露出修长坚韧的小腿及圆润纤细的胳膊。他此刻爬在笼内,右脚脚踝处还系了一根黄金脚链,链的一端绑在了鸟笼的顶端,他一见罩子拿开吓得身躯弹了起来,双手并用将自己的身子撑起来,却无法站起行动,那下肢仿佛毫无知觉一般。他很害怕那些光亮,靠着手臂将自己挪到角落,全身金色红色的羽毛也随之起舞,尤其尾椎处三根金色长尾,轻飘飘地上下翻飞,犹如活物。

虽只是惊鸿一瞥,在座众位皆看清那‘人’绝色仙资。不、似妖又似仙,妖的妩媚与仙的脱俗同时存在于一张脸上,艳丽的脸,狭长的眼,高挺的鼻,红艳的唇。从他的左半边脸的眼角处一直蔓延到脖颈间还纹有一只展翅冲天的火凤,那凤的身姿如同眼前这位一般高贵惊艳,在不同的角度散发出诱人的金属色光芒。

“凤!凤神!”

台下不知是谁喃喃嚷出了这一句,顿时,人们炸了锅般议论开来。

那笼中之‘人’一听这么多人的声音,吓得瑟瑟发抖,将整张脸都埋于胸前手间,用那红的金的羽毛将自己团团包裹起来。

“不错!正是凤神!天佑我大燕,降此祥瑞神物,正是我大燕几百年修得的福分。”

台下众官一听皇帝如此说了,连忙跪于几旁齐声高喝:“天佑大燕!福泽万千!”

只见原本也正看着凤神出神的凛冽王子的脸上突然闪现了一抹奇怪的表情。他慌忙地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半晌之后,凛冽王子又抬起头看向了笼子中的‘凤神公子’——夭红。

“恭喜燕国陛下!此乃天上神物,不知小王可否有幸近处观看?”凛冽王子平和地笑着“小王可是从来未曾见过如此祥瑞,若是得以近处观看定能粘得一丝吉祥福气吧!”

“哦?”燕崇北不动生色地暼了正躬身行礼的凛冽王子一眼,“王子是客,既然王子开口,朕就赏赐王子这个机会吧!”

只见那位凛冽王子又行一礼算作答谢,之后,他提起袍角,缓慢起身,在众官羡慕嫉妒的目光下渐渐往那巨大鸟笼走去。他先是绕着笼子行了一周,边看边不停的点头赞叹。后来,竟然走到了那凤神缩在一团的角落里,先是凑近了笼子细细观看,后又伸出手去意图抚摸那缩成一团火球的‘凤神’。

就在凛冽伸出手的那一刻,旁边台下立着的侍卫阻止道:“王子不可!”

凛冽王子的手已然伸进笼内,被突然喝止也并不收回,只拿眼光回望着远处的燕崇北。燕崇北点了一下头算作首肯。

凛冽王子探出的手慢慢靠近夭红身上,一面轻柔摩挲着夭红满是羽毛的背脊,一面用清亮的嗓音唱起了一首曲子: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夭红猛然听到自己熟悉的曲子,慢慢地停止了颤抖,他从那手臂上羽毛的缝隙中去看那身旁抚摸着他的人,他此前一直接受云炉道人的治疗,如今这眼睛断断续续的能瞧见些东西。他的眼前一阵模糊的晃动,看清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年,那人笑得一脸温柔,还悄悄向他挤了下眼角。

夭红诧异了一下,他并不认识这个人,为何这人唱了这首曲子,这首明明就是他幼时娘亲总在口中哼唱的一首,旧时在‘赏菊楼’他也曾唱过。难道这人是认识他的人?

夭红心中如此想着,又黯然地笑了一笑。他在胡思乱想些甚么?他如今成了这副样子,被燕崇北那个贱人当作宝物供人观赏,此时还期待有旧人记着他挂着他么?

那时他如此狂傲,楼里的兄弟们个个都看不顺眼,还连累了不少人受罚,甚至害死了小石头和潋滟哥哥,又有谁还会念着他这般一个人呢?

夭红正在乱想着,突然又听那位陌生人唱了一遍方才的曲子,那人伸出手在他金色的羽毛之下轻轻地拿手指画了几下。夭红一开始没有注意,他也不想再挣扎,因为这人的声音让他感觉十分宁静,他只想安静地听着那首曲子。

可是渐渐地他感觉出那些画在他身上的笔画有些不对了。像是,像是那人在他背上写着甚么字一般。夭红凝注心神慢慢地体会了一下,他动了动,又将看不太清的眼睛瞄向了身旁那人。他清楚地感受到对方写在他身上的那个字——滟!

他惊呆住了!怎会?他从细密的羽毛之下偷偷打量着那人。

那人笑着动了下眉毛又轻微地挤了下眼角,收回了贴在他背后的手,慢慢转身离开笼子,行走之前还特意夸张地扭了扭身姿,这才慢悠悠地走了开来。

是他?真是他么?夭红的眼睛顿时睁得大大的。他认识潋滟哥哥这般夸张的身姿,当年为此他还重重鄙夷了哥哥几回,嫌他只知听从黄妈妈的教导,生生将自己男儿姿态变作不男不女的妖人。是潋滟哥哥,一定是他。

此时夭红的眼睛忽然又看不清东西了。他只是凭着直觉感觉到方才那人一定和潋滟有着某些干系。他在心中狂喜不已,难道说哥哥还活着?他、他并没有死?

良久之后,夭红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此生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他自幼娇贵高傲,奈何一生忐忑不安,由高高在上到卑贱低下,无论何时他都坚信自己能够做到无愧于天地,此生唯一憾事就是潋滟。如今,得知心中牵挂之人安在,心内对于这荒淫世界也就再无任何留念。他想了想自己全身怪异的模样,在心内苦笑不已,一切都该有个了结了。

第八十三章

夭红的毒突然之间扩散的更厉害了。就在他隐约得知潋滟有可能还在人世之时,他心中的大石重重落下,已经了无牵挂,相对的生存的勇气也降低了不少。

他想着自己这悲惨却坎坷的一生十五年。觉得自己一件成功的事都未曾完成。无论是幼年读书学画,还是后来入青楼作小倌,再到后来奋力想逃离命运,最后连为自己和兄长报仇都只是无功而返。

如果有来生,他愿做个普通人,即便是在山中放牛过活一辈子,也不愿再有这副招摇惹事的皮囊子。如果有来生,他愿做潋滟哥哥身边的一株花,一颗草,用自己最美丽的姿态博得哥哥会心一笑。以赎自己对哥哥的亏欠。

他躺在燕崇北为他打造的华丽大床之上,浑身金红色的羽毛越来越妖娆,羽毛尖部的细微火花再次‘噼啪’绽放开来。不一会儿,他身下的床又冒起了阵阵清烟。

守护夭红的侍卫和太监已然对此见怪不怪了。见着再次冒烟,他们连忙打开房门,却见到此次夭红的浅红头发一点一点地正在加深。而他浑身再次如同被烈火焚烧一般放射出金红的火焰光芒。

“禀告皇上,通传道长!”大太监发觉此番变化得不同便是那头发。他连忙开口吩咐身旁之人前去处理。

燕崇北赶到时云炉已到,正往夭红口中喂食药丸。稍后又替夭红往头顶上扎了几针。夭红无力地在床上轻声低喃:“凯……风……自……南……”

燕崇北俯下身子去倾听夭红的声音,他疑惑地望着其他人,“红儿这是在说些甚么?”

大总管也竖起耳朵听了一回“回皇上!公子似乎是在唱歌呢。便是昨日那昭国小王子唱得那首。”

燕崇北‘哦?’了一声。不知夭红念着那首歌是为何意?

只听夭红喘了一口气息,哽咽着流出眼泪来,那泪水都是一颗一颗橘红色的。他忽然抱住头疼得床上打滚,口中还是念叨着:“凯……风……自……南……呜呜呜呜……下面……下面怎么唱?凯……风……自……南……”

燕崇北的心像是被戳破了两个大洞,他摸着夭红的脸,“红儿!红儿别折磨自己!你想听那曲子,崇北叫凛冽来唱于你听!你等着、等着!”

一转头朝大总管吩咐道:“还不快去请小王子过来一趟!”

大总管应声而去。

云炉站得笔直笔直,斜眼觑视着皇帝与夭红。他嘴角得意一笑。想来‘凤鸾天’已经侵蚀到他的心脏去了。如此只需再过七七四十九天,便是大罗金仙也别想救他半分。

少顷,昭国小王子匆匆赶了过来。人还未踏入‘集仙阁’,早已等在楼下的燕崇北便不耐烦了。

“你来了!……”燕崇北,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激动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快进来,唱那曲子与他听!快些!”燕崇北不顾身份地探出手来擒住还在发愣的凛冽王子就往塔楼里去。

燕崇北一路紧紧攥住凛冽王子将他带上了九楼。两人来在了夭红的床前。

“彤儿!朕带了昭国小王子来,你的头可还疼?朕让他唱曲与你听可好?”燕崇北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丝毫也不管让人家一国王子给夭红唱歌符不符合情理?

夭红并未反应,忽而他发疯似的在那大床上滚来滚去,四肢乱舞。

燕崇北捉住夭红乱弹的四肢,强迫着把那埋于厚厚绣枕之中的人给拖了起来。

夭红满面的红光,头发都变成了火红色,眼睛也是闪着刺目的红光。他四处打量,那眼睛却如何也寻不到焦点,四处游移。他摸索着挣开燕崇北的桎梏,就一点一点探寻着空气,口中也是“呜呜咽咽”一些毫无意义的杂音。

凛冽王子看着夭红瞎摸乱探,感觉到他恐惧到极致的情绪,顾不得害怕夭红此刻非人的模样,大步上前抓住那在空中飞舞的双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牢牢握住。

夭红在凛冽王子抓住他手的那一刻,再也控制不住,长喘一下,哭出声来。橘红色的泪水滴落在凛冽王子的手上,发出灼烧一般的“兹兹”声,即可化做白烟消散干净。

凛冽王子轻轻搂住夭红,挨着床沿缓缓坐下,他这才发现,夭红的下肢是不能动的,软绵绵的毫无知觉。他拿带着诧异的目光去看那燕崇北,燕崇北挤了一抹苦笑,半天之后才阴冷地说道:“要留住鸟儿的唯一途径,就是折断他的翅膀,斩断他的双腿……”

“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凛冽王子似乎对夭红满怀同情。

“毒性发作了!这‘凤鸾天’真正是天下第一奇毒,再用不了两月,他就会完全失去心智,被自己体内的毒素反噬,化作一团红水。”燕崇北长叹一声如此说道。

凛冽王子并不知道燕崇北口中的‘凤鸾天’是什么东西,他只听清楚了夭红的性命只有两月之久,他呆呆地望着埋于他胸前的夭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既然是毒,总该有解药才是啊!”潋滟小心地问着。

燕崇北凄苦地笑了一声道:“‘凤鸾天’无药可解,这原本就是大内禁药,连何时制成,用于何处都毫无记载,世间只有一颗,又何来解药?呵呵!这样也好,彤儿最终还是留在了我的身边,这样也好!……”燕崇北说着说着,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凛冽王子一听无药可解,顿时如遭了旱天雷一般。他低下头垂下眼去看那一团火球似的夭红,慢慢抚摸上夭红红色的头发,轻柔地顺着发际一路抚摸下去,嘴里也开始轻唱起那首属于夭红的歌。

夭红靠着凛冽,在他越来越熟悉的歌声之中渐渐地安静下来,闭上双目沉沉睡去。

第八十四章

夭红清醒之时发觉自己靠在昨日那位陌生人怀里,那人也闭上眼睛正在休息。他自下往上看着那人的脸,越看越是觉得熟悉。于是他伸出双手去摸索那人的脸。

凛冽王子睁开了眼,他也凝望着夭红,他四下看了看,发觉燕崇北已不在这里,他抓住了夭红的手双手交握,轻轻地开口叫道:“红儿!”

夭红听到那人开口叫了自己的名字,他蹙紧了眉头眯上了双眼,泪水自眼眶之中渗了出来。“潋滟?……哥哥?”

只见那凛冽王子轻轻地点了点头,“别哭红儿!我们又相见了不是?”

夭红眼角微微垂下,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他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小腿。发觉这一切确实是现实。他拉住凛冽,确切来说是潋滟的手,急急忙忙想要抬起身体。

“滟哥哥!滟哥哥对不起!是我不好,我高傲自大、目中无人,错怪了哥哥一番好心,还害得哥哥受苦,对不住!”

潋滟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屋外站着的那些人,小声地贴着夭红的耳边说道:“我们用写的,这里耳目众多!”他说完,特意挪了一张六脚香几,放了两个茶杯在那几上,用手指蘸了茶水在那几上写道:“如今我易了容,身份是昭国小王子,且不可泄了身份,不然在劫难逃。”(有关潋滟如何变作凛冽王子的个中缘由参看潋滟篇)

夭红飞快地看了那字,点了点头,抹干眼角的泪水,也学了潋滟的样子蘸了茶水在那几上写道:“自从黄妈妈年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之后,我一直心内不安,我以为哥哥被我害了……”

夭红写于几上的字干的很快,潋滟也是跟随着夭红的手指再看那些字迹,他拉了仍要动手写字的夭红,将夭红紧紧拥入怀中,彼此安慰。

半晌过后,潋滟摩挲着夭红细致的脸蛋,在几上写道“前事休提,而今,只管如何能救了你我出得这里。”

夭红一见潋滟所书,顿时愁上眉间,他略思索片刻,写道:“救哥哥不难,只要我在这里定不会让人再欺负哥哥,只是我的事就难了!我已变成这副非人模样,断不敢再见外人,只求能多活几日陪在哥哥身边。哥哥勿需为我担心。”

潋滟一见夭红自暴自弃的样子,连忙按住了夭红的手,坚定地摇了摇头,“在我失望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无一可靠,孤独可怜,现在我们兄弟好不容易化解误会,我怎能丢下你自己偷生?我们兄弟还要开开心心地回楼里去,与众位哥哥弟弟快乐的过日子。”潋滟稍停片刻,又写道:“倘若救不了你,我也不会离你而去的,我们兄弟一起共赴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不是吗?”

夭红一见,眼眶又红了起来。他埋入潋滟怀里,撒娇似的将自己这些日子来全部的委屈、害怕、恐惧、希望、痛苦全都倾泻出来。那一刻,夭红一直悬在半空没着落的心算是第一次安定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眼前也仿佛充满了希望似的,连带着精神状态也好了起来。

“我认识的红儿,从来都是不认输的,无论遇到何种状况总是坚持自己的信念,为了自己的原则而活着。”潋滟低首凑近夭红的耳旁一字一句坚定不移地说着。夭红抬了头,看见潋滟眼中缩小了的自己的影像,和潋滟坚毅的眼神,夭红突然之间,犹如新生。他与潋滟相视而笑,左脸颊妖娆的火凤顷刻间展现绝代风华。

自此之后夭红虽外表越变越妖异,身子却意外地好了起来。也许是精神好,心绪宁,求生欲强,几次发作都让他硬生生地挺过去了。只因如今他想多陪陪他的潋滟哥哥,只因他心中又生起了美好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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