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早上,张然然费了番力气从男人乱糟糟的衣服里摸出了那三枚铜钱。忍不住叹息,这种破烂的玩意儿,对方果然不当回事。
小心翼翼的将其挂在男人裸露的脖颈上,盯了半天,忍不住低头在那突出的喉结上吻了又吻。他肖想了好些时候,却怕再次被当作图谋不轨,只好像小偷一般作为。
张然然望着窗外透过几丝吝啬的月光发呆,薄玉一般的光泽,会让人一不小心忘记时间。
惦念吗?大概吧。
他不能懂得好像庄小白一样强烈的情绪从哪儿来。只是偶尔在梦回时分,会记得,有那么一个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第五十八章
接近黄昏的时候,在距离百日山庄不太远的地界,路旁敞开的小茶馆前,停下了一匹灰毛马。
年轻的伙计赶紧迎了出来。
只见马上坐着两个人,着藏蓝色长袍的男子首先下马,他一只手里始终拽着缰绳,很好的控制着马匹。将另一只手伸出,道“下来。”语气温和。
趴在马背上的是个大雪球,不对,是个穿厚厚白袄的少年人,只见他小有婴儿肥的脸正微微嘟起,几分不雅的捂住自己的屁股。嘴里嘀嘀咕咕是不满的呻吟泄出。一双水葡萄似的眼睛好不客气的瞪着马下的蓝衣男子。
男子却不在意,微微上扬的唇标明了他好脾气。
年轻的伙计乖巧的站在他们身后,笑得很热情,“两位客官,里面歇会儿,喝口茶呀。”
白衫少年终于动了,他看了一眼伙计,还是将手递给了男人,任由对方几乎是半抱着将自己放下。
所以说,身高神马是命门,命门!
庄小白捂着受伤的屁股一颠一颠的进了茶馆,随意挑了靠边的位子歇下。蓝衣男子自然是张然然,他将马绳递给候在一边的伙计,在对方“里面请,里面请”的招呼下,笑着走了进去。
“大约五天的路程,你就不用遭罪了。”张然然叫来了清茶,喝一口道。
庄小白趴在桌子上,觉得自己很是憔悴,“你就不能慢一点么,可苦死我了!”
张然然倒很是淡定:“长痛不如短痛。”
“……”
这里虽是个巴掌大的小山城,但因占据交通要道,来来往往之人络绎不绝,消息也灵通得很。庄小白他们所在的茶馆虽然小,但那些过路的江湖人们满嘴的大小八卦乱天海吹。
“听说没有,白石奇的儿子失踪好些日子了,正急得不得了。”隔壁一个大汉说。
“那种消息还能给你听说了去?”有人质疑。
听到这,庄小白抬眼看向张然然,男人不动声色。
“百日山庄人多嘴杂,就白石奇那些女人,多嘴的也是有的。”大汉哼哼道,“我一小舅子在里面做事,听见他女人嚼舌根。错不了。”
“嘿,这倒是有趣,细讲来听听。”
“是去找了,找没找着我是不知,不过嘛,可花了大价钱。有点名气的,好像张然然,不善和尚还有那个齐海龙的,都被雇佣了去。”
“啧,百日山庄还能少了这点银子?他白石奇一身风流,结果就落下这么一个种,可不得看好些。”
庄小白眨巴眨巴眼睛,竖着耳朵听着,悄声问张然然:“百日山庄,就是我家,原来这么有钱哇?”
张然然不语,只是有些奇怪的瞟了他一眼。
“咳,我爹……他不爱给我说这些事情。把我当猪似的养。”庄小白本就是随口糊弄,哪想男人闻言,倒是仔细的打量了他一眼,忍笑道,“是挺像的。”
“……”庄小白郁闷。
隔壁的八卦桌还在议论。
“张然然?财神爷神出鬼没,谁晓得在哪儿,大概钻到钱眼里出不来了不是,哈哈哈!”还是那个大汉。
庄小白递给男人一个“你果然风评很差”的眼神,幸灾乐祸。
张然然不以为然。
“不过我倒是看见了不善和尚。”大汉继续道。
“哪儿?!”所有人都为之一动,庄小白注意到张然然端茶的手顿了顿。
“就在这附近。”大汉压低了嗓子,“昨夜我醉酒回去,路过东边小树林的时候,看见……”大汉故意卖了个关子,见众人既期待又埋怨的眼神,方道,“一个手拿七尺大刀的和尚在那杀人!”
“七尺大刀,和尚……那不就是不善这秃驴?!”
“可不是,吓得我……你们猜他杀的是谁?”声音又压低了些。
庄小白瞟瞟张然然,微微往旁倾过身子。要是他是只兔子,一双长耳朵早该高高的立起。
“这你也认得出?”那边交谈继续。
“其实也没看明白,毕竟这天……也黑。”
“啧,定是你吓住了神。”
“呸!合该你们碰上会大义凛然?”
“好了好了,少说几句。你说那人是谁?”
“没看透彻,不过你想,这不善能杀上的人能丢分到哪儿去?”
“啧,你还不是白说!”
“我真有看见!”大汉不依了,努力想让同伴了解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颇有点不依不饶,“我躲在树后面,瞧着他从那死人身上摸出块双鱼佩来。那是个宝物,还发光的!我瞧得可真。”
“去你妈的,不善和尚向来杀一人留一物,江湖之人谁不晓得!”
大汉被堵了言语,嚷嚷几句,就揭过了此事。
庄小白听完八卦,转头却见张然然有些奇怪,手上端着茶杯不动,沉着眼若有所思。
“那个不善和尚你认识的?”庄小白小心翼翼的问。
“同行。”张然然想了想道,“方才你也听到,你爹也雇请了他找你。”
“你这可不是听见同行的表情,怎么,怕他抢你生意啊?”
“这倒不是。”张然然神态严肃,不像开玩笑,“一个疯子。我劝你见到他最好是躲得远远的!”
“他会杀我?”
“不。”张然然看了他一眼,“不善和尚是有名的屠夫,他的刀只杀他认为‘高等’的猎物。比如叶默,或者……我。”
庄小白吓了一跳。
“以方才那人所说,会发光的双鱼佩,该是齐海龙的轩辕玉。看来不善已经杀了他。”
庄小白有些不解:“可为什么……”
“没有原因,不善弑杀,喜欢挑战,任何武林中可战之人都是他的目标。他出身少林,却在出师的当晚,杀死了教导自己多年的师父。”
庄小白听得目瞪口呆,还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怕他,打不过?”他问。
张然然却只摇了摇头,“没交过手,我也不知。”又吩咐,“快些将食物吃了,我们尽快上路。”
“不在这儿留宿?”天都要黑了!
张然然:“还是早点赶路的好。”
庄小白:“你果然是怕了吧?”
“是。”张然然大方承认,“那是个麻烦人物,我讨厌麻烦。”
庄小白暗暗瘪瘪嘴。
张然然笑了笑:“你那心心念念的大哥,也是我不愿沾惹的麻烦其一。”顿了顿,“传说中的‘阎王’花无神,也是。”
“……”庄小白其实很想告诉他,这两人,你是一个没错过。
草草的结束休息,张然然一把将庄小白提上马。
“大晚上你要咱露宿不成?太危险了!”眼见男人翻身坐在了自己的身后,拽起缰绳作势,庄小白急忙叫停。
“无妨,离这里大约一个半时辰的路途便可进城。”语罢,不等小孩反应,张然然将手一抖,灰毛马便已经射了出去。
庄小白以前看电视的时候,很是羡慕了一把那些在马背上驰骋的男人们,潇洒,帅气,威风凛凛。
可如今轮到自己,小孩才明白什么是真苦。张然然可不如叶默那般照顾他的意思,任他的屁股颠成了八瓣也自岿然不动。
庄小白在马上是没有平衡感的,全靠着张然然在背后支撑着,男人的手紧紧的勒住他的肚子。慢一点还好说,可一旦灰毛马撒欢儿奔的时候,庄小白只觉得胃被压得生疼,干呕不出。
没多久,天就黑了下来,张然然两人一骑来到了一条幽静的路上。路两旁都是黑压压的树林,在枯黄了的冬日里,那些凸起的光秃树枝看起来格外渗人。
张然然放低了行马的速度,偌大的地方,只闻的彼此的呼吸声和哒哒的马蹄。庄小白忍不住往男人怀里缩了缩。
突然,不知哪里来的一只鸟,扑腾从树丛深处飞出,带起一声惊叫。
庄小白同灰毛马皆吓得一抖,还好张然然反应够快,一把拽紧了缰绳,控制了马匹。
庄小白心里慌得很,这种氛围,让他联想起了一些黑色基调的故事片。他小心翼翼的回过头瞧张然然,却见男人眼中一片冷光,那警惕的神情像头隐于暗黑处的豹。
出事了。庄小白心想。
张然然控着马在原地转了一个半圈,犀利的目光扫过每处幽深黑暗的树丛。
树林,如一只长大嘴巴的猛兽,静静的匍匐在地,等待着人们的自投罗网。
蹭——!林中某一处动了。
庄小白陡然扬起脖子,像察觉出危险来临的小兽般支楞耳朵,全身的汗毛都似炸开。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又似乎没有,过大的心跳声干扰了他的听觉。若有若无,才最是怕人。
张然然猛地扬起马绳,灰毛马像离弦的箭般射了出去。
马蹄声惊起了一路的鸟。过快的速度使得张然然压低了身体,而被他困在怀中的庄小白更是完全贴上了马背。
庄小白只觉得呼吸困难,身子发木,心脏快要颠没了。却什么也没有说。
有人在追。
就在小孩以为这样的颠簸没有止境的时候,张然然毫无预兆的死抱住他,一个翻身竟从高速奔跑的马匹上翻落下地。庄小白几乎是被半抱着,在男人拉着缰绳的情况下随着马狂奔了一阵。然后张然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狠狠的将刀尖插进了马屁股。灰毛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狂奔而去!
张然然却带着庄小白拐上了另一条小道。
在黑漆漆的山林间,行走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庄小白几乎是跑不动的。张然然也知道这一点,完全是扛着小孩用上小轻功一路狂奔。
途中路过一块山石,石周围的杂草灌木茂盛,加之黑夜中难以辨看。张然然一把将庄小白丢开,容不得半点休息,便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塞进了山石的缝隙间。
庄小白看不见男人的表情,事实上,他能看见的只是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男人带着几分狠戾的声音响起,“躲进这里去!”然后庄小白的下巴被捏的生疼,他第一次听见张然然用这种口气说话,似威胁,“乖乖的待在这里,不要让我找你不见。”
然后在庄小白的呆滞中,男人如幽灵般的消失了。
第五十九章
天幕像一张巨大的黑网,罩在天际,给人以无所遁形的错觉。
张然然像鱼儿畅游在大海中般于深林处穿梭,但事实上,并没有行动流畅所看起来的那么轻松,额发在隆冬的天气下也微微汗湿。
张然然停了下来,就像一只奔跑的雄豹突然收敛了动作,消无声息。他立足屏息,微微垂眼,专注着周遭所有的动静。
悉悉索索两声,是有别于风之类的自然现象。
跟来了。
张然然的眉头微挑,那是一种烦恼的神情,同时,也有些愤怒。对于自己,张然然是很自信的,这种自信来于他对自身的了解,不夸大也绝不小瞧。所以,现在的张然然很清楚,追着自己的这个人武功决不在他之下。如果交手,甚至可能让自己陷入危境。
张然然是个很好懂的人,江湖上有传言说他狡猾,张然然其实觉得并不能理解。他和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一模一样,他爱钱,讨厌麻烦,为了生存没有什么丢不下的操守和尊严。也或者,自己生下来就没有这两样听起来就很高尚的东西。所以,在遇上威胁的瞬间,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张然然几乎没有犹豫的抱腿就跑。
也许,正是因为他老是抱着这样的心态,他的轻功比许多人都好些。张然然自豪在这个江湖上,能追上他的人寥寥无几,而现在,就遇上了一个。男人从那细微的破空声中,辨出了对方的急躁和不善。
果然很麻烦。
张然然终于决定不再跑了,这样似乎没有止境的追逐不仅带给他了疲累,更多的是烦躁。在路过一颗大腰树时,他果断的转身,将身影隐匿。
如果,张然然是名门正派养出来的君子,这个时候,大约会朝着空气正气凛然的大喊:“不知是何方的朋友,竟然有缘不如出来一见,如何?”
可惜,他不是。
张然然绝不会做这样将自己彻底暴露于他人明处的傻事,他只是扬起手,十几枚赫赫有名的“鱼鳞镖”便以刁钻的角度射了出去。
这只是试探。
果然,对方动了。哗啦一声树响,不出三秒,凌厉的煞气直逼而来。张然然灵敏的转身避过,却也在一瞬间分辨出,破空而来的小玩意儿,不正是自己丢出去的武器!
竟然被挡回来了……
庄小白缩在石缝间,好像一只受到威胁的小仓鼠,在黑暗中瞪大着水葡萄一样的眼睛,里面全是警惕。
人在紧张、黑暗的处境下,总难辨别时间的流逝。张然然离开了多久,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不过刚刚发生?庄小白并不能很好地认知清楚,他只能感觉全身骨架僵硬。
小孩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呼呼呼——在有限的空间里,有些怖人。
当张然然丢下他的时候,庄小白就像哪儿缺了一块似的,明明算是被绑架而来的孩子,却在绑匪松手的一瞬间,觉得自己是被丢弃了。
并不是难过却足够让人慌乱的情绪,在庄小白意识到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一时间失措到不知如何是好。
黑暗中,除了摸一把一手阴湿的杂草和坚硬的棱角分明的岩石,什么也没有。庄小白从开始的紧张到后面的麻木到无助的地步,他有点恨自己的胆小。既不愿意呆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仿佛从身后随时会有食人的鬼爪伸出,但也不敢去外面晃荡,大约是被之前莫名危险的气氛恐吓。
庄小白蜷着腿,埋头抱着自己的膝盖。外面是一片空旷的肃静,偶尔能听见树枝摩擦的声音,或者鸟兽惊走哗然。庄小白有点委屈,这种情绪让他想起了才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的第一夜,自己从脏乱的垃圾堆里爬起来,身上是因偷饼而被殴打的伤痕,一样的惨兮兮,一样的无助,却同时多了许多其他的情绪。
对叶默的思念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庄小白终于懂得了,为什么常常有人说,“曾经拥有”比“未曾得到”跟伤人心。
人如饕鬄,养大了的欲望哪儿还能有止境呢。
正感伤着,“悉悉”“索索”,是外面有动静。
庄小白猛地瞪大眼,竖起耳朵。
听——“悉悉”“索索”。
庄小白顿时紧张了。他僵止了动作,连呼吸都放慢了。也许是错觉,他这样想着,细细分辨。那声音由远及近,庄小白听得分明,却是人的脚步声。对方似乎是在寻找什么,脚步忽快忽慢。离得近了,庄小白甚至能够感觉到对方带动的风将自己脚前的软草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