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间——三更灯火
三更灯火  发于:2014年0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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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先走,我断后。”沈素和却当机立断,转身将宝音抱上马背。

“此事无商讨余地。”指尖下流淌出美妙乐音,段雁池语调平淡地叙述道:“你能犹豫的时间并不多。”

沈素和眉头一蹙,随即踩蹬坐在宝音身后,朝苏德伸手,“上来!”

苏德看了眼段雁池,咬牙翻身上马。

双唇微微一动,沈素和猛地一踢马肚,马匹向前奔出数丈,他又忽而勒紧缰绳,掉转马头,静静望向了那道挺拔背影。或许段雁池并不需要他的担心,可他仍是担心。他希望段雁池千万小心,望他手下留情,莫伤及性命……然而他说不出一句话,因为就如段雁池所言,世间两全其美少有,更多是不得不二选其一。沈素和知道苏德说谎,少年隐瞒身世必然有所苦衷,沈素和选择帮助苏德,那便没有了后悔余地,他必须为此承受所不愿预见的结果。

感受到沈素和投来的视线,段雁池不由轻声开口,“得以脱身,我便前往与你汇合。”

沈素和愿意相信,因这一路风雨,他们用双手迎接过新的生命,也曾让深陷仇恨的人开始懂得珍惜,所以段雁池不再是当初那个决然无情的他。紧抿双唇,沈素和御马离去,骏马腾蹄奔驰,眨眼消失于茫茫暗夜。

流水潺潺,琴音绵绵,脚步声迅速由远及近,终至眼前,数十人顿时将段雁池包围,个个虎视耽耽。其中为首者高大魁梧,一把锃亮的刀半举空中,直指段雁池,“远方来客,为何介入我达兰格木儿部的争斗?”

“我无意介入。”掌心轻按丝弦,乐声停歇。

魁梧男子横眉怒目,挥舞大刀,“既然如此就将人交出!”

身后长发无风轻扬,段雁池冷冷道:“我若不答应呢?”

“自寻死路!”男子上前一步,粗声道:“为不相干的人送命,愚蠢!”

“将死之人却无自知,更加愚蠢。”段雁池低低笑道:“你尚存两步活命的机会,若再踏前,莫怨天蟾无情。”

男子先是怔愣,随即大笑,竟又上前一步,第三步时男子稍稍迟疑,冷哼一声,脚底踩实。其余人屏气凝神,死寂中只闻流水之音。

“哈——”

笑声嘎然而止,“嘭”的闷响,骨碎肉绽,血雨苍穹。男子目眦尽裂,笑容凝固在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庞上,缓缓向后仰倒。

眼望这幕,众人俱是大惊!

伴随着浓烈的血腥气息,琵琶弹响,段雁池慢悠悠附和道:“取人性命容易,伤而不杀,难!”

音调陡然拔高,只见段雁池五指滚弦,音波疾似山洪,悍若金刚,无形杀气袭向周身。凡遭波及者,五脏六腑俱碎,口吐朱红,痛不欲生;少数人不愿坐以待毙,忍耐痛楚冲上前去,却是连段雁池一片衣角也未能摸到。

这些部落勇士皆孔武有力,然而当年孛日帖赤那威名响彻草原,直至观视过一场中原武林的盛事,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仅感慨武学之博大精深。那场盛况中,一位出自怀虚谷的十六岁弟子过关斩将,所向披靡,令许多前辈败下阵来,可谁知最终打败少年的,竟是另一位年纪相当者。此人来自南海天蟾坛,一身猩红衣衫,半覆银色面具。怀虚谷弟子重伤濒死,天蟾琵琶却无丝毫迟疑怜悯,关键时刻,孛日帖赤那跳上擂台,奋力一击堪堪抵挡。

孛日帖赤那尚且不及年少时的段雁池,更枉论空有一身气力的“乌合之众”。

琵琶声渐渐低下,哀吟声也渐渐消弭,放眼望去,遍地尸横,宛如人间地狱。

忽然,一道气息出现背后,段雁池转身挑弦,带着十分内力击向来人。残酷的杀戮令他血液凝固,这一眼,却像重锤砸响了他的心跳。段雁池一跃而起,快如疾风,护住对方躲开了攻击,饶是如此,那人也被余威震得呕出血红。

“为何去而复返?!”段雁池的声音隐藏着波动,将琵琶收入披风,他连忙扶上沈素和。

沈素和低咳数声,抬臂轻轻推开了段雁池,手背擦拭唇角,他抬眸静静地望着横陈在火堆四周的“人”。火光摇曳中血影憧憧,掩不住的死亡气味绝望得令人悲从中来。

一步步上前,沈素和蹲下,站起,蹲下,站起……摸过三十七“人”的脉搏,确定无一生还。他立在其中,背对着段雁池,问道:“你可有受伤?”

段雁池默然片刻,道:“斩草除根,今日纵虎归山将成他日后患无穷。”

“为何解释?”沈素和神色平淡,无悲亦无怒,“因对所做之事感觉愧疚?”

段雁池面色骤然冰冷,侧过身道:“我从不为任何事懊悔愧疚。”

“那便无须解释。”

言罢,沈素和将尸体安放一起,举着火把静静凝望。是他执意将苏德与宝音带在身边,杀戮因此而生,这份罪孽也该由他来背。

掷出火把,大火熊熊燃烧,瞬间吞噬血肉,浓烟滚滚,消散在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一片红光中,沈素和迈步离去。

“为何去而复返?”当沈素和经过面前时,段雁池再度发问。

沈素和渐行渐缓,最终停步,“因为担忧,因为仍有希望。”

段雁池走近沈素和,坚硬的面具似乎被映照在两鬓的火焰灼出了裂痕,“你对我抱有希望?”

“正是。”沈素和回首看着段雁池,目光认真而专注,“当你杀一个人时是何感觉?而救一个人时又是何感觉?耳闻哀号哭泣或欢声笑语,是否心境同样?因立场相异所发生的争斗,站在对面之人,是否都不可饶恕?今日三十七条性命,背后便可能是三百七十人的仇恨,而恨又能换来什么?只有继续无尽的杀戮。”

段雁池沉声道:“三十七条性命换你一人平安,你此刻才有机会讲这些空泛之言。”

“若火中之人是沈素和,我也安于天命,无所怨言。”

段雁池握紧拳头,指尖陷入掌心,怒极反笑道:“有命你才能寻找弟弟,施医救人,你如此轻言牺牲,又有何立场教他人重视性命!”

沈素和怔了怔,神情不禁柔和下来,“我并非轻言牺牲,只是人与人无孰重孰轻,皆该平等,皆是珍贵。”

“这是沈素和的理念,但在段雁池眼中亲便是亲,仇便是仇,亲仇不分才荒谬可笑。”

“雁池……”沈素和闻言微微惊诧,“你心有仇恨?”

薄唇轻抿,在沈素和询问的视线下,段雁池转身道:“陈年旧事,已不重要。”

第三十一章

段雁池改变的只是不再当面大开杀戒,沈素和视线无法触及之处,段雁池仍是段雁池,不犹豫,亦无怜悯。

两个月前,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沈素和与段雁池分道扬镳。今时今日,冲突更加激烈,沈素和却是已说不出这句话了。除了痛心逝去的人,沈素和也有一份失望,对自己的失望,他没能阻止悲剧发生,没能让段雁池体会生命可贵。究竟什么经历使得段雁池走到今天?会否与年幼时家中那场大火有关?或者天蟾坛的影响?站在感情之外,沈素和不得不重新审视段雁池。

与沈素和不谋而合,段雁池的“耐心”似乎也已到极限。

踏夜色而行,距离河滩十里远的山林中,沈素和停在了一块巨石前,石头后靠山壁,之间留有寸许空隙。沈素和掌心紧贴大石,沉气向一旁推去,显出了个能容纳两三人的空间。

“大夫!”

“叽!”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只见个小黑影莽莽撞撞地冲向了沈素和。

沈素和弯腰抱起宝音,看了看孩童惊喜里隐藏不安的面庞,又垂首看恨不能探出整个身体的灵参,温和笑道:“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沈素和决定回头接应段雁池时,将兄弟两藏在了这大石之后,为使他们安心,灵参充当了“人质”。沈素和道灵参犹比自己性命重要,所以绝不会丢下灵参,更不会丢下他们。

宝音一手搂瓷罐,一手环住了沈素和颈项,小脸写满忧愁,“大夫,你有没有哪里疼?”

沈素和表情柔和,道:“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

“我和哥哥等了很久,哥哥说大夫不要我们了……”宝音眼圈一红,要哭不哭地抽噎道:“巴根、乌恩其也是留下我们就走了……”

“宝音!”苏德立即出声制止。

宝音吓得打了个嗝,大眼睛惶恐地望了望哥哥,忽然小声嗫嚅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沈素和轻拍他后背,“我们先离开此地。”

转身对苏德与段雁池轻一颌首,沈素和朝前行去。

苏德盯着沈素和背影神情复杂,又抬头仰望段雁池,见他毫发无损,便低哼道:“我承认你很厉害!”

段雁池无心敷衍少年,沉默地跟随在了沈素和身后。

行走不多远,树下拴着正悠闲吃草的马,解开缰绳,扶兄弟二人坐上马背,沈素和回头道:“你也累了,与他们一同乘马吧。”

段雁池并不领情,“那于我不过举手之劳。”

“是吗?”沈素和静静看他一眼,见他无动于衷便牵起缰绳迈出脚步,“罢了。”

沈素和会生气,只是通常所生都是闷气,二十五年,沈素和真正动怒的次数屈指可数。若段雁池是陌路人,沈素和的情绪将简单许多,可正因为关系亲密,在乎对方,种种情绪便拧成了一团。沈素和放不下段雁池,希望解开他的心结,然而段雁池严防死守,用坚硬的外壳将沈素和拒之门外。沈素和曾想,或许有一日段雁池愿意敞开心扉,其实他并非好奇对方的秘密,他始终在安静等待,当段雁池开口之时,自己有资格问一句——我能否帮得上忙。

段雁池的残酷,沈素和亲眼目睹,段雁池的温柔,沈素和也切身体验。仍愿意相信,相信段雁池保留于本性的善良,只是愿意相信与真心的相信到底不同。

另一方面,段雁池对沈素和也留有余地,否则大可不必“粉饰太平”,然而理念相背,表面的太平又能维持多久?

结束了一日行程,困得直打盹的宝音与苏德依偎入睡。沈素和将换下的棉袍盖在了两人身上,一回头却见段雁池拿起水馕走向了前方高地。

段雁池的背影沈素和不陌生,真正触动他的是自那背影传递出的孤独。沈素和的人生充满波折,却在岔路口幸运地遇见一个又一个好人,素若水温柔善良,叶夫人侠义正直,沈慕来仁心仁术,这些人教会他放下仇恨,教会他爱,可沈素和明白,自己的坚持在世人眼中其实可笑,离开师父,沈素和便是孤独一人。他看尽世态炎凉,却依旧坚信拯救生命需要高超医术,而拯救一颗心,惟有爱。这条路上,沈素和独自行走,于无意间相逢了段雁池,段雁池同样孤独,却是另一番血色风景。段雁池信奉以杀止杀,无惧阻挡眼前的是神亦或魔,他的孤独也是自己的选择。

沈素和席地坐在了段雁池身旁,面向熟睡的苏德兄弟,唇边不由浮现出细微笑容,沈素和想起英郎。不知英郎身在何处,是否衣食无忧,是否平安,幸福……

水馕递到面前,沈素和转头去看背向他的段雁池,段雁池却并不看他。

沉默接过,沈素和拔掉塞盖,刚凑往唇前便被飘溢的酒气熏得欲醉,握住水馕的手微微一顿,沈素和轻阖双目,仰头灌入大口。火烧火燎的滚烫沿喉咙一路蔓延肚腹,热浪由内而外驱走寒意,又自下返上地麻痹了头脑,将心掰裂开一道缝隙。

这口酒是沈素和最大限度的放纵。

第三十二章

居住洱海的第四年冬,寒冷异常,庭院池塘结了一层冰。

英郎玩性浓,胆子大,在冰面上滑得不亦乐乎。

沈素和瞧着心惊,好言好语相劝弟弟上岸,英郎不耐烦地嚷道:“你胆儿小就站在旁看我玩!”

话音刚落英郎便摔了个屁股墩,疼得龇牙咧嘴,可他很快站起来,又兴致勃勃地从东滑溜到西。他玩得满头热气,脸蛋红扑扑地像苹果。

沈素和送出脚尖点了点冰面,他并非想证明自己胆量,只想上前将弟弟带回;南方不比北方,看似冻住的池水其实承重有限。一脚还未踩实,忽听“扑通”一声,沈素和警觉地抬头望去,心随即猛地一沉,视线里空无一人,英郎方才站着的位置破开了黑洞洞的窟窿。

刚搬进这间院子时沈素和见过干涸的池塘,很深,足能淹没成人。

没有时间犹豫,街东头的王叔家盖新房,一大早娘留了饭菜便与爹和街坊四邻前去帮忙,此刻只剩沈素和自己。沈素和知道英郎水性好,却未见他游出水面,唯一可能是英郎急于挣脱,在冰下移动了位置。

“不要乱动!”沈素和放出声音,目光迅速环视四周,在池塘附近发现了夏时抓蝉牛的竹竿。

握紧竹竿,沈素和趴在冰上匍匐向前,他必须确保自己才救得了英郎,洞口周围的冰薄厚不一,沈素和停步尺远,将竹竿送入水中,“弟弟,抓住!”

一声接一声地呼唤,沈素和希望英郎听得见,能顺着声音找到出口,他喊哑了嗓子,甚至忘记害怕。终于一股拖拽的力量沿竹竿传向掌心,沈素和惊喜道:“千万不要松手!”

小心翼翼地爬后,因为攥得太牢,竹竿上的双手发白。片刻不到,另一头的冰洞露出颗湿淋淋的脑袋,沈素和不敢掉以轻心,安抚道:“别怕,慢慢来。”

英郎低低咳了几声,照沈素和的话,上身贴着冰面,一点点滚了出来。

沈素和退回岸边,跪在地上,忽然猛力地拽起竹竿,转瞬便将半丈远的英郎拖到眼前,英郎一愣,刚要出声却是落进了个小小的温暖怀抱。

“弟弟,你吓死我了。”沈素和紧紧搂住英郎,一颗心似乎才开始跳动,喜悦中仍有后怕。

背英郎回到屋中,换下冰冷湿衣,又用两床被子裹住,见英郎双唇发青,缩在被窝打颤,沈素和忙烧来热水喂他喝下,摸了摸英郎额头,沈素和一腿撑地,一腿跪在床沿,忧心道:“我去找母亲,请大夫替你瞧瞧。”

英郎摇摇头,从被底下伸出胳膊,握住了沈素和的手。

沈素和顺势坐下,带着英郎胳膊,将手一齐塞回了被中,瞧英郎模样虚弱,他不禁心疼道:“弟弟,落水时你一定很害怕吧?”

“怕什么?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又没死!”英郎笑嘻嘻地瞪了沈素和一眼。

沈素和面色一白,垂下了眼帘,“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让母亲听见了她会伤心。”

“娘才不会!我死了就剩你一个乖儿子,娘才开心呢!”英郎冷得直哆嗦,嘴上倒是不闲。

沈素和倏忽抬眼,直直望向英郎,顿了顿,道:“弟弟,你太不懂事了。你往日调皮,母亲教训你是为你学好,你该体谅她的苦心。”

英郎眉毛一拧,心头的火就窜了上来,他呼啦坐起,甩开沈素和的手,怒气冲冲道:“娘教训我就罢了,你凭什么?!”

沈素和怔然,半晌才喃喃道:“我是哥哥——”

英郎怒气更盛,他堵不住沈素和的嘴,却也从未承认过对方,“我姓叶,你姓素,你是我哪个哥哥?!爹娘看你可怜才收留你,我根本不想要你这个哥哥!”

沈素和无话可说,虽然明白弟弟不喜欢自己,但想天长日久,总有一日弟弟愿意开口叫声“哥哥”,他们能像真正的一家人。沈素和曾经的家几乎不像个家,所以他珍惜这吵吵闹闹,平平淡淡的幸福。眼见英郎厌烦的表情,沈素和站起身走向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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