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公子(2)——黄兰淮
黄兰淮  发于:2014年0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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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门’嘎吱‘而响,如豆的灯火渐渐沿着青石板踏着水迹远去,夭红从窗下探出头,目光如水,心中再也难以平静。

第三章

一月之后,清冷的晚秋,小石头接了那个喜好男童的罗大官人的堂会,第二日送回赏菊楼的却是一句具身无完肉、体无完肤的冰冷尸体,连同尸体一同返还的是五十两的烧埋银子,黄妈妈又打发了十两送了些衣物一同还给了前来领取孩子遗体的石头他娘。夭红站在后院阁楼之上,看着那背着石头蹒跚离去的妇人的身影在后门口消失,心中如同针扎锥刺一般。昔日里的懂事少年,就如此远去,用自己的命换了不到百两银子……

七日之后,小石头头七之时,罗大官人再次来赏菊楼捧’子采‘之场,于床第间不提防之际,被子采用利刃连捅了九九八十一刀,阉割了身下之物,倒在了血泊之中。案发之后,子采由四楼跳下,头先触地,摔得面目全非……那日,帝京天色大变,深秋之际竟然飘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纯白、自由的雪花飘散在空中,绚丽却无根,就如同逝去的灵魂……

残雪飞过,无数腊梅傲雪挺立。冷风吹起,卷起几许冬红……曾经的人、曾经的事都已经消失。披着大红毡帽,笼着棉布手袖,满园的红白相间中挺立着一个纤瘦高挑的身影,夭红望着已是隆冬的严寒天气,突然想起了今年第一场雪时的那两个人,那一些事。

发生了那事之后,赏菊楼一度营生艰难,黄妈妈果断地派出了五兄弟中最大最稳重的潋滟出场挽救声誉,并极力地花银子压住了那些事。彼时,子采已死,曾经的头牌繁锦也早已断发自辱、脱离了花街,赏菊楼真正是无人当家,所幸潋滟不负所望,凭着绝色容颜、温柔的体貌征服了帝京城内一批又一批的权贵,不仅保住了赏菊楼,而且让楼子的声望更加显着。如今潋滟被巡查御史冯佑龄包下,而其身后排着队等着一偿长乐街有史以来第一大美人滋味的达官贵人们数不胜数。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诫夭红,快了!快轮到他了!

人们在嬉笑怒骂、淫声浪语中渐渐忘掉了那消失的两个灵魂。只有夭红还记得,记得那晚柴房窗口下,如豆的昏黄中,小石头与子采平平常常的几段话。

挺过去……小石头,挺过去还有好日子……

脚下的阡陌已被落雪披上一层戎装,白皑皑的分不清方向,夭红举目望去,抬腿间已是无路可走。

自那之后,整个冬季,夭红一直在想着如何逃离,他知晓,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逃离,如若逃不掉,等待他的就是命运。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这年冬天,一切都开始向着预设的轨迹徐徐进展。

冯佑龄叛逃,其家人满门抄斩,夭红看着潋滟祈求黄妈妈帮忙替他们家收尸,心中冷冷发笑,可叹潋滟不知是假戏真做还是故作好人,竟然会为了一个只在床榻间有交流的男人而去求人。且潋滟搬出后院入住前楼之后,夭红与他更加不待见起来。夭红总觉得潋滟太过乖顺,乖顺的几尽无耻,看着他在那些男人面前越来越娇媚,夭红总觉得自己是看到了子采的最初。慢慢的,慢慢的潋滟也将变作子采那般,可子采毕竟不同,子采虽顺从,骨子里却是反叛的,不同于潋滟,潋滟就像一具没有个性的玩偶、美丽柔软听话风流,却没有自我,许是,他已经习惯将自我隐藏在生存的需求之下。看着这样的潋滟,夭红为他心急,却不知如何去表达,表现在外的就是,他与潋滟的关系一日差过一日,他嫌潋滟污秽,潋滟仍旧我行我素地徘徊在男人之中,不可自拔。

继冯幼佑龄之后,潋滟又被帝京大富商沈万富给包下了,这日沈老爷在赏菊楼摆下花酒,特意邀请了’定北王‘谢聿桢,康王燕崇南商谈要事,招了潋滟及一帮相公们前去相陪,不知怎么的,康王燕崇南与谢聿桢之间有些不对劲,中途康王要如厕,借故出了前厅向后院走去。

厅上站着的龟奴一见贵客下了楼,连忙要跟过去,却被燕崇南一记眼光给吓得待在原地不得动弹,燕崇南顺着小径一路往后院走去,见后面的院子很是宽敞,腊梅花开得正艳,桃、杏林子上铺着白雪,银装素裹,一片没有经过装饰的自然风情,燕崇南悠然自得地走动着,也不避讳后院禁入的花街规矩。

绕过一片小荷塘,塘子里的睡莲已经枯萎,顶着些枯黄的败叶支楞着杂乱的花杆,水面上一层薄冰,被塘下的小鱼给啄了些许的窟窿,冒着一串串的泡泡,很是有趣,燕崇南立着观望了一番,忽听着一阵’扑扑‘声,隐约夹杂着衣袂摩挲的窸窣声,引得燕崇南兴致大开,朝着声音的方向款款而去。

绕过小荷塘是一片桃子林,灰色的树缝中隐隐可见一处半人高的青石板堆砌的台子,台子上一缕娟秀的身形缓缓摆动,四肢修长、体格柔软,似在做舞蹈之状。

此处竟有人起舞?燕崇南心中一动,目光紧紧的锁住台上之人,一点一点地踏着积雪轻轻走了过去。

夭红正在练舞,以往他不屑于习舞,视为玩物之技,不过被人逼着练了下来,竟然越发喜爱了起来,每日里不练两个时辰,就觉得心里发慌,胡思乱想。舞让他忘却一切,在台上挥舞着四肢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正在飞翔……自由的飞翔!

今日夭红练习的是一种’行‘舞,这是从西北羌国流传过来的一种舞蹈,舞者手持木扇,一举手一投足都十分缓慢、没有丝竹之声伴奏,只能靠着舞者手中的木扇,一开一合间发出的声音当做乐声,木扇的开合时而急促、时而缓慢,舞者的四肢动作幅度都极小,看上去就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僵硬呆板,能不能跳出境界就要靠舞者的每一个动作,还有舞者的功夫,同一个动作或表现出喜悦、或展现出哀伤,或只能引人发笑,都在乎舞者之上。

燕崇南只见到了夭红的背,那个慢慢转动头颅,缓缓转动左手,打开木扇的舞者,完完全全吸引住了燕崇南的全部目光。

木扇突然打开’扑‘的一声,又快速合拢,舞者猛然回头,虚迷着眼睛看着天空,双手朝天只轻轻扬了扬手腕,木扇再次开合’扑扑‘两声,燕崇南的心底突然一阵刺痛,就仿佛一根针突然扎进了自己心尖上。

木扇缓缓地半扬,遮住了眼睛,慢慢地拉开,飞快地合上,狭长的丹凤眼露出摄人的耀眼光芒直逼台下之人,夭红这才发现自己的舞蹈不知何时竟然有了看官。

收起木扇,冷冰冰地抬头,瞥了台下之人一眼,从一旁燃着的小碳炉上拿起紫砂小茶壶,转身就走。

燕崇南如同入了魔障一般,伸出右手往台子上虚空一抓,见人影闪动,那名哀伤的舞者已经走开,他连忙回过了神,上前挡住了台阶。

“你……是何人?”燕崇南抬头问着。

夭红不悦地紧了紧眉,“你又是何人?后院禁地岂能容你进来?”

声音如惊鸿似浮云,飘飘袅袅骚动着人心。燕崇南定定地看着夭红,“名字,你的名字?”

第四章

夭红以为是哪个误入后院的寻欢之人,原本嫌恶不已的眼中更是厌恶万分,他傲慢地瞥了瞥燕崇南,也不回话,抬起优美的脚踝就往台阶下走,脚踝上的铃声轻响,’叮铃铃‘摄人心魄。

燕崇南一把抓住了夭红的手,“告诉我,你是谁?”目光如狼似虎,带着侵略与霸道。

夭红秀眉一扬,反手就将手上的紫砂小茶壶一把扔向燕崇南,壶中的水一直在火上煨着,热度非凡,燕崇南也不挡,任凭那紫砂壶砸在头上,壶水泼了自己一脸一身,仍旧是直直的盯着夭红,眼睛眨也不眨。

“名字!告诉我!”

“王爷!红哥儿!哎哟!”不知何时跑过来了一位寻人的龟奴,刚巧见到了夭红泼了燕崇南一脸水的场面,顿时吓得三魂跑了两魂半,连忙跑过来跪在燕崇南的脚下,战战兢兢地埋着脑袋,等待责罚。

夭红一听这龟奴叫这人王爷,原来是权贵!他心中不屑地唾弃了燕崇南一番,大白日里来此花天酒地,这些权贵们还都是同样的癖好。

“再问一遍,你的名字?”燕崇南根本不理会那名龟奴,执着地看着夭红,凶狠的目光咄咄逼人。

“我是夭红!请让路!”夭红微微晃了下眼睛,算是打招呼。

燕崇南退开了身子。夭红!夭红!是花名!是啊,在此处遇见的还能是何人哪!原来他也是这楼子里的小倌相公。

夭红转身就走,与迎面赶来的黄妈妈、大总管碰了个对面,黄妈妈一见夭红清清冷冷的样子再看看燕崇南满身的狼狈就知晓发生了何事,她拉住夭红,硬生生地将他拽了回来,低声下气对燕崇南说道:“王爷恕罪!红儿他不懂礼数,冒犯王爷,奴家定不会饶他!请王爷恕罪。”大总管也连忙拱手作揖。

夭红冷冷地扫了黄妈妈一眼,讥诮地一笑,刚巧被燕崇南给看个正着,燕崇南只觉得自己府邸上那些个各国美人都是地上的泥土,根本不及眼前这美人分毫,连个笑容都比不上。这笑,清清凉凉、如烟如雾,如梦如幻,恰到好处,真真有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魅力,把个燕崇南看得热血沸腾,直恍如一个十四、五的毛头少年。

黄妈妈见燕崇南没有反应,以为王爷还再生气,连忙拧了夭红的大腿一记,“还不快给王爷跪下赔不是!白养你个白眼狼崽子了!”

夭红硬着骨头就是不跪,眼底的讥讽越化越大,他直直地盯着燕崇南,天不怕地不怕的瞪着凤眼,这情形在燕崇南看来,那就是诱惑,实打实的诱惑。

见夭红一身的反骨,黄妈妈气得举起蒲扇般的手掌就要去拍夭红,燕崇南一脚踢开了黄妈妈,“罢了!是本王坏了规矩,扰了佳人,莫要为难他!”阴冷的声音带着寒气,吓得黄妈妈直打了个哆嗦。

黄妈妈一见这情形,马上就明了了,她暗自发笑,真不愧是她看好的儿子,这才第一面就霸占了’帝京第一王——康王‘的心。黄妈妈立马答应着,陪着燕崇南往前厅走,夭红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静静的转身,朝自己的房间慢慢走去。

安抚了燕崇南之后,黄妈妈脸色一变,气呼呼的又返回后院去寻夭红的晦气,大总管怕黄妈妈气头上打坏了夭红,连忙着人去前厅寻潋滟过来。

潋滟来时,黄妈妈正跟着夭红大眼瞪小眼的比着气性,见到了潋滟,黄妈妈连忙指着说道:“你也不学学潋滟,都过得快五年了你那少爷脾气也不改改,早晚叫你吃了这坏脾气的苦。也不看看那是什么人,得罪了康王我们整条长乐街都得给你陪葬啊!”

“哼!”夭红扬起细白的脖子不服气的反驳道:“我管他是什么王爷太子的?就算是皇帝都不行?他坏了院子里的规矩,还要我赔不是,没道理!”

“哎哟!我的小祖宗啊!老娘我好说歹说,你都半点油盐都入不得,与其留着你早晚害得大家为你送命,不如今天我就办了你,来人!”

见黄妈妈真的动了气,一旁的潋滟按住了黄妈妈,“妈妈别恼!仔细气坏了身子。”说完就将黄妈妈扶到椅边坐下,并且端了一杯茶给她。

“消消气嘛!妈妈每次都说如此狠话每次都狠不下心,何必再为此伤了身。红弟弟性子向来如此,您也是知晓的。何况燕王爷都不予追究了,妈妈也就饶了他吧!”

黄妈妈喝了口茶倒真平静了不少。“罢了!这些我又何尝不懂,他如此神鬼之资,偏又这般高人气质,若是未入得这里倒也相应得彰,只是命运捉摸流落到烟花柳巷,不叫他吃些苦头长些规矩早晚是害人害己啊!如今这种情况,免不了要他早日出来了,待过完年,选在十五就让他挂牌接客吧!也好叫他认清现实规矩。”

此话一出,夭红气得脸是一下变了紫红,他狠狠地瞪着黄妈妈,一副绝不屈服的模样。只是这次没有人再为他寻求借口开脱此事。众人都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况且这次竟被康王发现,又得罪了康王,再为他开脱也许就真的应了黄妈妈的话——“早晚整条长乐街都得给他陪葬!”

夭红最后还是被关了三日,他挂牌的事也是成了铁板钉钉的事。楼里都开始为他订做衣裳布置新房了。还是黄妈妈够老辣,她发了誓:“若是夭红还是不从,就先让楼里伙房的下人们破了他的身。”

听了这狠话,夭红是真的不敢再出什么幺蛾子了,他决定委屈一番,待过了年,寻个好时机再逃一次,如若这次逃不掉,他就从楼上跳下去,从此离了这世上,也算是当初答应娘亲’无论如何要活下去‘的誓言自己做不到了,届时下到地府再同她老人家赔礼吧!

黄妈妈自从定了夭红挂牌之日,就派人时刻不停地盯着他了,如此夭红一直未寻得好时机,日子转瞬即逝,大年很快就过过去了,夭红在年三十那晚,独自备了些果品,烧了些纸钱,心中念着“小石头、子采”的名字,为他俩做了个简单的祭拜。

看着楼子里兄弟们乐呵呵的放炮仗、点花灯,夭红站在楼上冷傲地观望着,心中感慨良多。猛然想起去岁子采在后院里放了半夜的烟火,花了他一晚上赚的银子,小石头那时还跟在他身边,眼巴巴看着下面的人玩的热闹,却不忍心丢下他独自去玩乐……夭红不由得笑了笑,笑得孤独落寞。

第五章

年初一,开门之后第一个来给他拜年的竟然是潋滟、素清、和云团,鄞儿彼时去了外面修习,不知修得为何习得又为何,夭红也没细问过。见到这些也算是从小长大的兄弟时,夭红心中微微一怔,有些欣喜,随即又板起脸来。

“新年好!”潋滟先开得口。

素清腼腆一笑,也道了声“红哥哥,新年好!”倒是云团,飞扑到夭红的怀里,撒娇“哥哥!新年好……糖果子呢?”

云团素来与夭红最好,虽然夭红总不太待见他,云团也不在意,总是习惯地缠着夭红,大约觉得夭红长得好看的缘故吧。自从那回夭红夜里逃跑,哄了云团为他引开后门上夜的人的注意,结果被黄妈妈罚跪了整夜烧了三日夜之后,夭红总觉得面对云团有些不自在。

拿了些果子与云团吃,潋滟邀请夭红一同去向前院里的兄弟们拜年,夭红淡淡地拒绝了。好容易新年,有他在,大伙儿总会局促些,还是不要去扫了兴的好,他总是如此想,却不知在其他人看来,他如此拒绝反而是嫌弃了别人的意思,因此更加与他生疏起来。

过了年初二,初三就是花街重新开市的日子,夭红一直未寻到机会逃脱,他知晓,自己已经等到头了。初三,就是黄妈妈定的他登台亮相的日子,按照他们的意思,需得夭红出来卖个几日艺,先打响了名气,待到十五,就为他筹办’破菊宴‘,夭红已经做好了打算,十五那日,就是他这一生最后的日子。

年初三晚间新年开市,潋滟下楼露了一回面,唱了一首坊间的新词,引得众人拍手叫好。黄妈妈趁此机会向大家介绍了夭红。

黄妈妈很会玩弄些手段,一开始介绍就打出了:“天上人间,神仙鬼界,绝无二人”的华丽招牌。下面就有人问比之潋滟如何?

“他二人均是我搂内多年栽培的瑰宝,各有千秋。我们家潋滟是娇俏可人,我们家红儿是妖娆风华,不一样的风情,不一样的韵味!今日只我们家夭红头次露面,正月十五是个好日子,届时就是我们家夭红正式挂牌的日子了,这次各位有幸先睹华容,可要为我家夭红多多宣扬才是啊!”

说完,黄妈妈就拍了拍手,示意乐师奏乐。

一时间,厅内的花灯暗了许多。乐师乐声一起,从那高高的花厅上方轻盈的飘下一人,此人暗红羽纱从头到脚包住,手脚修长,腰部灵活,在那手脚与腰间均系了银色的铃铛。他从半空中挽住一缕珠帘翩翩翻上翻下,如同跳跃的红蝶,灵动飘逸。银铃和着美乐,散发出勾魂摄魄的绚丽旋律。众人只能半抬着头,看那抹红绚烂的划过视线,又奇迹般的跃入眼帘。珠帘不断的旋转,那人一手一脚勾住珠帘,呈圆弧环绕,暗红羽纱从头间滑下,露出那祸国殃民的绝色妖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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