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日帖赤那归来之日,莎林娜十二岁。
父亲救走了他,他跟随他身边习武,这期间莎林娜不曾开口与孛日帖赤那说过一句话。
七年后,左手弯刀血洗科而沁。
孛日帖赤那将仇人留给了儿子,包括自己的生命。他希望能够如此让莎林娜释然,他将胸口送向莎林娜刀尖时,却分明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愤怒与悲伤,然而他不再有后悔的机会,他选择以死赎罪,这是他欠下的,欠那科尔沁最美的女人,他的妻子格格日乐,他的儿子……
莎林娜离开科尔沁时身边只有两样事物,一样是孛日帖赤那的弯刀,一样是托娅。
格格日乐死了,孛日帖赤那死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中仅剩下最后一人……如今,这世间再无人知道莎林娜的过去,他像凭空而出,没有经历,没有未来,只有此刻,此刻是灭顶的绝望,他一无所有。
莎林娜抱着托娅,那仿佛是他的一切,仇与恨,爱与伤……他眼神空洞,眼瞳比这草原之夜还要黑暗。
当他经过沈素和时,受到了意料之外的阻止,沈素和站在莎林娜面前,双眼直视对方,一只手悄然搭上了托娅垂下的手腕,他神情严肃至极,一字一句道:“她还有救,但你必须听我的,我是狼洞大夫阿如温查斯。”
莎林娜怔然望向沈素和,片刻后猛地回神,大声道:“救她!”
沈素和点头,垂首拂开瓷罐上的布巾,将手探入其中,用力地扯了扯那根红线。
灵参察觉是主人,然而主人从不曾如此粗鲁,一定是十分紧急之事,它蹭蹭地冒出土壤须根缠在了沈素和掌心,沈素和将它自罐中带出,抱在眼前,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一回可不轻松,拜托你。”
“叽!”灵参无所畏惧,为主人甘愿赴汤蹈火,再所不惜!它是颗赤诚的萝卜,几乎忘记以前的日子有多安稳逍遥,跟着沈素和后实在没少胆惊受怕。
沈素和将它送往托娅胸口,灵参一接触到绽裂开的血肉,立刻将须根沿着刀刃的缝隙钻了进去。这对它而言简直勉强,灵参通常只对死物有效,活生生的人反会将它吸噬怠尽,当初沈素和断下两指,灵参便试图愈合伤口,沈素和明白那对灵参损害极大,所以只将断指交其保管,如今却已无选择余地,但求暂缓伤情。
莎林娜心中悲痛,可眼瞧如此奇妙之景也颇为惊奇。
沈素和催促他带人回了狼洞,恰巧遇见苏醒的诺敏,省下解释,众人草草收拾出一处干净的山洞,沈素和要回包袱,诺敏照看托娅,莎林娜则去忙碌热水和洁净的布巾。
狼洞的女人们守在洞外,有些窃窃私语,有些沉默无声,段雁池不紧不慢地走进山洞,停步在那处洞口,随意寻了个位置,背靠山壁,静坐其间。
诺敏抱着托娅,看沈素和将弯刀自她胸口拔出,整个过程缓慢却无一丝犹豫,只是中途听见了灵参“叽叽”的哀叫,刀刃离体,血肉立刻深深地缠搅住灵参,沈素和将托娅翻过身平放石床,左手握住灵参,右手持刀紧贴伤口之上迅速划下,切断了与血肉相连的须根。
灵参用剩下的半边须根紧抱住主人手指,一声不吭,全身止不住颤抖起来。
沈素和将灵参交给诺敏,诺敏头次见到这稀奇的小东西,几乎有些不知所措,她瞧那萝卜抖个不停,扒着她手背,胖身子还扭着朝沈素和的方向探去,便觉得它可怜怜地像个找娘的小娃娃。
剪开被血浸透的衣裳,因为有灵参舍弃了一大半的须根在伤口深处,血已止住,沈素和依旧是要缝合伤口,但眼前的伤口却不是那样简单。
莎林娜准备妥当后便站在沈素和身边不愿离去,沈素和转个身都能与他相撞一起,实在无法,沈素和请他离开,莎林娜自然不肯,他对这所谓大夫了解甚少,不愿真将托娅托付对方。沈素和立刻沉起脸色,攥紧莎林娜手腕将他拽出山洞,莎林娜的力气已经够大,没想在这看似弱质的书生手下竟毫无反抗余地,他想再次进入,脚边却飞来一坛酒,莎林娜转身望去,是段雁池。
段雁池不知自何处找来的酒,他单手举起酒坛,仰头喝入一口,道:“你的人,命如今在他手中,你最不该违背的便是他。”
莎林娜斜睨对方,冰冷道:“我可不信他。”
段雁池气定神闲,慢悠悠又喝口酒,道:“他既然揽下你的事定会竭尽所能,不要小瞧沈素和,在他眼里,别人的命比自己的命更重。”
莎林娜轻哼一声,眸底是嗜血野性,“他是莎林娜的大夫,救不活人,他就必须听莎林娜处置。”
段雁池唇角勾笑,握在酒坛上的手指收拢,开口道:“他的命,可由不得你。”
“哦?”莎林娜似笑非笑,审视段雁池道:“你的话很有意思。”
“哈。”段雁池抬起酒坛,酒入口前,道:“他是我的人,谁想动他,先问我。”
莎林娜脚尖轻踢坛底,酒坛跃入手中,他仰头便是半坛入肚,段雁池不再言语,只与他两处各自独饮。
山洞内又是另番紧张局面,诺敏心细如发,不用沈素和开口便随时送上他所需之物,并在一旁时不时擦拭对方额发间的汗水。诺敏看得出沈素和用了十分心力在其中,几乎呕心沥血,他铁打不动,一个时辰不曾停下手中动作,诺敏简直支撑不住,然而沈素和仿佛无知无觉。筋脉,血肉,皮肤,层层缝合,全部完成时天色大亮,诺敏单是陪伴他身旁已经面色惨白,后颈尽数虚汗。
沈素和对诺敏嘱咐几句,边抹着额汗边走了出去。
莎林娜等在洞外,在沈素和步出的瞬间闪身进入,片刻后又突然冲出,他一把抱起沈素和,竟原地转了个圈!这场面实在诡异,莎林娜虽与沈素和身高相当,然而十足女子模样,他放下沈素和狠狠亲上了对方的嘴唇,笑得明艳犹如骄阳,“我的好大夫!”
言罢,不等对方有所回应,莎林娜又重新返回洞中,他来去犹如阵风,只留下个傻愣愣的沈素和。
段雁池不知何时来到沈素和身后,从后拥住了他,一只手擦过他唇瓣,轻笑道:“莎林娜该死。”
第二十八章
半个月的悉心照料,托娅终于清醒过来。这段时间,狼洞中陆陆续续有人离开,莎林娜并未阻拦,他决心带托娅和留下的女人们回科尔沁。
两条粗黑辫子梳拢成一股,莎林娜恢复了男子装扮,而美艳容貌与举手投足间的风情却教人雌雄莫辨。
倚靠洞壁,莎林娜双臂环胸,望向不远处,心想段雁池的口味实在独特。
对面沈素和正慢悠悠拨着饭粒,手边已摞起了七八个空碗,一旁站着的诺敏忧心忡忡,忙倒水上前。
段雁池注视着沈素和,却听与他并肩的莎林娜忽然开口道:“孛日帖赤那不是好丈夫,但他是科尔沁的英雄,对得起那片草原。”
“巴特尔,是他为儿子所取的名字。”段雁池暗哑着嗓音道。
莎林娜微笑摇头,“我不做孛日帖赤那,也不做草原英雄,只想守护值得珍惜的人。与你们相遇是神明指引,让我尝到了送着悔恨饮下的酒滋味太苦涩。”
段雁池双手背于身后,唇角弯出不易察觉的弧度,“给你机会感慨的人是沈素和。”
“他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朋友。”莎林娜一手拍上了段雁池肩头,仰视对方道:“中原有句话,酒逢知己千杯少,莎林娜也想与你痛饮千杯。”
莎林娜美艳,段雁池冷峻,站在一起犹如幅雪山玫瑰的画卷,令人赏心悦目。
沈素和不经意望去,越吃越慢,终于放下了碗筷。诺敏暗松口气,瞧那摆满一桌的空碗便心惊胆战,也不知该可怜沈大夫像一辈子没吃过饱饭似的,还是担忧他撑坏肚子。
只见两人又交谈了数语,莎林娜笑着摆手离开,沈素和方起身走向段雁池,与他一先一后地返回居所。
掀开门帘,内中热闹非凡,一群女子叽叽喳喳围坐桌旁。
“叽叽。”
“萝卜也会说话,真神奇!”
“叽叽叽叽!”须根拍打罐沿,灵参十分不满,别以为它没见过世面,玄冥岛的萝卜没一个比它长得白长得胖!更何况它还有红裤衩呢!炫耀似的露出身上红线,只剩半边须根的灵参潇洒地转悠了一圈。
段雁池出现后,喧闹的环境立刻安静下来,女人们见了他仿佛见到恶鬼,虽说母狼性喜征服,但段雁池显然超出了这个范畴。
目送众人离去,沈素和坐下,手指松松搭着瓷罐,灵参便娇里娇气地靠了过来。沈素和微微出神,一时想着无法如期赶至寒山,有负师父嘱托;一时想着为救托娅,灵参已耗半数须根,剩余半数能否使得竹前辈苏醒?思来念去,沈素和恨不能即刻起程。
“我们明日出发。”段雁池扎紧包裹,随手扔上桌面。
沈素和怔了怔,猜不透段雁池是也着急赶路,或看穿了自己心事,只觉有些欢喜,他点头露出笑容,“一会儿便先与莎林娜辞别吧。”
“不必。”段雁池坐在沈素和对面,饮了口茶,道:“让他安心照顾托娅。”
越与段雁池相处,越能感受男子冷酷下的温柔。沈素和医行天下,个性也比段雁池容易亲近许多,然而却未结交过半个知己。或许他一心救人,忽略了医者之外的身份,令人难以视他作好友,只能当活菩萨般供奉。沈素和惯于独来独往,但段雁池与莎林娜的友情却是让他有些羡慕。
“在想什么?”段雁池见他良久不发一语,便出声询问。
沈素和摇头,“我想留张药方给诺敏姑娘,托娅姑娘的伤势还需细心调理。”
段雁池随即借来纸笔。
沈素和写好方子,待墨迹干后将纸叠在一起,压在了油灯座下。
“早些休息,夜里我来接你。”
段雁池语罢转身要走,沈素和不由拉住了他。
疑惑回头,只见沈素和欲言又止,段雁池抬手覆上他手背,道:“半个月你几乎没怎么合眼,又不是钢筋铁骨,再为救人也要注意自己身体。”
沈素和又是高兴,又为这份心情羞愧,除了沈慕来,已无人这样关心过他。沈素和靠近段雁池,微微仰头,道:“托娅平安无事,如何的辛苦也是值得……”
顿了顿,沈素和继续道:“让你为我担忧了,抱歉。”
段雁池曲指轻敲他额头,笑道:“我是担心你吃穷莎林娜,他等不及要赶人了。”
沈素和尴尬地垂下视线,也知自己饭量吓人,他对饥饱简直没有概念,似乎多少都吃得下。
暂住的山洞只有一张石床,没道理两个男人挨挨挤挤凑合着睡。段雁池离开后沈素和独自坐回桌前,与灵参相望发呆。
沈素和指尖戳了戳灵参,灵参一点点滑溜下去,直挺挺躺平在了土壤上。若非被沈素和自玄冥岛带走,灵参早已沉眠地底,那须根便是“精气”,折损一根都要数年重生,何况耗损过半。
“辛苦你了。”
沈素和掩好布巾,和衣入睡,朦胧中却是见到了沈慕来。
寒天雪地里沈慕来目光悲悯地望着他,沈素和搓出个鸡蛋大的雪球正往嘴巴里塞,他边吃边一瞬不瞬地回视对方。
“孩子,你父母呢?”沈慕来问。
沈素和摇了摇头。
“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沈素和点头,“有。”
“他们在何处?我带你前往寻找。”
沈素和又摇起头。
沈慕来叹息,拿了锭银两递向他,“去买些吃的吧。”
沈素和迟疑片刻,冻得青紫的手缓慢伸出,猛地将银子攥进掌心,沈素和头也不回地冲向街口铺子,买了两个烧饼他匆忙返回,可沈慕来却不知了去向。
三日后沈慕来再次出现。
沈素和依旧啃着雪球,他抬起另只胳膊,打开手心,里面是三天前铺子老板找的银两,“谢谢你。”
沈慕来半蹲下身,注视着他,“我送你去能够照顾你的人家,好吗?”
沈素和摇头。
“他们是善良的夫妇,你也不必再挨饿受冻。”
沈素和眨着眼睫,道:“我不能离开,我在等人。”
“等谁?”
沈素和忽然一笑,“等弟弟。”
“素和?醒醒。”
耳边传来扰人的声音,沈素和迷迷糊糊半撑开眼皮,神思还停留梦里。
沈素和梦呓着伸长手臂,搂住对方颈项,感觉弟弟怎么变大了?他痴痴低笑,又含糊道:“你去哪儿了?”
段雁池一怔,吻住了沈素和。
沈素和在探进唇齿的柔软中渐渐清醒,冰冷的银光射入眼底,他终于意识到对方是谁。没来由的一阵心虚袭向胸臆,沈素和更紧地搂住段雁池,缠绕上了他的舌。
段雁池有些激动,这一吻缠绵许久才结束在了两人沉重的呼吸间。
双臂环住沈素和的腰,段雁池将人半拥着坐起,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自持,“该启程了。”
沈素和搂着他一动不动,轻声道:“我做了个梦。”
“恩。”段雁池抚摸他背部,温柔且耐心十足。
“爱一个人应该将他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是吗?”沈素和对情爱简直陌生,所以也不懂情之所至的道理,只自顾自于矛盾中挣扎。
段雁池静默片刻,忍不住捏了沈素和的脸蛋,那脸皮上立刻就显出两枚指印。他笑道:“傻子。”
沈段二人摸黑离去,三里远外却是遇见了正牵马等待他们的人。
莎林娜扯过缰绳递给段雁池,拍了拍马鬃,笑道:“它惯走山路,是副好脚力。”
段雁池并未推辞,接过后道:“有机会定与你不醉不休。”
莎林娜颌首,言道有话对沈素和说,竟当着段雁池骤然冷下的面色前将沈素和拉往一旁耳语起来。悉悉索索一番,莎林娜见好就收,笑容满面,扬长而去。
朋友情谊固然重要,可恩义更是大过天啊。
沈素和跨坐马背,思索莎林娜方才所言也不禁有些疑惑,难倒当真弄伤了段雁池?摇摇头,沈素和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虽有心诊视,然而恐怕段雁池不肯答应。可他们如今关系匪浅,自己又出于担忧……
“莎林娜说了什么?”段雁池牵着缰绳步行,瞧沈素和两眼发直,便想这傻人又在瞎捉摸了。
沈素和彻底辜负了莎林娜一片苦心,老实交代道:“他说你的阳锋——”
“闭嘴!”段雁池额角突跳,瞬间省悟。莎林娜“诱惑”失败又存心看热闹,能说出什么好话,沈素和偏偏就听信了,真当他不能人道?!光天化日,段雁池还不至于向沈素和作出证明,可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他翻身上马,坐在了沈素和身前,猛地扯动缰绳,马匹嘶扬一声,抬蹄疾奔。
沈素和忙搂紧段雁池,一颗心七上八下,灵参也跟着“叽叽”尖叫。
心情豁然开朗,段雁池活像恶霸,抢了良家的小媳妇不说还带着个陪嫁萝卜。
第二十九章
翻过乌云山,沈素和与段雁池在接近北漠的边境路经了一处小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沈素和寻见一间成衣店,便要入内换去身上女子的装束。
“我买好干粮后与你汇合,你在店中等我。”段雁池留下话,牵马拐进另一条街市。
沈素和对衣饰向来只讲究简洁得体,挑了件棕色棉袍,沈素和将褪下的衣裳包裹好,挎在肩头,便去了店铺门口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