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间——三更灯火
三更灯火  发于:2014年0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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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北行气候越冷,沈素和站立不过片刻双脚竟有些麻木,他正向拐角张望,不觉被斜后冲出的力量撞得一个踉跄。

沈素和回头定睛一瞧,只瞧出团黑糊糊的事物眨眼从面前掠过,消失在了对街的小巷。

怔了怔,沈素和反手摸进包袱,果真不见了钱袋。他随即迈步追赶,在这陌生的城镇中逐渐迷失方向。

荒凉的景色映入眼底,沈素和喘息着停在了片残垣断壁前,倒塌一半的土墙后传来微弱的火光,沈素和放轻脚步,缓慢靠近。

“弟弟你看,我们有钱了。”

屏住气息,沈素和望去,只见火堆旁跪着个黑小子,头发脏乱,年纪看似十一、二岁。然后再看向少年身旁,沈素和不禁走了上前。

黑小子听见动静,忽然转头,一双眼睛明亮亮,恶狠狠地盯住了来人。目光迅速地在沈素和与弟弟间扫视,少年将钱袋塞进怀里,提着木棍一跃而起。

沈素和的注意力却在少年身后,他不得不安抚道:“我不向你追讨东西,只是想帮助你们。”

“不需要!你走!”少年挥舞木棍,眼里满是戒备。

沈素和无奈地摇了摇头,轻松夺过少年“武器”,震臂扔出许远,然后半蹲下身,望了望那奄奄一息的孩童,指尖搭在了孩童腕上。

“放开他!”少年拾起石块砸向沈素和,他常为口饭吃尽拳头,虽然愤怒,可内心深处仍有惧怕。

一块利石不偏不倚砸上沈素和额头,额角立刻便破了道口子。血丝淌下,被寒风一吹干涸在了鬓边。沈素和微微垂眸,沉吟一声,少年倏忽后退半步,只见沈素和打开包裹,取出件粉色长袍裹紧了孩童,抱起孩童,沈素和方对少年道:“他的病若不尽快医治,恐有不测。你与我回镇上罢,他需医药,也需个温暖的地方休养。”

言罢,沈素和转身向前走去。

少年又急又怕,可毕竟是孩子,心知奈何不了对方,只好匆匆跟随在了沈素和一旁。

暮色中,沈素和返回小镇,将孩童与少年安置在一家客栈。他明白少年心思,于是“借”了锭银两抓药,又在客栈借了炉火煎熬,如此忙碌到夜幕降临,眼看少年守着弟弟安心睡去,沈素和终于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

奔出客栈,沈素和在夜色下疾行,懊恼过于粗心,他几乎想象得出段雁池的焦急!返回打烊的成衣店前,意料中并未寻见人影,此刻距他们相约已过足足三个时辰。正待继续前行,刹那间忽觉一阵疾风刮来,杀气浓烈。

沈素和直面来人,一手背于身后是临敌之姿。

暗淡星光下,人影轮廓渐渐清晰。

沈素和双眸大睁,惊喜涌上心头。

段雁池一步步走来,停在了沈素和咫尺距离,那银色面具闪现冰冷漠然的寒光,面具下薄唇紧抿。

沈素和不由恍惚,眼前的场景十分熟悉,令他忽而忆起了年少时的一幕……

英郎背着爹娘,带沈素和偷偷逛去了临镇的庙会。那街市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街市两旁的货摊也个个生意兴隆。

挤进姑娘堆里,英郎快被围绕在身边的香粉味熏晕了过去,他回头一瞧,发觉沈素和的胳膊是被他牵了进来,人却还夹在人堆中。英郎是野猴子,从不懂“怜香惜玉”,他拨开那些娇嫩嫩的大姑娘小媳妇,终于把沈素和拉到了身边。

“好好跟着我,不准乱跑!”英郎出声威胁。

沈素和被英郎攥得手疼,心想自己也没法乱跑,他乖乖点头道:“弟弟你想买什么?”

英郎往那铺子上一瞅,拿起块素白的绣花手绢,举向沈素和,问:“好看吗?”

货郎瞧他们是八、九岁的两个男孩,就好笑道:“小娃儿,你这是要买来送给喜欢的姑娘吗?”

四周的女子们掩嘴偷笑,窃窃私语。

英郎脸一下红了,扔了手帕就要拉着沈素和离开。

沈素和急忙道:“老板,我就要这块手帕了。”

刚接过货郎包好的手绢,沈素和便被英郎拽出了人堆。他其实有些舍不得,因为身上没几个铜板,原本是想留着给弟弟买点好吃的。

沈素和将手帕递向英郎,英郎皱紧两道英气的小眉毛,看也不看,夺过后塞进怀里,也不牵着沈素和了,脑袋一扭自顾自朝前走去。

沈素和正想跟上,哪知路中央忽然涌来大批人潮,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沈素和一望,原来是“行像”的队列,前有舞狮幡幢,后有百戏杂耍。

“素和!”英郎眼瞧他发愣便心急火燎,一边推挤路人一边朝他伸出胳膊。

沈素和回过神来,连忙向英郎的方向挪去,也伸手想要抓住对方。

英郎好容易拽住了沈素和,然而他们被人潮冲击地站也站不稳,英郎使劲拉扯,似乎是听见了沈素和极轻的呼痛声,心猛地一跳,英郎竟将手松了开来。

“弟弟。”沈素和隔着重重人影呼喊。

英郎眨眼便被拥出了十步远外,他大声道:“在那里等我!”

沈素和后退中被绊倒在了地上,耳边同时传来哭泣。朝旁一看,绊倒他的是个小姑娘,小姑娘跌坐在地,红扑扑的脸蛋满是泪水,哇哇哭道:“娘……娘……”

沈素和扶起小姑娘,拍了拍她身上的土,牵着她避开人群,躲在了货摊后的空地。

“我陪着你等你娘,好吗?”沈素和掏出旧手帕,拭净小姑娘的泪痕,道:“我叫素和,小妹妹你叫什么?”

小姑娘抽抽噎噎,一副悲伤又害怕的表情望着沈素和,“小莲……”

沈素和就近买了包糖果,他把糖果送进小莲手心,拉着小莲坐在了台阶上。

小莲一边吃着糖果,一边看沈素和,她渐渐不怕了,可等吃光了又哭嚷嚷地叫唤起娘。

就在这时,街市后方传来妇人撕心裂肺的呼唤,“小莲!莲儿!”

声音一瞬间被淹没在了喧闹中。

“娘!”小莲站起身就往那处跑去。

沈素和不及细思,追赶上前,牵着小莲一起朝人群后拥挤。

盏茶工夫,沈素和终于带着小莲与妇人团聚。

妇人满眼泪花,望见女儿,先是一巴掌结实地落在了她背上,然后紧紧搂进怀里,一语不发。

小莲哭得伤心,却也是抱着娘不肯撒手。

妇人感激沈素和,买了根糖人送他。糖人是画的,麦秸杆上活灵活现的一只小猴子,沈素和瞧着那小猴调皮可爱便想起弟弟,想弟弟一定会喜欢。

行像的队伍走远,街市也没有先前那样拥挤。沈素和返回原处,直等到日落黄昏。

英郎站在沈素和面前时,淋漓的汗水浸湿了衣襟,他脸蛋红彤彤的,喘着粗气,衣摆上尽是灰土。沈素和与小莲前脚离开,英郎后脚便找了过来,他没见着沈素和,于是跑遍了镇子所有街市。

“弟弟?”沈素和吓坏了,想看看英郎伤在哪里,便将手里的糖人递向前,道:“这个给你。”

英郎接过糖人狠掷在地上,琥珀色的焦糖瞬间碎成了一片片。他转身就走,走得不快。

沈素和跟在英郎身后,英郎始终沉默,似乎是生气,又不像生气。

英郎走去快要收摊的货郎面前,摸出铜板,道:“我要最大的。”

不一会儿,一只龙形糖人便被英郎捏进了手心。

两人无言地走了一路,英郎越走越慢,接近家门口时,他坐在了块石墩上。

沈素和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撩起英郎衣摆,见他一条裤腿满是血迹,沈素和想挽高裤脚,可血已干涸,紧紧粘住了布料。

“怎么不早说……”沈素和盯着英郎蹭破的腿,心里难受极了,他微微仰头望着英郎,“疼不疼?”

英郎置若罔闻,将糖人送到了沈素和面前。沈素和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喜欢……我不喜欢糖人……”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弟弟一定以为他是为买糖人才跑远了。

“是我的疏忽。”沈素和诚意道歉。

狂暴杀气尽敛,段雁池注视着沈素和额角伤痕,末了,解下披风搭在了沈素和肩头。

两人面对面站立,寒气自段雁池周身袭来,沈素和不禁一阵冷战。

他知道等待与寻找的滋味,明白段雁池此刻感受。认识段雁池前,他心无旁骛,如今却时而忏悔不够重视对方。爱是种自私的感情,可沈素和与“自私”相离甚远,他既能牺牲自己,那个人感情也就在所不惜了。偶然与段雁池的相逢,令他一时陷入,不可自拔,但他能为情爱付出的只有那么多……

或许贪恋一点温柔,他忍不住去爱;可他的感情对段雁池而言,真能称得上爱么?

段雁池愿为沈素和妥协,曾经面对血雨腥风毫不动容的男子不再轻言杀戮,沈素和又为段雁池改变过什么?他甚至做不到将对方放在心中,时时惦念……

两人返回客栈,沈素和探望过那对兄弟,与段雁池住进入了同间客房。

第一次同床共枕,沈素和睁着双眼直直望向黑暗中一点,无法入睡。脑海一时浮现弟弟血迹斑斑的裤腿,一时闪现段雁池浑身散发的孤绝杀气。这两者间共同之处,便是在沈素和心中掀起了无尽懊悔。他一心想补偿弟弟,他不愿辜负段雁池,可结果呢?

正思索间,一只冰凉的手摸索着捉起了他的右手,轻吻落在指尾已经愈合的伤口处,耳边一阵窸窣,段雁池探身又吻上了他红肿的额角。

“让你为我担心,我很抱歉。”沈素和翻身侧躺,轻语道。

“你就只会说这一句话。”夜色深浓,看不清彼此神情,只听那沙哑的声音继续道:“不想我担心就少做傻事,可我知道你不会乖乖听话。”

沈素和迟疑片刻,道:“雁池,你喜欢我什么呢?”

低低笑出声,段雁池面对了他,耳语般道:“我何时说过喜欢你?”

段雁池确实从未说过……可以他们今时关系,“喜欢与否”应已不算个问题。沈素和不至于分辨不出真假,然而段雁池的玩笑恰恰是他最不愿听的。沈素和半平静道:“你若不喜欢,为何与我亲吻?总为我担忧?你心中有我,不该说谎。”

“这世间许多人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之情。“段雁池忍住笑意,支手撑在额角,反驳道:“我欠你三件事,第一件与你同行寒山,我言出必行,自然不能将你丢弃。”

沈素和怔了怔,沉声道:“你所说若是玩笑,我不会放在心上。”

“生气了,恩?”撩拨人心的嗓音沙哑低沉。

沈素和沉默下来,他隐隐觉得真正生气的人是段雁池,就像弟弟摔碎了糖人。可段雁池并非弟弟,他对段雁池的感情也不是那随意该被扔在地上的糖人。

“你想听我的真心话?”段雁池忽然双臂撑在沈素和身侧,道:“你敢要我的真心?”

沈素和被段雁池的气息包围,呼吸不禁急促,他按捺下胸口跳动,慎重道:“我总希望自己值得你爱,可我依旧做得不好,做得不够。今日,我若能为你着想也该向店铺老板留下口信,以免你焦急担忧。而我那时心系病患,惊醒过来却为时晚矣。再与你相逢,懊悔大过欣喜,不由去想,我这样的人如何教你喜爱?你的真心,我没有敢不敢要,只有配不配拥有。”

段雁池沉默良久,才道:“沈素和,我拿你没办法。”

“雁池?”

“哈,傻人。”段雁池无奈轻笑。

沈素和轻声道:“在你眼里,我所做的都是傻事么?”

“恩……”段雁池俯低身体,回道:“傻得让人舍不得丢下你。”

段雁池喜欢沈素和委委屈屈的模样,喜欢沈素和红着眼圈追在自己身后。他擅长“欺负”人,却不擅长“哄”人,他唯一能哄得了的就是沈素和。

第三十章

在镇中停留了两日,再次起程之时,沈素和与段雁池身边多了苏德、宝音兄弟。洗净污渍,改头换面的苏德是名俊朗少年,而宝音大病初愈,神情仍有些憔悴。

苏德感谢沈素和医治好了弟弟,他坦言年幼丧母,父亲又突然去世,兄弟无依无靠,于是前往投奔忽纳河的舅舅。路途中弟弟病倒,花尽银两,他们只能过着流落街头,四处乞讨的生活。若非弟弟病情加重,他不会做出偷窃的行为。

苏德说这些时正骑在马背上,双手牢牢握着宝音环在腰间的手臂。

宝音眨着大眼睛,忽然将脸藏在了哥哥背后。

这一幕并未逃过沈素和眼底,他轻轻抚摸马鬃,仰头看向苏德,微笑道:“虽不得已而为之,心中却清楚不该如此,因你本性善良。此后路途你无须忧虑,我们会送你与亲人团聚。”

“我们中也包括我?”段雁池与沈素和并排行走在马匹两侧,他直视前方,似笑非笑。

之前两日都是沈素和独自照顾苏德兄弟,今日苏德、宝音初次与段雁池碰面,不敢出声搭话,甚至惧于对视。

“你们可称呼他段大哥,他并不像外表所见一般,其实亦是热心之人。”沈素和笑得春暖花开。

段雁池嘴角微微抽动,面具下的眼皮也跟着一跳一跳。

沈素和自马前绕至段雁池身旁,温和道:“雁池,忽纳河位于贺兰岭西南附近,不会延误许多行程。”

段雁池漠然道:“即使延误,你便要放弃?”

沈素和无言地摇了摇头。

“若我嫌麻烦,你会听?”

沈素和垂下眼帘,淡淡道:“不会。”

段雁池轻笑一声,“既然做出决定就省下担心。我应你之事绝无食言,刀山,火海,我也定然奉陪。”

“雁池,感谢你。”沈素和悄悄握了握段雁池的手,虽说他希望段雁池愿与他同行的理由,不仅仅因当初承诺。

半月朝夕相处,恢复如初的宝音渐渐与沈素和形影不离,他性格内向,面对冷面的段雁池时总是副胆怯模样,然而在沈素和身边却感觉十分安心。与弟弟相反,苏德并不与沈段二人亲近,他沉默寡言,只有明亮的眼睛仿佛草原夜行的动物,时刻保持着警惕。

夜晚来临,众人露宿一片河滩。河水冰冷刺骨,沈素和拧干布巾递给宝音,自己撩起一捧凉水扑上面庞。

不远处的火堆上架着只野兔,烤得金黄灿灿,噼啪滴油。段雁池拨开柴火,取出两块饼搁在了一旁。

苏德与段雁池对面而坐,他时不时望向河畔的弟弟,一只手缩在袖中,那是镇上他偷偷买的一把小刀。

“没有力量,拿着它也是徒然。”隔了火光,段雁池的视线送向苏德。

苏德一怔,目光又狠又冷地盯住了段雁池,“你明白什么!”

段雁池面无表情,淡然道:“利用他人的善良与怜悯,却无一刻不在算计猜疑。”

“是他自做主张!”苏德仍不时注意河边动静,压低声音道:“我没求他!”

“弱小并不可耻,承认无能,才有机会追逐真正的强大。”段雁池手臂一扬,只见放置在旁的琵琶翻飞着落入怀中。

同一时间,沈素和返回了段雁池身边。

“大夫……”宝音紧紧搂住沈素和,小脸缩进对方颈窝,似乎有感即将发生之事。

唇角一抹冰冷笑意,段雁池目视远方,背对沈素和道:“这次由不得你,你只能选择其一。”

言下之意,或阻止他伤人;或带苏德兄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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