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公子(2)——黄兰淮
黄兰淮  发于:2014年0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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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妇人便是那赏菊楼的老鸨黄妈妈,她一行吃,一行看着习舞台上的少年,见那少年纤细的脚踝开始战栗,鼻中轻哼了一声,回头看了看亭中其他的人。

四名伶俐的男童并排坐在亭内的石椅上,有三个垂着脑袋,十分乖巧,一个靠在栏杆上已然闭眼睡熟了过去。

“几时了?”黄妈妈问一旁的素衣青年。那青年抬头看了看正烧着的’梦香甜‘,温和一笑:“申时末了,已经罚了两个时辰了,妈妈,饶了他吧!”

“锦哥儿!不是我不饶他,是这个小祖宗不饶了我啊!你瞧瞧,楼子里哪个不是规规矩矩地吃饭、做事,偏偏他,三天两头的整些大小纰漏出来,功也不肯练,礼也不愿学,我这里可不是养少爷的地方!不给他治结实了,我这半年养活他吃饭的银子如何赚得回来?”这黄氏嘴上说得凶狠,对待素衣青年的态度是和善的,说得上有些讨好之意。

素衣青年抿唇一笑,“想他经了此次,定会安分一些的,妈妈不是指望着他学习舞技么?这大热天的日头晒着、烟火燎着,怕中了暑气、灼伤了脚心儿,届时还是妈妈打赏治病银子,何故来?”

黄妈妈眉头稍紧,摇着凉扇点了点头,冲着那四个并排坐的男童叫道:“你们,去把他放下来吧!关到屋里,今日不许吃饭!”

那三个醒着的少年这才抬了头去看那习舞台上的人,看他们的脸庞,正是黄氏买下来的五名男童中的三人:潋滟、素清、云团,而一旁睡着的正是鄞儿。只见潋滟起了身,带着两个小的走了过去。

三人在习舞台上站定,一个挪香炉,一个解铁索,潋滟就要去搀扶那少年,刚一挨身,那一直低着头咬着牙的少年狠狠地推了他一下,趾高气扬地抬了头,满面的傲气:“将你的脏手拿开!不要碰我!”

亭中一直坐着的黄妈妈气急,一下子站了起来,举着凉扇指指点点就骂“夭红!你个养不住的白眼狼崽子!”

夭红狠狠地瞪了妇人一眼,艰难地以足触地,脚背顿时弓了起来,他暗咬牙根,咽了口唾液,刚要迈步,人就歪了一下,所幸他身旁潋滟上前架了一把,扶住了他的身子,

少年潋滟开口劝道:“红弟弟,莫要逞强,妈妈还在气头上呢!”

对于这些个劝解的话,夭红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厌恶地推开旁人,咬着牙回了一句:“勿需你多做好人!我自己能走!”说着,强忍着不适,硬生生地将满是火泡的脚板踏在地上,拖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台下走。

两个小些的少年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上前帮扶。倒是潋滟大些,慢慢跟在夭红的身后,生怕他摔着,好随时上去扶上一把。

亭内坐着的黄妈妈同青年,眼看着夭红踩在灼烫的青石小路上,脚踝、脚背上的青筋暴起,额前虚汗淋淋,仍旧不吭一声,也不许任何人相帮,这副模样让他俩各自叹息了一番。

“本是高贵如云之人,突入这泥泞之所,也难怪他不愿屈从了!”素衣青年心中暗自想着:只是,不屈从又该如何呢?这帝京等级分明,花街之人连出去都需三令五申,天下之大,没有造化如何能抵抗得了命数?青年觉得眼前这少年着实有些不识时务了。

“哼!这性子,早晚会出大事的啊!要不是见他实乃绝世容颜,真是留不得他!”黄妈妈叹了口气,拍了拍手召唤来几名小厮:“去!到前门找大总管寻大夫去!就说夭红又伤了!”

一众人等目光跟随着缓步艰行的夭红,少年的脚后,一点一点,印下了梅花状的殷红脚印。

晚间夜灯初上,花街里喧闹非凡。后院偏房一间耳室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黄妈妈带着吃食迈进门来,她一开始在门口张望了一番,见板床上躺着的夭红瞪大了眼睛望着房梁,半眯着的双目冰冷如霜,叹了口气瞄了眼少年缠着白布的脚板,白布渗着黄黄黑黑的药膏,发出难闻的气息。

将吃食放在了案桌之上,黄妈妈转身坐在了板床边上,一只手就要去摸夭红的发际。

夭红抬手挥去了黄妈妈的手,半转了下身子,将头转向其他方向。

黄妈妈’啧‘了一下,“不识好歹的东西!你就傲吧!这次老娘是铁了心了,你若再不听话学艺,我就将你卖给城西的罗大官人府上!你也知晓,那罗大官人专喜男童,又爱玩弄些个奇淫器具的,不知晓多少孩子糟践在他手上!”

夭红的身子瑟瑟发抖了一下,却并未有更大反应。

“我待你还不够好么?若是一般倌馆,你这个年级也能接客营生了,你们五个我是当宝来训练的,那四个老老实实、偏偏你就是认不清现实,我若不教你早些看明了运势,你这一生怕就白活一场了!”黄妈妈再次叹息道。

夭红冷哼了一声,回过头来犀利地望住黄妈妈,“勿须你假情假意!我不若他们,早晚都是你赚肮脏钱的棋子,只要我活着,就定要逃离此处,若有幸寻得亲人,他日这等侮辱也定会让你加倍偿还!呸!”说着,夭红啐了黄妈妈一口。

望着夭红眼底的倔强与傲慢,黄妈妈却是忘了如何生气!半晌,她才眯了眯眼,“好!好气魄!那老娘倒要瞧瞧你到底有多少胆色!今日,罗大官人来楼子里捧场,你子采哥哥作陪,倒叫你去修习一番,届时再来同我说话!”

说完,黄妈妈袖子一甩,叫来了两人,抬着夭红就往前院里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夭红一脸青白地又被人给抬将回来,口边秽物仍未擦净,又捂住胸口干吐黄水,浑身上下也在惧怕下剧烈颤抖。

黄妈妈站立在夭红的身前,斜着眼睛瞄着他,“如何?”

夭红闭了眼睛,咬住红唇,仍旧不发一言。

黄妈妈得意一笑,“你若好生学艺,我还可保你几年快活日子!若再抵死不习舞技,徒生事端,明日就将你卖去罗府!”

夭红捏紧了拳头,生来的傲慢让他当场就想严辞回绝,但是方才自己隔着暗窗见着的一幕却让他怎么也开不了口。那满屋的血气、粪便、男人手上摆弄的器物,让他一想到就忍不住的反胃呕吐,那是他根本未曾想象过的,他甚至觉得那倒在满地秽物中交媾的分明比两只牲畜还不如!

黄妈妈见夭红咬住了嘴唇,强作镇定,知晓自己的威吓已然达到目的。她绕过少年,转身出去,淡淡地说道:“后日开始练舞!叫你名字,不得不应!”

夭红蜷缩在板床上,两手抠紧了身下的木板。好半天,他贴着木板的脸开始不停地抽搐,上下牙齿也不断地打战,映着昏黄的油灯,少年紧闭的眼角,落下一串串的水珠来。想起了记忆中娘亲临去前要他发的毒誓:无论如何也要活着,若违誓言,父母于九泉不得安宁!少年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捏紧了拳头,擦干了眼泪。

娘亲!若是您预料得到孩儿会入此等污秽肮脏之所,也会要孩儿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么?

娘亲!孩儿答应了您,就一定要做到,孩儿怎能忍心叫您同父亲在地府不得安宁?

娘亲!如若终有一日,孩儿敌不过,您定要原谅孩儿!

娘……

第二章

月洞窗、茜纱橱,黄杨木格子架上的蝈蝈叫得正欢,架旁一张美人榻,榻上铺着紫色织锦攒成的秋被,被的一角松散地搭在地上,另一头隐约可见埋藏着一记玲珑的人形,皓腕微露,檀发如丝,粉嫩的面颊贴靠着一只墨色银边的艾香枕,看不清正面,只听得满室幽静中一记惊鸿之音袅袅响起:

清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

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红馆度日如年……

雕花红木大门从外面被人推开,未见人影,先闻其声,丝竹美玉般动听的声音夹杂着嘲讽说道:“哟!又犯酸了!受罚都不老实,整日里吟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难怪你总是长不了教训,都是这些酸腐玩意儿给带坏的!”

“哼!该着你如此大呼小叫了!”榻上之人歪斜着撑起身子,带动一阵幽香浮动,好一张如妖似仙、如梦似幻的脸,只怕那三山五岳里俏丽的精怪、红莲地狱中妖娆的幽魂、九霄云天外出尘的仙子也比不上其半分。黑黢黢的眼珠子似笑非笑,满目讥诮,纤细圆润的脚丫子从秋被中盈盈探出,娇娇柔柔、婉约秀丽,恨不能让人抱着怀中百般呵护,脚踝处三排精致小巧的银铃叮当作响,蛊惑人心。

“红弟弟,真真是越大越风流了啊!明年打了春该有十五了吧!”雕花门口站着一个锦绣美服的少年,约十八左右,样貌清雅,这声音着实动听万分,幽幽暗暗、青青涩涩、雌雄莫分,很是诱人。少年身上环佩叮当,一走一动如风似柳,妩媚摇摆,脂粉气浓厚。

榻上的夭红很是看不惯这些,如他看来,这些小倌男娼们特意去摆弄成女人的姿态比他们本身更人人厌恶。

“子采哥哥有何贵干?”夭红清冷地淡淡问一句,转过身子向着月洞窗,看着外面丝丝秋雨,神情清幽。

“您少爷倒是轻巧,说是受罚,结果却是高床软枕,可怜服侍你的小石头儿……”少年子采拔高了声线放缓了语调说着。

美艳的少年夭红直了直身子,眼珠子闪了闪,却做无意状问“他如何了?”

“还当如何?没看好少爷您让您给溜了,妈妈嫌他蠢笨,罚去’雏子房‘挂牌子接客去了,听说昨晚被弄得只剩了半条命,如今在柴房里停着,等他自生自灭呢!”

“采哥!”门口又传来一记清幽的声音,一个未曾束发的青衣少年带着食盒走进屋来,向着子采使了个眼色。

“潋滟……是真的吗?”夭红喃喃地问着,一脸的冷漠,其实他心中早已起伏连绵。

“红弟弟……妈妈不许同你讲这些个事情,我拿了些吃的,你先吃了吧!”潋滟柔声说着,美丽的脸上淡淡的温柔。

“不用了!你们都出去吧!”夭红对着虚空轻轻笑了笑,带着涩涩的苦意。

子采一见夭红如此不讲情理,顿时气得捶胸顿足,“小石头儿好歹也服侍了你三年,你如此无情,连问都不愿多问,您少爷三天两头的逃跑,哪次不是楼子里的兄弟们代你受罪,小石头才十二岁,十二岁就出来卖,都是你这个害人精祸害的,快快收起你的少爷嘴脸,莫叫小爷我瞧见恶心!”

“采哥!少说两句!”潋滟在一旁拉了拉子采的袖口。

“如何?我今日偏要说!你们五个兄弟我也算看着长大的,这几年他害的人还少吗?上回害得小云团烧了三天三夜;上上回害得伙房里的伙计们扣了一个月的饷银;上上上回差点烧了后厢房半扇楼子,都是为了他自己能逃跑,您倒是跑了也还好了啊!每次都被人捉回来,如今整条街谁不知您的大名,若不是仗着自己脸子长得好,妈妈宠着你,也不想想,都是个入了籍的男娼了,今后总归是要出来卖的!何苦来害人害己?”

“采哥!”好脾气的潋滟有些焦急了,狠拉了子采一下。

“滚!——滚出去!”夭红望着窗外,咬着牙齿一字一句地说着。

“红弟弟!”

“都滚!——”猛然间的暴喝,吓住了其他两人。

“夭红!好、你好!——”子采气得七窍生烟,面孔发青,他拉着潋滟一同往外走,“您就狂吧!傲吧!看你最后能得个什么结果!哼!”

少年静静地看着满院的雨丝,青石板上孱弱的几片树叶。半响,他挪了挪脚,狠心地一脚踏上地面,想起身往窗口走去,未料脚心一触地,人才半起来,就一下子歪了一记,倒在了地板之上。

夭红伸出手来朝着窗户外面浅淡的天空探去,楼子里的高墙挡着了他的视线,就算他再如何努力,那高墙长街都狠心地将他与外面的世界阻隔,就如同他不断维持,却越来越清晰的命运一般,是遥不可及的梦。

想起这次受他连累的小石头儿,那是在他开始习艺的半年之后来服侍他的一名孩子,如今只不过十二岁,却已被这污秽之地弄得伤痕累累。是谁的错?他吗?夭红闭上眼,不、不是自己的错!他只不过想远离这污浊腐烂之地,并不想殃及他人,为何?为何最终也无法避免呢?这不是他的错!是别人,是他们想逼着自己妥协、服帖,是他们枉顾了道义而陷自己于不义。

我只是想离开……

没有错!

刚下了半日的秋雨,青石板上还泛着清清的水迹。

夜上华灯,花街里迎来送往的生意已然热闹开张,处处一片莺声燕语,前厅灯火通明、后院却安静无人,顺着青石小道,夭红架着自己常用的拐杖一步一步往耳室方向走去,那里有一间柴房。

特意避开了灯笼,夭红在夜色中缓慢行进,他的腿昨日也被鞭打了五十下,不过黄妈妈怕伤着他的小腿不好复原,鞭鞭只打在大腿上,不过一些皮肉伤。这几年来,这些伤已经让他麻木了,早些年他的脸还没张开之时,黄妈妈罚得还重些,从过了十二岁之后,这惩罚是越来越轻,只不过都转嫁到他身边的人身上去了。黄妈妈以为如此就能让他愧疚,他也确实愧疚,却如何都不甘心,而且他也从来不让其他人发觉自己的愧疚,就像此时。

靠近了柴房之时,夭红下了青石板,只在泥道上走,他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行踪。离得近了,夭红发现柴房里亮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从窗口漫射了出来,洒在了地上,点点的光斑。

有人在里面!夭红靠着窗口停足而立,慢慢倾听者里面窸窣的人声。

是子采!那个楼子里仅次于繁锦的红牌儿相公,以声音标致而闻名于长乐街。

“都怪那个夭红!他跑他的与你何干?为何罚你?”

“采哥……不、不怪公子……是我、是我求的妈妈要去’雏子房‘的……我想多赚些银两……乡下的弟妹,还……还等着吃、吃饭……”一个虚弱无力的声音喘着气息慢吞吞地说着。

“你们都护着他!哎!他有何处好的?他是人,你我也是人啊!我还记得一年前,他翻墙跑的那个晚上,大冬天的,楼子里的每个兄弟都被罚着在雪地里跪着,就他,捉回来了也是在暖房里锁着……我,我不甘啦!明明大家都是同样的人……”子采是声音在黑夜里悠扬婉转,带着些不甘不愿的恨意。

“公子他……他是贵人吧!”

“呸!他算哪门子的贵人?从前也许是小贵人,你我不及,如今已经是个入了籍的妓子,总归是要卖的,除非他死了。哼!我就是看不惯他一副高高再上尊贵无比的架势,谁不是娘生爹养活的?何来贵人之说?他一人不认命,就拖着我们大伙儿陪他受累,他不配啊!”

“采哥……以往我或许不明白,不过最近我懂了,红公子他,贵就贵在有一颗永远不会屈服的心吧!……这街上这么多楼子院子,除去那些真正烈性忠贞死了不算的,能有几个人能做到如今这一步……几年了,打也打了,关也关了,妈妈是越来越疼他……其他公子们虽说不搭理他,哪个不是暗自佩服他……他有让人怜惜不舍的资本,就有金贵骄傲的资本!这是命!……我信命!”小石头儿的话语中不见十来岁少年的稚嫩,满是疲惫深沉的感觉。

子采沉默不语。

隔着窗子的夭红也是沉默不语。

“你歇着吧!别提他了,晦气!要挺过去啊小石头儿!挺过去还有好日子过……”半晌之后,柴房里传出了子采重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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