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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灯火  发于:2014年0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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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郎愣了愣,大声叫道:“站住!”

沈素和并未停步,走到屋口,打开门,跨出一只脚。

“你敢不听我的话?!”英郎在身后气鼓鼓嚷道。

不予理会,反手轻轻阖门,沈素和行至池塘,搬起石头将一池冰面砸得粉碎。弟弟不听劝戒,不要紧,他也有能力所及做得到之事。拍净手心,沈素和气喘吁吁地跑去街东,找见母亲又随她请了大夫,这才返回家中。

沈素和说自己想看看塘里的鱼儿,结果弟弟不慎滑倒跌了进去。无论叶夫人是否真的相信,也无心再责罚英郎。英郎身体向来强健,今次却一病不起,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叶夫人守着他寸步不离,短短四、五日竟熬出了丝缕苍发。

“娘……”英郎茫然地望向叶夫人,又漫无目的地看了看周围,似乎在寻找什么。

叶夫人趁机喂入碗糖水,而后扶他躺下,“好好休息。”

瞧见叶夫人鬓边白发,英郎张了张嘴,却最终沉默地闭紧了眼角。

半梦半醒时,屋外传来窸窣细语。

“这么冷的天,你在屋外呆了多久?”是叶夫人的声音。

“母亲,弟弟有好一些吗?”

“好多了,不用为他担心,去睡吧。”

英郎迷迷糊糊地想,沈素和也会生气。

后半夜,叶夫人回了自己屋中休息,没多久,又有人悄悄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站在了英郎床前。那人伸手刚要摸英郎额头,英郎突然就睁开了眼睛。

桌上即将燃尽的油灯发出微弱火光,照得沈素和无所遁形,一只手半举着要落不落。尴尬的神情慢慢恢复平和,沈素和歉意道:“吵醒你了。”

英郎轻哼一声,见沈素和衣着单薄便往里靠了靠,空出半边床。

沈素和犹豫的刹那就听英郎不耐道:“上来!”

带着一身凉气,沈素和不愿贴近弟弟,可刚躺进被窝,便被英郎勾着侧过了身。

两人一时无话,眼望着眼,鼻尖对着鼻尖。

沈素和先行打破沉静,开口道:“还难受吗?”

英郎没有回答,他从枕下摸出样事物,塞给了沈素和。

掌心绵绵软软一片,举到眼前,是庙会里买给弟弟的手帕。素白的绣花手帕折得四四方方,纤尘不染,沈素和疑惑地看着英郎,英郎目光游移,讪讪道:“我不喜欢,你拿回去。”

点点头,沈素和将手绢收进怀中,奇怪弟弟不喜欢却为何要买。

英郎自认哄好了沈素和,便不客气地攥住沈素和的手,一会儿又摸到身上,起了些坏心眼地胳肢他。沈素和怕惊吵爹娘,一边忍笑一边求饶,在英郎变本加厉的搔挠下,沈素和钻进被窝缩成一团。英郎好容易将他拖出,只见他眼里水亮亮一片,脸庞通红。

怕弟弟还要使坏,沈素和急中生智,一把搂住英郎埋在他胸前,小声道:“弟弟你饶了我吧。”

英郎双臂被沈素和箍紧了,又是个病怏怏的身体,便宽宏大量地放过了他。

沈素和瞧英郎不再胡闹,便微微仰头对着英郎一笑。

英郎不想要哥哥,他还是想要小媳妇,第一眼见着沈素和时就这么想了。他不懂这心情意味什么,只知道沈素和若哭了他会难受,沈素和若笑了他会开心。侧过脑袋,英郎飞快地亲了亲沈素和脸蛋,然后一翻身背对沈素和躺了下去。

面庞上还留着柔软触感,沈素和眨了眨眼,从后环住英郎,心觉怜爱极了。他原本有些生气,因为弟弟毫不在意地谈论生死,可此刻仅仅一个示好的举动,沈素和的气便消了。仍想着以后再不能让弟弟遇见危险,不能惹爹娘伤心……

一口酒,掀起无数回忆,沈素和拧紧水馕,耳听段雁池道:“你后悔与我同行?”

酸楚涌上心头,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教沈素和体会到了背后的孤寂。

仰望星月,因酒醉,沈素和微眯双眼,“我不曾后悔,只有心痛。”

段雁池低笑出声,“你若为我心痛,大可省下。”

放下水馕,沈素和偏首看向段雁池,银色面具模糊了视线,沈素和想自己大抵是醉了,“你既懂得关心他人,也该能体会他人对你的好意。”

“不需要,他人的好意于我只是负担。”段雁池冷冷道:“犹如我永远无法达成你之期待。”

“你知道我的期待是什么?”沈素和缓慢站起,额前一缕发丝轻扫眉间,“蓝天白云,清风朗月,你愿放开心胸,世间何处不是美景?我之期望,不过想你与我所见同样的风景。”

“说得轻巧。人性本恶,你却视而不见,何来处处美景?”段雁池起身,挥袖将水馕收入掌心,“莫忘记你我初见之时的情形。”

一间取人性命的荒野客栈。

沈素和垂眸,沉声温和道:“我不否认人性之恶,但仍认为宽恕能够救恕罪孽。许多人一时迷失,缺少的是将之引归正途的力量,杀一人,或使之忏悟得以向善,前者乃毁灭,后者却能让善传承。若以你所言,人性本恶,那岂非要杀尽世间所有?如此态度,过于消极。”

“杀一个人容易,原谅太难!”

“正因其不易,才难得珍贵。原谅他人,其实也是放过自己。”

段雁池冷哼一声,道:“若世人皆如你所想,便不会有今日的段雁池!”

“雁池,今日的你既是昨日的‘他’,明日将有更多人延续其后。恨终究只能换来恨。”沈素和眉头轻蹙。

“所以你要为那更多人阻止我?”段雁池震袖身后,“就凭你?!”

“我绝不让你再伤一人性命。”沈素和迈开有些虚浮的脚步,头也不回向前走去。

拨开塞盖,段雁池仰头将酒饮尽,唇角的线条比银色面具更加坚硬冰冷。

第三十三章

沈素和有意无意地加快了行程,原本尚需半个月的路途,如今不出十日将可抵达。

苏德、宝音明白唯有倚赖沈段二人才能脱离险境,所以无论如何艰辛,他们也从未抱怨。灵参依旧被宝音牢牢抱在怀中,栓着瓷罐的布条挂在宝音胸前,他低头瞧那白胖胖的萝卜,萝卜却靠着罐口看沈素和,宝音也同它一起望了过去,正巧对上沈素和微笑的双眼,宝音急忙又扭回头,将瓷罐抱得更紧了些。宝音害怕,怕沈素和知道哥哥撒谎后会生气,会丢下他们。他年纪虽小,但很聪明,看得出因为沈大夫的坚持,段大哥才愿意帮助自己。

数日下来,段雁池与沈素和的交谈不足五句,往日话题皆是沈素和挑起,若沈素和沉默,段雁池有心情自然会哄他一哄,可段雁池此刻心情比之北漠的气候还要严寒冰冷。他似乎是第一次认真地去了解对方,结论显而易见,沈素和比他预想中固执许多。

沿着河岸行走,河水色蓝如天,遥望远方,丘岭连绵,丘岭背后的山颠覆盖着苍茫白雪,那雪山之上又压着层层厚重云絮,衬得天空湛蓝如水,水天一色,美不胜收。微风拂面,沁凉扑鼻,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吐出,便觉浊气尽去,神清智醒,心境也为之开阔。

牵马到河边饮水,苏德、宝音得空下地行走,沈素和则忙着将水馕灌满。

宝音蹲在沈素和身旁,小手捧了水洒入瓷罐,灵参享受地“叽叽”叫唤,宝音瞧它憨头憨脑很是可爱,便拿指尖碰它的须根,也跟着“嘻嘻”笑起来。望着弟弟的笑容,苏德稍感安慰,他握紧袖中小刀发誓,总有一日定要像段雁池那般厉害。

正当此时,河水无风泛起微弱涟漪,心怦怦一跳,沈素和随即与段雁池目光相遇。眼瞧段雁池神情骤然冷肃,沈素和的心又是一沉,他催促苏德与宝音上马,扯过缰绳便要交付段雁池,然而追兵却已近在视野!

粗略一望,沈素和镇定心神,道:“我自信能够应对,你带他们先行离开。”

“你求我。”段雁池不为所动,直视逼近中的人群,道:“我却无义务答应。”

沈素和一怔,神色愈发沉静,“并非恳求,而是相托。”

“哦?”段雁池似笑非笑。

沈素和已无精力与段雁池争辩,他疾步向前,将三人挡在了身后。

只见骏马上数十勇士,个个高壮威猛,煞气凌人。那为首者面貌颇为眼熟,冰冷目光扫视过苏德、宝音,而后狠狠地盯住了沈素和,“交出达兰格木儿部的人!”

“抱歉,沈素和决意保全他们,不能应你之求。”纳元于掌,衣袂无风自动,他稍息不敢怠慢,凝神阵前。

“正合我意!今日岱钦要为俄日勒和克哥哥报仇!”岱钦大刀一挥,夹紧马肚,率先冲出,大呵道:“我部落三十七位兄弟英灵,以你之血祭奠!”

滔天恨意,无穷杀气迎面袭来,沈素和垂眸轻叹,隔空只掌击向岱钦座下马匹,那马儿长嘶一声摔倒在地,岱钦身不由己跌落马背,翻滚数圈,单膝跪地撑起了身体,“可恨!”

一声可恨,身后追随者策马上前,呐喊震天,气势高涨,“杀!”

马蹄踏起碎石,刀影交错,杀声鼎沸。沈素和身影闪动,只将那些人一一震落马背,他颇有根基,却不擅近身搏斗,转眼便被围困其中。曲肘撞进一人胸膛,同时以掌为刃砍落另一人武器,沈素和处处留情,只求退敌,不为伤命。那些人眼见此景更是肆无忌惮,一招一式皆至命门。

沈素和气凝掌心,击中面前之人肩头,那人痛号一声滚地不起。投机取巧者试图避过沈素和,却也被他滴水不漏地挡了下来。然而沈素和毕竟非江湖人士,习武只为保身,盏茶工夫便显出疲态,他心有顾及便不得不受制于人,一个闪失,竟被对方割破了袍袖。

“大夫!”宝音跳下马背,站得不稳,一个踉跄扑跪在地,他不觉疼痛,又要往前冲去。

段雁池展臂拦下宝音。

苏德怎能让弟弟遇见危险,他翻身下马,右手小刀将宝音护在身后。

“段大哥,段大哥!”宝音鼓起勇气去扯段雁池衣袖,他怎么也不能明白男子的置若罔闻。

随着倒地呼痛者的增加,沈素和体力也愈渐流失,终于不敌这车轮似的攻击,一把刀直劈而下,对准了沈素和右肩。刹那间,一道人影闪至,曲起五指便要割裂对方颈项!

“不可!”沈素和双眸大睁,抬臂迎上了那锋利的爪功,转身背对刀影。

血花飞溅,段雁池五指深深陷入了沈素和右臂。

眼睫轻眨,沈素和猛地推开段雁池,回身握住了那人刀刃,那刀刃原本没在他背部已沾上鲜血,如今割破掌心便见血红再次汹涌而下。

那人也知方才生死一线,竟吓得后退半步,颤声道:“你……你……”

段雁池狂气大炽,五指捏上刀刃竟将之生生掰断,同时一脚踹向那人肚腹,“滚!”

沈素和额汗淋漓,跌跌撞撞地被段雁池揽入怀中,银色面具后的目光犹如两道利箭,刺痛了沈素和。

“我不准你再逞强!”段雁池咬牙切齿,他面对杀戮冷酷到冷血,如此的动怒却简直有失他的身份与历练,“我欠你三件事,不想我伤人性命便开口说出!”

沈素和微微蹙眉,嘴角却含着笑意,他站稳了身体,被段雁池护住的左臂竟又推开对方,“以此要求你,我不能心安,即便今次你信守承诺,下一次却未可知。若你真心无法体会,应我百件事也是徒然。”

最后一次送出双掌,沈素和平静道:“抱歉。”

“扑通”声接连响起,只见那些人一个个栽倒在地,犹如睡去一般。

此乃医仙沈慕来独门绝技,用以融炼百味奇珍,而白、蓝、紫三种掌气能使内力强劲者无可施为,较弱者无从抵抗,缺点则是敌数众多时往往难以完成。

沈素和抬手按在胸口,目光茫然地望了望脚下,他猛地一颤,呕出大口血水。被段雁池琴音的余威所伤,沈素和装作若无其事,可强运真气到底支撑不住。他身上所添新伤,背部一刀算是极轻,而右臂五道爪痕深可见骨,几乎废他手臂。

宝音撞开苏德奔至沈素和身边,他卸下瓷罐,双手捂住双眼,颤抖着嘴唇道:“我不跟着你了,萝卜还你,我再也不跟着你了!”

“叽叽叽……”灵参在土壤里游动,慌乱无神,不知该安慰小伙伴还是照看主人。

沈素和低头审视右手,那伤口却也不浅,他无可奈何,蹲下身左臂将宝音搂住,轻声道:“我答应送你前往忽纳河,不会食言。你不要伤心,我无事。”

“都怪我,都怪我……”宝音张开双臂抱住沈素和,小脸埋进了他肩头,哽咽道:“如果我不做首领就不会有人受伤……”

苏德没有阻止宝音说下去,他紧抿着嘴唇,眼里有克制的泪水。

“这并非你的错。”沈素和稍稍拉开了两人距离,温和道:“相信我能够保护你,好么?”

宝音吸着鼻涕点头,抹净了沈素和唇边血渍,“大夫,你疼不疼?”

摇了摇头,沈素和目光送向灵参,宝音立刻将灵参抱起护在胸前,小勇士般道:“我也一定会保护它!”

欣慰一笑,沈素和抚摸宝音发顶。

苏德无须嘱咐,牵过弟弟,扶他坐上马背,自己跨在了身后。

沈素和整个右臂已经失去知觉,他自包裹取出布条,草草缠在上臂,左手与牙齿共用地打出个死结,勉强暂止了血。心知此地不易久留,沈素和扯紧缰绳,转头对段雁池道:“走罢。”

段雁池夺过缰绳,一语不发地朝前行去。

夜半时分,一行四人暂歇河畔。

沈素和忧心身后追兵,可也无法不顾自己伤情,眼看苏德与宝音入睡,他安坐河边,褪去上身衣衫,终于将那绽裂的血肉曝露在了月光之下。

熟悉的伤痕,自遇见段雁池的那日算起,这是沈素和第三次亲眼所见。同样的伤口若落在颈间,便是致命。

有过左手缝合的经验,沈素和眉也不皱地将针穿透皮肉,末了依旧是借着牙齿绑紧绷带。他重新穿回衣裳,明知身后站了一人却也无话可说。段雁池不是宝音,沈素和不愿像哄劝个孩子似的哄他,何况他真那么做,只怕段雁池也要恼怒。

感觉段雁池向自己行来,脚步缓慢而沉重。

沈素和微微垂首,任那温度滑下,贴在了身后。

双手绕至沈素和襟前,轻柔却不容拒绝,段雁池将沈素和的衣衫自肩头剥落。轻吻一路向下移去,停留在了背部的伤口附近。

沈素和挣了挣,却被段雁池箍得更紧。

被湿软的舌舔舐过那道血口,沈素和全身僵硬,极大幅度地朝前倾倒,肩膀止不住颤抖起来。

“这样的伤口,舔舔就行。”

——我以前手上破口子,娘说舔舔就行!

耳闻段雁池的声音,沈素和一怔,竟是抖得更厉害了些,他惶恐地想要将衣裳套回身体,段雁池却忽然抱紧了他,“素和……”

嘴唇一张一阖,沈素和呼吸急促,他攀上段雁池手背,指尖抠进了皮肤。

“我是想看你吃亏,等你向我低头,不是要你受伤。”段雁池简直要将沈素和镶入自己胸膛,甚至顾不得对方身上的伤痛,“再有下次,我便当你面前杀光所有人!”

沈素和收起心绪,摇头道:“你还是不懂。”

“我懂你又固执又可恨,我早该第一眼见你时就杀了你!”段雁池抬起只手抚上沈素和嘴唇,“你那些道理,那些坚持,我一样也听不进去。你失望也好,伤心也好,我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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