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随扈想着是不是该私下早点让人把那对年轻男女给带回来的时候,前边就恰恰传来了清脆的笑声。
“苏大哥,那个真的好好玩儿,原来这里这么多有趣的地方——”
只见穿着白色冬裙的少女搂着青年的手臂从外头走了进来,一直兴致勃勃地侃侃而谈,丝毫没留意到前厅里父亲的身影。
“还有,那个会转的……”当苏陌的脚步明显缓下来的时候,白佳婷的声音也跟着止住了,她顺着青年的眼光往前方看去,一时之间也沉默住了。
白长博看着前方的两人,深邃的目光不由得在那紧贴的手臂停留了片刻。他静默了一会儿,开口的时候语气平静地问:“玩得这么晚,都上哪去了?”
白佳婷也觉出了空气中的诡谲气氛,她抬眼看了看苏陌。青年只是将眼别了过去,一副不大愿意开口的模样儿。
少女像是想起自家的教养,两只手从青年的手臂上有些尴尬地收到身后。她有些小心翼翼地抬头,讨好地笑笑,轻声道:“爸爸,我跟您说。我们今天去了野生动物园,还去了科技馆,爸爸,那里真的——”
男人将杯子搁在桌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白佳婷顿了一下,到嘴的话像是哽着一样,她隐约感觉到了父亲不甚愉快的情绪。
“白先生。”抢在白长博开口之前,青年忽然喊了一声。
“是我说要出去走走的。”苏陌低着双眼,显然有意避开男人的视线:“不是白小姐的意思,您别怪她。”
白佳婷悄悄地拉了拉青年的衣角,有些内疚地冲着他眨眨眼。
白长博默不作声地抿着唇,他像是在压抑什么似的,过了半晌才无奈似的轻轻颔首,声音暗哑地道:“没事,人都齐了,就开饭罢。”
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青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们用吧,我还是就不打扰了。”苏陌的脸上挤出了客气疏远的浅笑,不等父女俩开口,就回过身走出了前厅。
看着青年转身离开的背影,旁人都以为白爷要就此发作的时候,男人偏生是不发一语地别过眼,仅是对着随扈摆了一下手,低声吩咐:“让人把东西送去他房里。”
青年走回到卧室里,习惯性地走到窗台上坐着。他沉默地看着外头的黑色帘幕,摸了摸后方的裤兜。
将烟包里剩下的最后一根有些歪歪扭扭的烟给含在嘴里,打火机竖起的蓝色火焰让青年的面目在光线不明的空间内闪了闪。
哼出烟气的同时,青年将额头轻轻地抵在窗上,他微垂这眼帘,低头瞧着烟头上的一点星火。
他是和白长博拗上了。
那又怎么样?他确实是不知好歹,确实是拿乔了。
他知道,他就是个贱货。
青年自嘲似的轻笑了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往后倚着,眼里的黑影比笑意更深。
早晨,青年走下楼去。
他百般无聊地要把桌案上搁置好的几份早报拿起来的时候,就听见了白佳婷兴奋的叫声。
“苏大哥、苏大哥——”
苏陌顺着声音往前头瞧去,果真看见白佳婷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像是还抱着什么。等到他瞧清楚的时候,少女怀里的虎斑猫已经挣扎着从她的怀里跳出来,三两下就跑到苏陌脚边,亲昵地蹭了蹭。
“坏坏?”青年在这些天来难得露出了发自肺腑的笑颜,他蹲下身伸手去挠了挠猫咪的下巴。
坏坏顺势在他脚边倒下来滚了两圈,几天没见,反倒是有些胖了起来。
“原来你叫它坏坏。”白佳婷也跟着走过来弯了弯腰,用手摸摸猫儿的脑袋,偏着头自言自语地喃喃:“坏坏啊坏坏,就是你把苏大哥带给我的,你要对我负责……”
“什么?”苏陌没听清地问了一声。
“不告诉你。”她扬了扬下颌。这是她一辈子的秘密。
苏陌笑了笑,少女把猫儿抱了起来,“我带它去吃点东西,坏坏,你饿不饿呀?……”
白佳婷最是喜欢小狗小猫一类的宠物,过去因为身子的缘故,她都没法接触它们。这时候她终于得偿所愿,连带把苏陌也给冷落了。
青年回过头的时候,正好和门口的人对上眼了。
这人他是认得的,是在白长博身边办事的。
“苏少,有段时间没见了。”来人还是一副和和气气的笑脸,他从身后的下人手里接过了一个背包,将它搁在青年眼前。他摘下帽子,看了看后边儿,接着道:“这些是苏少您的东西,瞧您都整理妥当了,应该是平常需要的东西,所以我们都给您带过来。”
苏陌低头看了一眼,久久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房内,青年将自己的背包打开来。
里头只有一些衣物和平时使用的杂物,青年翻了翻,似是在寻找着什么。他越翻越久,眉头高高地皱了起来,最后,他甚至把背包倒翻过来,将里头的东西全倾倒在地上。
苏陌蹲在地上仔细地找着,又拿起了背包摇了摇。
“……”苏陌蹲坐在地上,眼里带着几分怅然。
此时,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在找这个?”
青年猛然回过身,抬起脖子看着那站在门边的男人。
白长博缓慢地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而后,在他的眼前站定。他低头看着青年,然后跟着低下身来。
“我看见你把它放在床头,没收进去。”男人浅浅地淡笑,眼里似是带着几分落寞:“以为你不打算要了。”
苏陌看着那放在自个儿手心里的雪球,他沉默了良久之后,也只从齿缝间挤出这么一句话:“谢谢。”
青年猛地止住了声音,在男人搂住他之前,如遭雷击一般地再次伸手推开。
白长博往后退了一退,他先是瞠着双目,而后渐渐地站直站稳了,两手死紧地握成了拳。
苏陌有些勉强地扶着墙站了起来,不自觉地将差点滚落到地上的雪球护在手里。
“就是我不行……是不是?”男人眼一横,上前一步拽住了青年的手腕,低着嗓道:“谁都可以碰你就是我不行,是不是?对谁你都可以和和气气,到了我身上你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是么?”
白长博像是压抑了许久,此刻按捺不住激动低声质问道:“你就真的这么恨我?一点赎罪的机会也不肯给我,是不是?”
苏陌睁着眼,他扯了扯嘴角,带着类似于挖苦的语气说:“行啊,那你放我走。”
“你……!”
外头少女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了过来,男人的手逐渐失了力道。他深深地看了青年一眼,接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第二十五章
瑞金帝苑剪裁会之后的酒宴就办在不远处的王朝酒店,金砖龙柱之后是与往日无异的香槟酒宴。
白长博今次一身白蟒长袍,瞧那模样像是要跟主题相呼应似的,不过他相貌本就生得比同辈的大老爷们还雅致一些,这样一看反倒觉着应该没有比这个男人更适合这身长衫银袍的,完全能将他那骨子里风雅给体现出来。
今次,白长博在人前确实又出足了风头,不过他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愉悦的感觉,对于酒店外记者的提问几乎都是由公司的代表回答,他本人手持香槟好整以暇地坐在宴会厅的沙发上,几个高头大马的洋人保镖在后方跟雕像似的守着。
明面上白爷应该是今日宴会的领头人物,但旁人却能明显地从男人身上感受到几分偏于负面的情绪。
白爷现下这幅模样,让在场的业内人士暗里更确认了一个传言——
白长博跟中央的廖司令闹开了。
关于廖司令此人是白老爷的旧友,是军部里带兵的,在政治上很有影响力,这司令的称呼也是外人这么叫的,实际的官职不大好说。这个世道为商始终比不上正正经经做官的,哪怕白老爷这样叱吒风云的人物在老司令面前还要说上一两句客套话。
至于白爷是如何跟这位老前辈闹出不合的事情,外界的流言层出不穷,其中较为靠谱的有两样,第一样是俄罗斯的军火生意两人意见分歧、第二样则是从王邵群那一枪开始的——这土皇帝再流氓,眼下还是个法治社会,白长博这明明白白的做法很是不地道,上面虽然压了下去,老司令让人托着出来主持局面,不想白长博很是不给脸,看那意思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愿,矛盾的种子就这么给埋下去了。
这些事情众说纷纭,其中自然不乏有人幸灾乐祸、坐等好戏。
男人静静地摇晃着杯中的金色液体,直到那剔透的液体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来。
“白爷。”姚一霖手持着酒杯站在眼前。
白长博听着那把声音也不答话,他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好像要把姚一霖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观察一番,而在他那堪称居高临下的眼光扫描之下,白爷不得不承认一个明白的事实——姚一霖实实在在很有风流的资本,相貌过人、潇洒俊美。
在姚一霖耐心等待的时候,白爷冷不丁地轻笑了一声。
“什么事儿让白爷您这般开怀?”姚一霖也不客气,直接挑了男人对面的沙发落座。
“白某不过是想,姚先生这面皮生得太好……”白长博怡然自得地往后倚了倚,接着道:“不去当戏子,着实令人觉得惋惜。”
姚一霖似乎对这样毫不掩饰的侮辱不痛不痒,笑笑应:“白爷您这是在开敝人的玩笑,要说这唱戏的,白爷要是喜欢,我确实知道几个戏台子,改明儿您要是愿意赏脸,我倒是很愿意带白爷您去捧捧那小花旦的场子。”
“不劳你费心。白某眼下就有个新鲜玩意儿给姚先生你开开眼。”白长博这才开口,身后的下属就走到姚一霖身旁止步,拿出了一只黑色手机。
姚一霖拧眉看了看,短暂地沉吟之后,还是将它接了过来。
白长博摩挲着么指的纯色玉扳指,似笑非笑地看着姚一霖的表情变化。
“……”姚一霖在手机的另一头的惨叫声截断之后,缓慢地将手机交还给旁边的保镖,脸上带着一抹不甚自然的微笑。
“不知姚先生对这声音熟不熟悉?”白长博带着叙述的语气缓道:“白某原先实在很纳闷,这到底是哪一户养的一条狗,老守在白某的地盘上转圈儿。后来去让人请来好生问一问,才明白原来是姚先生你……忘了给他拴条链子。”
姚一霖好容易从那濒死恐惧的求救声回过神来,他面对着男人,反倒是镇静下来了。
“白爷您这话说重了。”姚一霖笑了一下,语气轻道:“我这不就是前些日子丢了个人,心里着急,才派人去打听打听么。”
他边说着边观察着白长博的面色,果真瞧见了男人眼里闪过的一丝异样情绪。
“我也不怕跟白爷你坦白,事实上……”姚一霖卖关子似的停顿片刻,接着扬起有些暧昧的笑容,耳语般地轻声接道:“我要找回的,是我的情人。”
白长博渐渐蹙了蹙眉,搁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掌无声地攥紧。
“我这小情人十几岁就跟着我,他家里人不待见他,我就把他给养着惯着。”姚一霖回想说:“他这人死心眼,让人卖了还给人数钱,不过就是那傻劲儿惹人怜爱。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我帮了他一把,他自然就更死心塌地地爱着我。”
“那时候的日子,我们天天都处在一块儿。晚上的时候——”姚一霖得意地笑了笑,带着餍足回味的神情说:“自然是少不了同榻而眠,交颈而卧。”
酒杯重重地搁在桌上,声响淹没在厅内悠扬的乐声之下。
只见,男人神色难看至极,恶狠狠地瞠目,还握着杯脚的手激动地发颤——就算将眼前这人挫骨扬灰似乎也无法消去他心里的疙瘩。
姚一霖豁出去似的,火上浇油地说:“白爷,咱就把话摊开来说吧——令公子对我是有真感情的,您过去也不指望着他给您白家续香火,既然如此,就请白爷您成人之美……”
就在他等着白长博失态发作的时候,眼前的男人却怒极反笑地瞪视前方,一字一句清晰道:“姚先生,白某得纠正你一些话。”
“苏陌……”白长博往前微微一倾,稍稍偏着脑袋,阴恻恻地轻声说:“是我的人。”
说罢,男人就从位子上站了起来,随行的下属和保镖匆忙地从后方跟了上去。
白长博的突然离席让宴会厅的宾客皆面面相觑。
“这怎么一回事?怎么好端端地就走了?”
“要么真出了什么急事儿,要么就他老人家端着架子,这不就是不给面子嘛。”
他这前脚方一出,后方猜疑的声浪便此起彼伏。
“你说到这儿,倒提醒了我上一回,他也是这样二话不讲就走人了,你可没看见,咱中央的常书记那表情——啧啧。”
“我最近听到风声,洪老头那一帮人很不满,正找机会出手治一治他……”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地变化着,男人双目布着血丝。
『爸!您打死我吧!我求您放过他,要打就打死我吧!您叫我做什么都行,您放过他——对,对,我、我我签字,我再不给您脸上抹黑,我以后一定滚的远远的!一定!您放过我们,放了我们吧!』
白长博望着远处的红色天边,各式各样的画面在他的眼中交错。
一会儿是少年用身体护着匍匐在地的男子、一会儿又是长大的青年站在阳台上神游的模样、又一会儿转眼,是少年挽着男子的手臂傻气地咧嘴笑着、接着又是在迷彩暗光之下,那两个身影几乎交叠在一起,贴着彼此,寂静如画……
白长博霍地觉得胸口一窒,将手用力地按住了胸口。
“白爷?”司机看了看照后镜,缓下车速,打算先把车子停在路边。
男人急促地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冷着声音道:“我没事。”
车子又回到了原先的速度。
白长博强压下嘴里的一股腥气,抬起双手缓慢地拂了一下面,用力地合起双眼……
过去,他跟那个孩子一起生活的时候,苏陌常常说说笑笑地就失了神。那时候,他总不明白这般年纪的少年,有什么事情能让那双眼里的神采黯淡下来。
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细节,是他先前一直没去细想。
苏陌站在阳台静静抽烟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还有在深夜睡得糊涂的时候,嘴里喃喃的又是谁?
『你以为你现在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管我?我他妈的就是去死也不干你白爷什么事儿!』
白长博缓缓靠在椅背上,有些魔怔。
琴声从虚掩的门后传了过来,在白佳婷完美地收了一个尾之后,后方突兀地响了掌声。
“苏大哥。”少女回头微微一笑,看着向自己缓步走来的青年。
苏陌的目光落在那台白色的斯坦威,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钢琴的滑面,接着对着白佳婷淡笑说:“这琴衬你。”
少女扬了扬唇,默不作声地低头将琴谱给收了起来。
苏陌不是没看穿白佳婷的想法,他轻声道:“又不是出去了,就不回来了。学校放假的时候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白佳婷沉默片刻,突然抬头,看着青年的双眼,有些犹疑地轻唤:“苏大哥。”她张了张唇,别过眼说:“那我回来的时候,你还会……在这个地方么?”